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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时代

2022-04-04于立强

山西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清歌小孟火锅

坐在这个角度,是看不见月亮的,但关了房间里的灯,月光马上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在靠近窗子的半个桌面上。月光白花花的,又是朦朦胧胧的,制造着一种无法言传的意境。小孟知道此刻月亮就在头顶的某个方位慢慢滑行,悄无声息地、温柔地凝视着这个世界。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正适合做点什么事情,比如给远方的某个人写一封信。

事实上,写信这件事儿一直在小孟的心里纠结着。大约是在一年前,小孟和微信好友清歌聊天时,不知道怎么就聊起了写信。现在也忘了当时是谁先提议的,最后两人约定相互给对方写一封信。这封信不是通过微信,不是通过QQ,不是通过电子邮箱,总之不是通过网络上的任何媒介来完成的,而是真真正正用笔和信纸手写,然后小心翼翼折好装进一个信封,郑重地贴上一枚票面是长城或是民居或是花鸟的邮票,再满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投进一个绿色的邮筒里,最后通过某个邮递员叔叔的大手送达对方。也就是说,用那种以前常见的,现在已经极少见的所谓传统的方式,做一件在他们看来有意思有意味也有意义的事儿。这会是一个多么温暖人心的过程啊!

记得当时有了这个提议后,两个人明显都很兴奋,小孟心里的冲动很强烈,简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给清歌发送信息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然而,和清歌聊完,迫不及待地翻出幾张泛黄的信纸,提笔在手的时候,小孟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首先在称呼上就犹疑不定,直呼昵称,直呼真名,还是叫同志、朋友?或是叫妹、妹妹、清歌妹?或者干脆像网购卖家称呼买家叫亲,或者像恋人间称呼亲爱的?逐一想想,这些都好像不太合适。和清歌成为微友差不多也有三四年的时间了,此前在微信里聊天,从没在称呼上过多考虑,常常是发一个表情或者图片,聊天就很自然地开始了。但现在要用笔正式地写到信纸上,称呼问题马上就凸显了。好几次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小孟找不到写信的感觉,最终放弃了。等到终于敲定了合适的称呼,小孟又意识到,写正文更难。该说些什么呢?他觉得,想说的似乎之前都在微信里说完了,总不能再重复一遍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孟越来越感到写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写信好像成了一种负担,成了一项必须完成而令人倍感焦虑的任务。不知道清歌是什么情况,反正一直也没收到她的信,大概也没写,至少是还没写完。有一次,小孟忍不住在微信里问了一句,过了很久清歌才回答说正写着呢,还反问了一句,你呢?小孟感到了压力,也磨蹭了很久才回复说,也写着呢。后面跟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像是在企图掩饰什么。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再没提起写信的事儿,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在等着接收对方的来信。

迟迟写不成信的原因,除了在称呼上的犹疑不定,小孟还想到了环境的因素。也是,作家创作还讲究找个合适的地方呢,没有个适当的环境,怎能灵感喷发写出好作品来。小孟认为,写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创作。因此,他有意尝试了几个不同的地方,比如自己家的客厅、阳台、地下室,市里的图书馆、咖啡馆,甚至公园里的凉亭、野外的小河边,但都没有成功。

此刻,在广播电视台的大办公室里,小孟似乎在月光制造出的意境里找到了感觉。对,写信就应该坐在这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楼房里,坐在裸露着原木的纹理,充满时代沧桑感的办公桌前,面对着因年久失修而透着清冷暗淡的斑驳的四壁,才有感觉。小孟珍惜这一刻的感觉,慢慢铺好信纸,再一次提笔在手,屏住气息,生怕把感觉吓跑了似的。他的感觉就是此刻这个环境给他的一种历史感、亲切感,他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回到二三十年前。他打算从怀旧入手,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向清歌展现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奋斗。他的心热起来,长吁一口气,很坚决地写起来,从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写起,从遥远的童年写起,写得异常顺利。但写了近一页纸的时候,他发现了问题,照这样写下去难免长篇大论,恐怕几个信封都装不下。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清歌喜欢看吗?小孟不禁有点懊恼,把信纸团起来使劲儿地揉了揉,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又想到应该突出重点,只写自己的情感经历。谈情感,清歌大概比较喜欢吧。记得刚加微信不久,清歌曾用玩笑似的口吻要求他讲一讲和自己好过的女孩,但他都拒绝了,他不想把个人隐私泄露给一个陌生的外地女孩。现在和清歌算是老朋友了,说一说也无妨。他就从初中暗恋的一个女孩开始写,打算把自己在高中和大学经历过的几段恋情都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但写了没两段,他觉得也不好,对清歌讲这些,是炫耀呢还是挑逗呢?何况所写的某些经历无疑是在自揭伤疤,是他这么多年来刻意要掩藏甚至恨不得从记忆中抹去的。再讲这些,只能徒增感伤而已。他把这张信纸也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他和清歌互加微信后,聊得最多的还是文学。他们原本就是在一个文学群里打嘴仗认识的,不打不相识,可以说因文学结缘。聊文学当然是轻车熟路,也容易产生共鸣。但写信应该有所改变,不能总是一本正经地做文学青年吧?

