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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语言(组章)

2022-04-08张烨

星星·散文诗 2022年1期
关键词:护工特长目光

我们面对未知的东西常常颇费猜测,但想久了,便会产生一种渴望知道又什么都不想知道的感觉。这会儿,我站在阳台上,周围亮着无数掩着窗幔的窗口,我再根据窗帘的质地、颜色推想窗内主人的生活境况及性格。正想得出神,一眼瞥见自家的红丝绒窗帘,这是一位亲戚赠送的礼物,最好的感谢莫过于挂上它。亲戚的美意将我家装扮得特别有舞台效果。于是便对刚才种种联想哑然失笑,我应该这样想:窗就是窗,窗以外的世界其实都是别人自己想象出来的,这想象与真实或许成反讽。

由此我想起世上一些思想深刻的哲学家、艺术大师,在他们悲剧式的认识现实的同时,几乎都具有一种喜剧式的宽容精神,因为他们深知世事的种种可能性。

上世纪90年代在成都的一次诗会上,诗人昌耀曾对我如是说,当你正视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避开你的目光。后来,他给我寄来他的诗集《命运之书》,夹在书内的便笺写些什么已记不清楚,只记得一句话:你的目光有点凛然,看人的时候更多是在看心。我不禁哑然失笑,这和大多数人赞扬我温婉绵柔太不一样了。由此,我猛然记起母亲曾对我讲过有关目光的见地。她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一定要学会观察人的眼睛,这对你从事写作至关重要;一个人眼睛所透射出来的光会告诉你言之外的许多,即便他并不言说;因为目光就是心灵之光,心灵之光可以是美丽温柔的,也可以是邪恶丑陋的,可以是真实透亮的,也可以是虚假阴暗的。我对母亲说,我喜欢美丽温柔的目光,你呢?母亲笑而答曰,我啊不知为什么从小就喜欢勇敢、善良而正直的目光,这也许和一个人的经历、境遇、人生阅历有关。周遭人群中这种目光并不多见,但它对一个习惯了沉默无言、奴性十足、畏葸自保的群体来讲显得太重要太难能可贵了。母亲说完转身到厨房拣菜去了(平时做家务我和母亲分工默契,一起去买菜,然后她拣菜、洗菜,我负责做饭、烧菜)。俄顷,她折回,我又有话要补充了,她兴奋地说。我笑道,妈,你谈兴真浓,我刚捕捉到一个灵感被你一咋呼飞走啦,灵感是一只小鸟哎。母亲笑了,揶揄道,你的话我怎么听了突然牙酸,我刚才说的一番话难道对你就一点没用,不能供你写文章派些许用场?成为你的小鸟?哈哈,我说,妈你想得倒美,两人说着玩儿的有啥灵感。此刻,我真有点懊悔,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写篇文章或诗歌呢?母亲读到一定会开心的,这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就在此刻,仿佛有读者朋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扯远了,快说说你母亲欲补充的话。哦看官别急,我这就道来,我母亲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真的有上帝,我相信上帝就拥有这样的勇敢、善良而正直的目光。

忍耐着无尽的时间,拖曳着寂寞的长影,桥,最使我联想起人间的姻缘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的鹊桥相会;渴慕凡俗婚姻的白素贞与许仙的断桥重逢。外国不少涉及爱情的文学作品也与桥这个意象有关,《魂断蓝桥》《廊桥遗梦》《蜜腊波桥》……

桥是心之所想,魂之所系。心灵之桥一旦毁拆、崩溃,生命何以支撑巨大的尖锐的痛楚!所以人世间恩恩怨怨,种种错综矛盾的关系,就像忽连忽断的桥给人梦魂颠倒的悲喜。

水是出世的,从不眷恋过往,智慧的流动多么彻悟逍遥,而人类美好的姻缘情爱却像入世的桥那样坚执,痴醉,刻骨铭心。

一个人有特长和一个人没有特长是不一样的。这是母亲没患病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她失忆失认后便不曾再听她说起过。有一段时期,母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一直将自己的家认作她以前的单位;她也不再认得自己的儿女,因我与她朝夕相处,她理所当然地把我当成单位指派给她的护工。

