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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忆童稚时

2022-04-05王磊

美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大舅调料

王磊

记不清楚我是多大的时候了,婆在耀县市场最里面的角落开了一家小商店,主营些白糖、面粉批发之类的,印象中她的身影总是忙碌的,无暇与我玩耍,但我倒是丝毫不在意。我打小喜欢安静,记得最爱的事情就是拿板凳坐在店门口,一边看店,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印象中,来往的人大都穿着深蓝色的褂子,相较我而言很大块,步履匆匆,不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很凶。偶尔过来问价格,面上挤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眼神是冰冷的。大多人是一问就走了,偶尔有人皱着眉头大声和婆论起价,他们言语虽然故作不耐烦,但手里却不停地摸挲着货物,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想要,婆心里也知道,终于谈成一笔,婆的嘴角总会流露出一丝丝胜利的笑容,但很快消失不见。

这市场对我而言是一个大世界,婆的铺子开在市场的角落里,这里没有天棚,夏天的太阳光总是毒辣地照下来,在店门口不停地和我捉迷藏,我搬着小板凳不停地躲着它,可它总能准确地晒在我细小的胳膊上,热得发烫。我问婆这是怎么回事?婆说,因为太阳在动。我又问,太阳怎么会动呢?婆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们耀县把爸爸的妈妈不叫奶奶,叫婆。我婆是个女强人,这个我从小就知道,那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感觉。现在总结起来,女强人都有独特的气质,就是不屈服于外界对她的评判,无论是在说话做事思考问题上,有一种对命运的抗争。这也是为什么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婆是读过书的,我记不大清她读书学校的名字,只记得她当时好像上的铜川医专,学的妇儿科,这对当时的下高埝乡的女孩来说,是独一份。如果当时婆顺利完成学业的话,命运肯定有所不同。可天不遂人愿,因为我姥爷生病,婆回家照顾,就此中断了学业。

小时候的我曾陪婆去西安医院瞧过病,当时给婆看病的教授,都是婆当年的同学。据婆的同学说,婆当时是他们班里的班长,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只是当时可惜没坚持学下去。爸说,婆当时听了她同学的话,只是笑笑。

那时,我脑子懵懵的,在污水横流的市场里,婆忙碌着,总是给我买好多的零食,我趁婆不注意,经常去别的摊位和店里逛。我最爱的是去喝油茶,油茶店是在市场的中央,离婆的店很近,到了饭点,婆经常让我去喝油茶,那时的油茶真是香气扑鼻,大铁锅满满一锅反复地熬,可以泡饼,可以泡麻花,可以打荷包蛋。我当时最喜欢麻花荷包蛋,喝得满头大汗,满嘴冒油。

店里有时候生意好,婆会忙到七八点。忙完之后,婆锁好店门,牵着我一起往家走去。路上我们会路过烧烤摊,婆总会给我买一碗馄饨和6串烤肉。我当时咬第一口烤肉,真的流下了口水,我非常地窘迫,为我不自制的味蕾而感到羞愧,婆这时会把她兜里蓝色的帕帕拿出来,给我擦掉流下的口水,淡淡说了句:“这肉油水还挺多的。”

擦完嘴,婆坐在一边,静静等我吃完。那时夜市喧嚣,但夜空静谧。冬天的时候,天气冷。婆会生起蜂窝煤炉子,婆说怕中毒,我们就把门窗大开。我幼小怕冷,就不停地凑在炉子边烤火,我看着炉炭的洞眼,像极了人的红眼睛。爸有时候中午下班回来,也会在店里坐坐。他经常会抽出一截干粉条,伸到炉膛里烤,等粉条烤得卷起来了,递给我,让我尝。那滋味谈不上好吃,只是养养嘴罢了。

也许是离炉子太近,我待一会总会感觉头晕,于是就跑出店门,大口呼吸外面的冷空气,冷气往鼻腔灌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一丝丝甜意。