接下来,小孟写了又揉,揉了又写,不知道扔了多少张信纸。突然,手机很响地叫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在手机里,他的搭档孙霞问下周节目的话题定好了没有。小孟这才想起,他们的“文瀛夜话”节目又到该确定话题的时候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小孟问,你有什么想法吗?孙霞说,还没有。小孟就问,你有多长时间不写信了,我是说那种纯手工的信,纯粹用手和纸写的信!孙霞显然是愣了愣,呵呵笑着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么个问题,真有意思。小孟说,别笑,说正事呢。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已经产生了一个话题。孙霞也郑重起来,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至少有十几年不写了吧!小孟追问,再重复一遍,确定吗?孙霞又笑,别搞得这么夸张好不好,你问这个到底什么意思?小孟说,嗨,看你这反应,还主持人呢,下周的话题这不已经有了吗?

啥?

“现在你还写信吗”,这个话题怎么样?

孙霞哦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没再表示反对。

那就这么定了!小孟因没有写成信而产生的懊恼和不快都一扫而空,他期待着这一期节目能帮助他早日把信完成。他情绪高昂地对孙霞说,咱们尽快找个合适的嘉宾吧。gzslib202204051323

话题确定以后,小孟急切地想和清歌聊聊,告诉她要在自己的节目中请个嘉宾聊写信这个话题,并打算在节目播出时,给她推送电台的可视化收听链接,请她关注参与。

算起来又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和清歌聊了,理由是忙,而事实上忙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小孟也说不清。人们总是拿忙当理由,已经司空见惯了。小孟还发现一个现象,两个互加微友的人往往在最初那段时间保持着相当的热度,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度会降下来,除非转化为情侣关系,否则两个人的聊天频率会逐渐降低,直至彻底销声匿迹。除非有事相求,否则两人可能就永远不再联系,像是从来就没有认识过。现在小孟和清歌的关系是既没有发展成情侣,也没有销声匿迹,正处于一种冷热交替的特殊时期,忽冷忽热是这段时期最大的特点。小孟有时点开与清歌的微信对话框,输入想说的话,却到最后一秒选择放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突然就失去聊天的欲望。

其实在最初热聊的那段时间,两人都曾有过发展情侣关系的意图。先是有一天小孟说要找个合适时间坐火车去看她。她随即发了个张着大大嘴巴的头像表情,以示吃惊,说不会吧,相隔几千里呢。小孟却好像受到了鼓舞,说距离不是问题。她却并不热心,很快转移了话题,似乎就怕小孟真去找她。这之后,他又几次提起去找她,她只是一味地发表情,不接话,明显是在敷衍。慢慢地,小孟也觉得兴味索然,去找她的心思就淡了。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发来了一张火车票的照片,终点站赫然写着小孟的这座城市。这下轮到小孟惊呆了,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说不出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只觉得这个女子真是疯狂,真是不可捉摸。她的这个举动毫无征兆,但很明显是回应了小孟此前的意图,而且做出了更加主动超前的姿态。但小孟这会儿却退缩了。虽然他还没有女友,父母也正在催婚,但他心里并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更没想过要找一个外地女子结婚。从这点看,小孟之前所说的去找她,更多的应该理解为一种冲动,冲动过后,他才意识到其实并非出自心底的本意。小孟费了一番心思编了个理由,才好不容易说服清歌把火车票退了。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但他知道自己伤害了清歌,伤害了这段看似热烈其实脆弱的友情。果然,从那以后清歌和他聊得少了,偶尔聊天也没以前那么自然了,甚至有一段时间清歌还把他拉黑了。尽管后来又加回了他,并解释了拉黑的理由,但仍然能够隐隐感觉到她的失望和不满。

现在,小孟急切地想跟清歌聊聊写信的事,先发了个表情,没想到对话框里马上跳出个拒收的提示。原来清歌竟然又把他拉黑了。小孟的心咯噔一下,被失落填满了。他反复回忆分析,但怎么也弄不清究竟又怎么得罪了她。小孟打开她的朋友圈,发现最后一条仍停留在几个月前。那是清歌自己写的一篇短文,抒发了一种落寞而心犹不甘的情绪。小孟盯着那条消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给清歌发了个加为好友的验证,期待她重新加他。

