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

高考后的假期，我走进朱怀玉的家，成为他短暂的家庭教师，辅导历史地理两门。进门，先入目的是十八岁男孩卧室里的蒲团和紫烟。他很礼貌，礼貌到不符年纪，用书面语讲话，客气极了，还有自卑在蔓延。几年后，我们会在微信上，逢年过节说几句，得知他去了日本，想进日本的寺庙当和尚，课程因此落下许多，且在签证到期前，没能完成学业。毕竟他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投掷在一间噱头为，和尚居酒屋的地方，周旋于客人和对自我的戒律之中。这样的朱怀玉，注定成为谈资，长辈们谈论起他，总有掩盖不好的不满意，我则对他一直有期许。想支持他说，人这一生，辛苦付出什么，都是为得到内心的满足。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便无妨他言，且去做，且去感受，也许龟兔赛跑，在终点卖呆儿，闲等的人，是你呢。这样的话，总没找到合适机会去表达。

构思时，另一个熟悉的男孩形象，钻进了脑海。我们是亲戚，都是孩子时，我稍大一些，他总跟我身后跑，和别的弟弟不同，从不撒娇，也不会说对不起。而是冷眼观瞧身边的一切。长大后，听说他成绩优异，考取了不错的大学，也在料想之中，毕竟都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显得更有主意，话虽不多，但总会对什么聚精会神，仿佛谁也不够力量，进入他专属的世界。男孩身上有让人不安的地方，他的专注，似乎也注定带来和人情的不够相融，常有暴力行为，出格的想法，有那么几次，他实在让我们伤心。

因对男孩的成长轨迹更了解，我选择他，作为故事的视角，也想去梳理清楚，一个人塑造出一种性格，背后的家庭和社会原因。朱怀玉和男孩的年纪相差不多，与我和男孩相差的岁数基本一样，故事便从这样的身份展开，从我熟悉的他家庭成员中展开，一点点塞进东西，抽出东西，丰满补全，事件的起承转合。每次写作，都似请神上身。一个月中，每到独处时，我都会去模仿男孩的做派和思想，试图用人类共同的情感反应，铺设故事合理的走向。青春期故事，对我而言，不太像青春文学里讲述的，有那么多浪漫和遗憾。浪漫和遗憾，属于那些青春里有资本得到它们的人。在我接触到的世界里，大部分少男少女，都浑噩一些，穿着臃肿不得体的校服，年纪轻轻先有老态。不擅长沟通，更别提发展感情。光是试卷分数，就足以压垮他们。记得放学时，那些独自走在东北夜晚大雪里，背着沉甸甸书包往家走的背影。他们还不懂，或者说不能跟上大城市里，青年男女的时尚和审美。学校中，这样的人才占多数，他们不该被忽略。虽然，在竞争意识强烈的年纪里，这样的人，在我们上学期间，总会默认被归类去，该被忽略的一种。

我从来不想写，尽是绝望的故事，那一样不够现实。也许，是怀有太幼稚的期望，也许，这只是种微不足道的努力。我想在小说里，尽力给些希望在。所以故事里有了一个朱秀秀。写朱秀秀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女孩就像一抹夜空中的焰火，停留的确短暂，但那一霎看到她的人，就会接收到希望。小说写得不顺畅，中途拿给人看，对方说得也直接，他讨厌朱秀秀。我不明白为什么讨厌，也没问，等写完再拿给同一个人看。他却说，他爱上了朱秀秀。我心满意足，当时很想半夜下楼，找个卖烟花的地方，放一放。感受就是这样。真希望，世上还有许多朱秀秀。

赵乾，是最艰难的部分，毕竟他既没有朱秀秀的不管不顾，也没有朱怀玉的寄希望于苍穹。他如此实际，能清楚地辨别所承受的苦难，清楚究竟以什么换取，才能抚慰这些痛苦。智力超群，对一个痛苦人来说，只能苦中加苦，写到最难过的时候，是写赵乾留下遗书。只那一瞬，几乎觉得自己也给人间留下遗书，既想阐明痛苦的前因后果，更多觉得，力有不逮。文字恐怕没有那么强的映射能力，只有空白外的想象，能帮助我们感同身受，一损俱损，一荣也俱荣。我不迷信文字，我迷信文字外的东西，当文字很多时候作为跳板，只指引出一条可能感受他者的路，我从来愿意，循着这条路往下走。说来说去，又是对写作者身份的怀疑，看似全知，但都是人，谁又能做到情感的全知。

当三个少男少女，在公园的一岛上，放开烟花，给自己看的时候，我内心也轻快许多。如果这是功利的思维，我的确不想看到毁灭的结果。哪怕只存一线希望，哪怕这并不是小说人物真正想要的，我都想代他们试一次，看看烟花，看看雪，看看手上握着的别人的手。让我们从功利和自私的角度设想，许多早早被判了罪名，不起眼的，受尽歧视的男孩女孩，若他们能有条路走，不会是好事吗？仇恨相较之下，实践得的確容易。原定的结局，是全家在饭桌上死去，合了赵乾心愿。只是写着写着，越了解赵乾，代入赵乾，越得来一个信号：他不想这样。他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应该能够得到一回，哪怕一回，让人生的选择，别在被辜负中戛然而止，人总该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每当看到社会上，年轻男女轻生的新闻，都让我难过，难过多了，会不想看。随着经济、文明不断发展，人似乎对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在意，也可能，是越来越在意。总之困在两极，像最后的一杯酒，醉和不醉，由最后几毫升界定。当人和人，相处的途径增多，对世界的了解每天都在更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思维已因网络革命，和上一代，上上一代，爆发出简直二维和三维间类似的差异。无意于打鸡血，或宣扬能量，我在意的，只是每一条年轻的生命，和他们无限可能的未来。

最终我完全代入赵乾，代入到他从小到大生存期间的家庭，全然明白，他的恨完全合理，他的新生，则更合理。这样的男孩和女孩，也许早从我们身边面目模糊地经过了，也许就留在家庭相册里，某张大规模的全家福后，充当布景板。可他也会在相机按响时，露出稍纵即逝的笑。也许他们会长久困厄在，自己是不是个废物的万古疑团中。真想此夜，就对着赵乾、朱怀玉和不存在的朱秀秀，把酒言欢，说，最好的未来属于历史，最差的未来留在今时今刻，留在你心中。看到吗，今夜焰火满空，人如流星，如能做到让自己及时享乐，已可称为勇士。当你愿在自我心灵的战场上，慷慨就义，现实的战场，则看大很大，看小，也不过明日醒来，打出的一个饱满的哈欠。活着，有如人生的本儿，梭哈不可怕，怕只怕，赌桌舍得下。下了它吧，当解救自己。走出一掷千金，性命也不图周全的万国赌场，今夜还有场焰火。一旦看到，它就是为你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