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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胎换骨 画龙点睛

2022-04-17岑燮钧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将军魏晋汪曾祺

岑燮钧,浙江慈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作品发表或转载于各文学杂志。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年度选本和中考、高考模拟卷。著有小小说集《戏中人》《族中人》、散文集《文人之美》。

导语:

前些年,一个国际文学组织曾发起重述神话的活动,多位著名作家积极响应,包括中国作家,推出了一系列长篇小说。其实,鲁迅、汪曾祺在《故事新编》《聊斋新义》里也进行了实践。那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利用库存资源”,其预言此乃未来千年文学趋势途径之一。岑燮钧借鉴中国古典《世说新语》,采取笔记小说的手法,写出“新意”,值得关注。关键是,他关心细节,是“贴着人物运动中的细节”写的。此话是我对沈从文的创作秘籍的深入理解,因为小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对细节的运用。(谢志强)

我偶然看到这样一则《世说新语》: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我马上被“驴鸣”这一细节吸引住了。世人有学狗叫,学猫叫的,却从未听说有学驴叫的——恕我孤陋寡闻。一搜索,又找到一则《世说新语》: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这两则《世说新语》,故事虽短,却形神兼备,所展示的魏晋风度,令人向往。因此,立刻激起了我的创作兴趣。但是,怎么处理这两则文史资料呢?一般来说,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以此为本,添头加尾,扩写演绎成一篇小小说;一种是取其一点,不着其余,另起炉灶,自由创作。前者的尴尬之处在于资料太少则难以敷衍成篇,资料太多则缺少创造性。而后者的难度则在于凭空造物,缺少模特。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后者。因为我无意深研《世说新语》,因此,人物创造不免多受掣肘。而抛开《世说新语》,就可以天马行空,自行设置。于是,我打算只保留“驴叫”这一细节,脱胎换骨,再造人物。但是,在创造人物之前,先得理解“驴叫”的含义。魏晋文人“好驴鸣”,固然有惊世骇俗特立独行的一面,但本质上是内心痛苦的一种宣泄。这是我对“驴叫”的理解,即便有误,但于小说创作也无碍。因为我的人物我做主。

小说创作,简而言之,就是创造人物。因此,我围绕“驴叫”这一核心,设计了文人幕僚程士成这一人物形象。“他的嗓音最像驴叫”,这是故事展开的一个“原点”。然后,设计了“大将军”这一对立面。历史上,飞扬跋扈操持权柄的人物很多,他们的特点是居高临下,不把人当人。这样,程士成的受辱就在所难免。(在现实中,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和体会。所以,这一人物,并非无凭,而是带上了作者的人生体验。)程士成不堪受辱,回家自守。于是,生活陷入困顿,但仍拒绝为财主立传,以此体现他的文人风骨。最后,朋友“长人”来访,一唱一和,通过驴叫,来宣泄内心对大将军的厌恶。而另一个重要“人物”,即驴子,它是线索,贯穿整个故事,使小小说结构紧凑,浑然一体。我无意在情节上设计猎奇的招数,因为“驴叫”这一核心,已使人耳目一新。而情节,只不过是人物性格逻辑的自然延伸。在小说创作中,是先有人物还是先有情节,这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是没法回答的。但是,小说作者的兴奋点应该落实在人物上,情节是为人物服务的,应该围绕人物设计。在这篇小小说中,程士成躲在“长人”之后,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攀附权贵。他的“驴叫”是被逼的。在大将军点名之后,他先是说“试试”,在不能满足大将军的情况下,只能叫得“比原来响亮”,最后,才“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通过这三个层次,来刻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学“驴叫”的痛苦。那么,他“声如裂帛,响遏行云”的驴叫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呢?文中只说“所有的人都爆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谁也没有在意程士成,因为大家都看向了那头叫驴”,为下文“长人”来访留了一笔。小说的人物设置,都要“有用”,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既然开头时“镜头”稍稍对准了一会儿“长人”——沾了主人公程士成的光,就有必要充分利用这个陪衬人物,来完成对程士成的塑造。程士成在大将军面前,不是“本我”;只有在朋友面前,他才会充分展示自己的内心。所以,“长人”来访,他才尽情学“驴叫”,以此嘲笑大将军,“把当日羞愤,喷作了今日谈资”。而此前拒绝为财主立传,毋宁说是对这一高潮的铺垫。

《驴叫》虽是脱胎于《世说新语》,但在人物和情节上,却没有照搬照抄,而是自成机杼,翻出了新意,起码,拉开了与《世说新语》的距离。只在一处,暗示了出典:“更有人引经据典,说大将军这雅好直追魏晋,真是难得的性情中人。”所谓“直追魏晋”,即是指“魏晋风度”。就像画龙点睛一样,我重新画了程士成这一人物形象,但他还没有“飞起来”,而我保留的“驴叫”这一细节,可称得上是本文的“文眼”,也即这一人物之眼睛,略一点染,人物就活了。因为“驴叫”当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可窥测人物的灵魂。由此可知,细节之于小小说,是多么重要,几乎可以说,是这一细节,点亮了这篇小说。沈从文曾教导汪曾祺,“贴着人物写”,而往前再进一步,那就是“贴着人物运动中的细节写”(谢志强语),也许,这就是小小说创作的“法门”所在吧。

末了,我沿着汪曾祺的理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附带说一下这篇小小說的语言追求。既然《驴叫》出之于《世说新语》,那么,在语言上,也不免受它影响。因此,在白话的基础上,适当地带上了点儿文言的色彩,比如结尾处:“夜色如漆,山影如兽。程士成一声驴叫,劈开群山,久久回荡。‘长人’也作驴叫,仿佛是程士成的回声。两人大笑,随即大哭,然后相扶大笑,不知东方之将白。”这样的语言,适合于刻画这样的人物。

从素材到小说,需要经过很多道工序。《驴叫》就是这样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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