有人给节目推荐了一个嘉宾,是个干建筑的小工,叫周东。推荐人说,别看周东是个卖苦力的,却是个有故事的人,读过不少书,平时也健谈,很适合到“文瀛夜话”聊写信这个话题。

按照周东提供的地址,小孟在城边一处工地上找到了他。有人替小孟喊话,周东便从张着无数嘴巴的毛坯楼房里跑出来,热烈地和小孟握了手,说马上就收工了,让小孟稍等一会儿。周东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和小孟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他的节目已经邀请过几十个嘉宾,周东的形象最不符合他的预期。小孟略略有些失望。周东却很热情,领着小孟到了自己租住的地方,一进屋就摆开架势,像是已经到了直播间,等待主持人的采访。小孟笑着说,周老师,别急,咱们就是先随意聊聊,越随意越好。

小孟做节目一向不喜欢直来直去,讲究顾左右而言他,曲径通幽,最后水到渠成。小孟又说,正式上节目也是随意聊,漫谈,像散文那样,形散而神不散。

两个人开始聊起来。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校园,聊到文学,聊反思文学、伤痕文学,聊刘心武、王蒙、张贤亮,聊北岛、顾城,又聊到汪国真,聊到琼瑶、金庸、古龙,聊到贾平凹的《废都》、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聊到王朔、莫言。后来就更漫无边际了,聊电视剧《大侠霍元甲》《上海滩》《血疑》《射雕英雄传》,聊刘晓庆、唐国强、李连杰,聊张艺谋、冯小刚,聊成龙、林青霞、巩俐、刘德华、周星驰,聊明星偷税漏税,聊金融危机,聊迪斯科,聊邓丽君、崔健、刘欢,又聊“西北风”“东北风”,聊小虎队,聊《恋曲1990》《冬天里的一把火》《跟着感觉走》《小芳》《祝你平安》,聊四大名著电视剧,聊春节晚会,聊马季、姜昆、赵本山、宋丹丹。还聊到了亚运会、李宁、邓亚萍,聊到下岗、下海,甚至聊到国外,聊苏联解体、海湾战争、曼德拉。最后,又聊回到诗歌、诗人,大谈诗歌的繁盛,大骂诗人的堕落,又回忆办文学社、手抄报,讨论师生恋、早恋,等等。周东说,他那个时候正上高中,每天过着火热的文学的生活,被时代潮流冲昏了头脑,无心功课,结果三次高考落榜,最终心犹不甘地走上社会,直到今天仍是一个到处奔波的打工人。

文学就是他妈的害人的,周东爆了一句粗话。但他接着说,我直到现在仍然觉得文学好,尽管我现在什么也不写了,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但我仍然以自己曾是一个文学青年为荣。周东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暴露出了被粗犷外表掩盖着的文学青年的底色。

后来,两个人很自然地就聊到了笔友,聊到了写信,这正是小孟想要的效果。周东说,那真是一个书信时代,我怀念那个书信满天飞的时代,可惜我保存下来的那些信件都在老家藏着呢,要不然给你看一看,肯定对节目大有帮助。

你那时有几个笔友?小孟认真而好奇地问。

周東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老相册,从里面找出十几张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有大的也有小的,在桌子上摆成一排。周东说,这些都是笔友,玉照为证。小孟凑近了看,清一色的女孩,长相各异,穿戴打扮也各不相同,其中不乏靓丽清纯者。小孟心想,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藏着一个青春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时代的一个缩影。

怎么都是女生啊?小孟不怀好意地问。gzslib202204051323

男笔友都不寄照片。周东嘿嘿地笑。

那时你们在信里写些什么呢?文学吗?

什么都写,刚才咱们聊的那些都写过,没聊的也写过,比如家庭、血型、算命、考试、同学打架、给老师起绰号、风土人情、奇闻怪事,当然最多的还是文学、诗歌。本来就是因文学结缘嘛,我在一本刊物的犄角旮旯里发表了几句诗,留了地址,没想到就收到了二三百封信。那时,雪花似的信飘满了天空,想起来真他妈的奇妙。周东忍不住又吐出一句粗话。

你觉得在信中写这些都有意义吗?

谈什么意义,重要的不是你写了什么,重要的是你写了。那种写信的感觉你知道吗?现在是手机满天飞,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小孟覺得这时周东已经聊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问周东,你说你们也聊爱情吗?来真的了吗?你和笔友见过面吗?