我正在厨房间洗鱼。偶一回头,只见母亲站在我身后,随手从灶台拿起一块抹布来帮我擦汗。哎呀我亲爱的妈哎。母亲却笑吟吟说,不客气,都是自家人,别不好意思。旋而她话风一转,一脸严肃而诚恳。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勤快、肯吃苦、待人和善。我想问你,你有什么特长吗?我一睖睁,特长?妈的意思?母亲说,我看你年纪轻轻那么辛苦,很不忍心,如果你有特长,就不必出来做保洁,当护工了。我竟然被自己的母亲当成了护工?手中的鱼滑落在水盆,溅了一脸。母亲接着说,我可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如果你有特长,我去跟老板说说,让他给你换份工作,我是公司财务主管,说话还管用。

母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试探着说,我当然有特长,会打字,懂些外语,财务也行,但是妈妈,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呢?这个?你不用担心,老板还会派别人来的。那如果新来的人不如我,待你不好?闻此声,母亲一时哑默无语。黯然的眼中木滞地缓缓掠过一丝掩藏不住的落寞和不舍。好孩子——突然,母亲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手攥住了我的肩膀,似乎下了大决心,语气坚定地说,我反正老了,你们年轻人前途要紧,总不能为一个老人埋没自己吧。

看着母亲的手、苍苍白发、微驼了的肩背,还有,无比仁慈的笑容,我骤然一阵心疼。赶紧说,妈妈,我其实什么特长也没有,就只会做家务、护工,刚才我是逗你玩的呢,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哦,那你从今天开始要好好学一门技能,学英语吧,现在社会吃香。母亲呆视着我手中的鱼喃喃自语:毕竟,一个人有特长和一个人没有特长是不一样的。

前天傍晚,我下楼扔垃圾,一位正在捡垃圾的老太太用亲切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朝她笑了笑。见我没嫌她的意思,便迟疑着走近几步,怯生生地问,怎么好久没见到你母亲了?她还好吗?之前我是经常看到你们母女在小区散步的。我心头好一阵难过,说,谢谢你老人家记得我妈,她去世将近3年了。话声刚落,老太太便抽泣起来,哽咽着说,你母亲给过我好几盒创可贴,衣服,还有治咳嗽的念,念什么?我插嘴,念慈菴。对对,瞧我这记性,念慈菴枇杷膏。说着,说着,她开始用脏兮兮的手抹眼睛。母亲为人善良富于同情心,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平时扔垃圾连牙签折断了还要将尖头剪掉说是怕戳破捡垃圾人的手指;碎玻璃都被包上好几层纸,用塑料袋装好再贴上标签;过期的药片也不准我直接扔,而是用水浸泡溶化后冲洗掉,说是怕被人捡了吃,更担心被不良之人重新包装卖钱。

见我难过,老太太又说,你母亲心地好,菩萨不会不管她的,她现在一定已经在天堂里啦!老太太这么一说,我马上想起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在卡洛琳·巴尔大妈葬仪上的演说 》,“她曾诞生,生活与侍奉,后来又去世了,如今她受到哀悼;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她一定已经去到那里了。”眼下这位为生活所迫,靠拣垃圾过日子的老人,没多少文化,却说出了与大文豪福克纳相似的语言,这是世上最朴素也最感人的语言,由此,我想到,通向文学的路,其实就是通向人性的路,通向灵魂深处的路。自然与朴素永远是一门最深奥的学问。

此刻我想去握老太太的手,但她避开了,她的肢体语言告诉我,她身上难闻,脏。我不由分说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说,我母亲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好人一生平安。谢谢你如此牵挂我妈妈。

简 介

张烨,上海大学教授,系中国作协会员。诗集《雪旅》收入“中国好诗”第六季;诗集《鬼男》由爱尔兰、罗马尼亚分别翻译出版;部分作品译介成八国语言,入选350余部诗选及多种文学性辞典。曾在80、90年代多次获全国性诗歌奖。2018年获“华亭诗歌奖”;2019年获第三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现代诗特别奖;2020年获“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2021年获上海市民诗歌节“杰出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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