记不得待了多久,只记得是春天,爸妈来了,把我从店外叫进来,说你该上学去了,于是我就去上学了。

记不清婆把店开了多久,只记得我再没喝过市场的油茶。

妈在关庄中学教书,为便于照顾,于是我随妈去关庄安王小学读学前班和一年级。

记得那时候,老人们把关庄还叫稠桑乡,离耀县城很远。当时中巴、大巴不多,妈和我每次去关庄都会找三轮车坐。那时候的三轮车,多是用农用车改造的,背后的货斗上简陋地搭个棚子,里面放置两排小板凳,三轮嘟嘟地开起来,四面透风,整个人感觉都在震颤,于是我们把坐三轮车都叫“坐蹦蹦”。

也许是快速行车带来的冰凉空气和较大震动干扰了我的小脑,妈奇迹般地发现爱晕车的我“坐蹦蹦”竟然不暈车,在嘲笑过我只能坐烂车之后,我们周五回城,周日来关庄,都选择“坐蹦蹦”。

当时不比今日交通便利,我们周内得长住到工作地。关庄中学给妈分了一间位于学校内的小小单人宿舍,记得里面有一张床,三个黑桌子。一个桌子靠窗,是妈批改作业和我写作业用的,一个桌子靠床,用作床头柜,后来婆和爷爷从城里来看我们,带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我们把电视就放在了床头这个桌子上。另一个桌子靠在墙上,放置着案板,就算是用作厨房了。现在想起,那时的条件真是简陋,但当时却丝毫不觉,总是觉得有意思,小小的一间房子,竟然可以有这么多功用。

生活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要解决送我上学的事情。现在我去关庄,很是惊讶于关庄中学与安王小学竟然如此之近,但在当时,我记得路程好远。家里特意给妈买了自行车,每天早晨,我们六点起床,妈骑自行车带着我,往小学送去。我记得,两个学校中间有一段公路,两旁没有人家,只栽着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杨树后面是麦地,夏天是明黄色的,风吹来都带着麦子香;冬天是绿色的,冬小麦在寒风中缩成一团,上面还盖着白霜。

我和妈最讨厌冬天,因为冷,我们的耳朵和手经常冻伤,妈心疼我,她骑车时,让我把手伸进她的背里,用体温焐热我的手。我对那种冷记忆犹新,因为寒风,我的耳垂下面结成了厚厚的血痂,在炉火旺盛的地方,耳朵就出奇地痒,也许是年幼木讷,我反而觉得有趣,我经常照镜子向妈自诩自己是唐僧,惹得妈笑个不停。

我是个好玩的孩子,不大喜欢玩具,我喜欢泥土、柳树和柴草。我们住的宿舍门口没有硬化,下了雨,泥土很是筋道,我把屋后的柳条剪下来,作为钢筋,用松软的泥土捏成块,作为砖石,搭成了很简陋的小房子,又移植来了小一些的草木,在房子旁充作树木。隔壁的阿姨见了跟妈开玩笑说,这娃长大了能盖房,我呛着她说,长大我要让我妈住大房子。看我说大话,妈总是嗔怪地说我几句,看我不服气的样子,她们都笑了。

当时,爸在石柱镇上班,有时候趁假期来看我们,爸能带来好多好吃的东西,印象比较深的就是西瓜和方便面。西瓜是爸在石柱买的,在夏夜里,我们经常在晚上宿舍门口乘凉的时候,和周围的同事们边吃边聊。有一天,学校外一位老太太也加入了我们,讲了很多恐怖的故事,我印象深的就是她指着天上特别明亮的月亮说,月亮上面有一条线。我抬头望着,果然发现有一条线,就吓得回了屋子。现在想来,是不是当时没注意头顶的电线。

爸带来的方便面一带就是一箱,我记得都是黄色包装的三鲜伊面,我把它叫“三鲜面”,这面多是用来充作我的早餐和晚餐。我不大爱吃面里的调料包,不吃每次就积攒下很多。安王小学当时是农村小学,孩子们的零食很少,他们对我不吃的调料包很是稀罕,记得我当时把调料包全给了班长,班长是个小女孩,特别早熟,拿了我的调料包,于是每当老师布置的作业我没写完时,她总会利用检查的权力,放我一马。现在看来,再小的权力没有监督,都会滋生腐败。

当时,爸也盯上我的调料包了,他喜欢把调料包跟油泼辣子混到一起,夹馒头吃。但后来我的存货全贿赂给了班长,爸问我时,我谎称自己全部吃了,爸还很失望。

婆和爷有时也来看我们。婆因为在耀县市场开着铺子,带来的东西就很多样,白糖、盐、粉条和绿色的整箱白象方便面,但我特别喜欢的是他们带来的饮料“高橙”,往往婆带两大桶,橘子口味的味道类似于现代的芬达,妈给我规定,每天只能喝一杯,但执行时,我总是趁妈监督不力,偷偷多喝几杯。

除了这些零食,我最爱吃的,是辣子撒盐夹馍。晚上我放学回家,妈会给我热两个馒头或在炉子上烤两个馒头,我夹上油泼辣子,撒上一点盐,拿个小板凳,就着黑白电视里放的动画片,吃着看着,虽然没有菜也没有肉,但那种香甜,今生难忘。

除了爸、爷和婆以外,大舅也经常来看我们。当时,我大舅舅在关庄镇政府上班,距离我们很近。身高1米87的大舅高大帅气,骑着很拉风的一辆绿色的摩托车。我很喜欢跟大舅玩,戴着大舅送我的红色李宁棒球帽,坐在摩托车前面,跟着大舅去兜风,逛遍了关庄的每一块地方。记得我们在公路上疾驰时,大舅让我看天上,我抬头看去,天上飞着一只黑白相间的鹰,这是我第一次看现实飞着的鹰,威武雄壮,远超动物园。

我喜欢吃炒面,大舅常带我吃。炒细面和炒棍棍面我们吃遍了镇上的每一个店,能一五一十地说出哪家好吃哪家不好吃。记得冬天的时候,大舅给我买了一瓶听装的雪碧,但怕冰得让我生病,老板自告奋勇把这个放在了炉子上,过了一会,果然爆炸了,汽水溅得屋子到处都是,大家都手忙脚乱,只有我偷偷地舔了舔脸上的汽水,柠檬味的真的很甜。

在安王小学上学时,也很有趣。那时大家都说方言,普通话还不太普及,小学的老师也用方言教书,于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们拉长了音,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读课文。我至今记得那个课文,大家把“我是蒲公英的种子”读成了“我适铺工樱的重子”,全部用的一声,声音像极了机器人。后来我回家跟妈读了,妈批评我说这不是普通话,一字一句重新教给我怎么读,于是我才知道普通话读课文要抑扬顿挫。

回到学校以后,我用妈教的普通话读了一遍,同学们都哈哈大笑,但语文老师认可了我,说我读的对,让我用普通话教大家,我当时得意极了,非常享受领读的滋味,在半夜笑出了声,弄得妈莫名奇妙,以为我发燒,把我的脑袋摸过来摸过去。

当时的农村校舍很紧张,我们一年级和二年级是在一起上课,老师教完一年级,布置好作业,再教二年级。我耳朵长,经常听老师讲二年级的功课,最爱听老师讲课文,毕竟课文有情节,像极了听故事。

我在安王小学只上到一年级。家里商量把我接到耀县的南街小学上学,因为离婆和爷爷近,而且姑妈也在那里教书,可以就近照顾。于是在夏天的一个上午,我被老师从教室叫出来,就上了去耀县的车。记得老师最后一句话是:“娃去街里上学了,好事,好事!”

我就去耀县的南街小学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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