当然要聊爱情,也煞有介事地约定过,但天一亮,阳光灿烂,所有的梦想马上就化成了泡影,那些所谓的爱情,大概只是一种青春的激情吧。

小孟想了想,坦诚地说出了自己和清歌的故事,特别说了约定写信这件事。他问周东,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给清歌写这封信?

周东说,哈哈,原来你是存了这样一份私心,这还真不好说,时过境迁,现在让我写,怕是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不急,希望那天做节目时,你能帮我找到写信的感觉。小孟跟周东约定了做节目的时间,小孟很看重这期节目,他已经对周东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眼看要上节目了,清歌仍然没有加小孟。其间,小孟给清歌发了无数个疑问的表情,每个表情后面,马上都跳出这样一行字:清歌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小孟就点后面的发送朋友验证六个字,并在留言中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让她尽快加上他。

小孟惊疑不定,难道清歌这次是铁了心要断联吗?是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发生了意外?还是因为对他失望而不想联系了呢?小孟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大都是在清歌主动发信息时才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会儿,很少主动联系她,甚至很少关注她的动态。

小孟不甘心,又给她打手机,没想到她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打了一次又一次,始终是提示关机,搞得小孟心慌意乱。

“文瀛夜话”节目固定时间是每周五晚上的九点到十点,对于广播来说这算是一个黄金时段。尽管当前在影视网络的冲击下,广播早已像美人迟暮失去了昔日的风华和魅力,但“文瀛夜话”凭着长期艰难累积起来的知名度,还是拥有不少粉丝的。小孟特别叮嘱周东说,请告诉你的那些工友,让他们准时收听。

那天上节目之前,小孟先接上周东到了一个小餐馆,两人对坐小酌。小孟说,少喝点,有利于临场发挥。周东说,我心里还是没底,到时究竟怎么聊?小孟说,别紧张,就像那天咱们聊天时那样聊就好。周东说,不先定个套路吗?小孟说,定套路就限制思维了,漫谈,最好就是临场发挥,迸发出闪光点来。一定要放松,再放松,我还等着你灵光闪现呢!周东说,不砸锅就好,豁出去了。

在电台大楼门口,他们和孙霞会合。孙霞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周东不要紧张,随着主持人走就行。

进入演播室,离节目开始还有五分钟。等大家坐定,调试好设备,墙上钟表的时针也指向了夜晚九点。小孟打开音乐,放了一段崔健的《是否》: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情到深处人孤独……

音乐很煽情,切合小孟的心境。周东却并没有被感动,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第一次到电台,坐到演播室直播,任谁都不免紧张。音乐响起的时候,周东感到自己似乎飘了起来,飞到了空中的某个地方,无论用哪根神经往回拉,都拉不动。他根本就没有听出那是崔健的歌,更没有听清一句歌词。音乐很快就结束了,小孟和孙霞先后跟听众打了招呼,小孟又郑重其事地介绍了周东,让周东跟听众打招呼。周东几乎是在下意识中张开了嘴,他分明地听见自己带着浓浓地方味的声音顺着电波传到了无垠的夜空。这真是一种奇怪而又奇妙的感觉,让他在紧张中产生了一种兴奋。

接下来,就从校园聊起,聊那个时代的人和事。聊着聊着,周东突然灵光一现,从刚才在小餐馆吃的一种地方名吃中得到灵感。他说,文学其实就像是做菜,程序极其相似。刚说到这里,孙霞插话说,今天我们聊的话题是“现在你还写信吗”,周老师的意思是写信也像做菜,酸甜苦辣咸都得调到里面去。孙霞的意图是想把话题尽快拉到写信上,聊了快二十分钟了,还没聊到主题上,她有些着急了。她一向对小孟的这种迂回战术不以为然,更喜欢快一点,直接一点。

小孟却正对周东的这个比喻感到新奇,觉得这是一个心灵的触发点,所以想引导周东从这个“做菜论”深入地谈下去。他就赶紧截住孙霞的话头,说周老师的这个做菜论太好了,继续继续!周东受到鼓励,说今天晚上我们刚刚吃了一道本地的名吃,叫姥姥火锅,我发现这个火锅有五个讲究,真材、美味、鲜香、麻辣、传统。

这时孙霞又插话说,周老师不是本地人,对本地的名吃还不是太熟悉,可以理解,姥姥火锅其实不算是本地的名吃。小孟说,姥姥火锅怎么就不是本地名吃?我可是本地人。孙霞说,姥姥火锅体现不出本地特色。小孟说,周老师刚才说的五个讲究就体现了姥姥火锅的本地特色。孙霞马上说,周老师说的那五个讲究不是姥姥火锅独有的特点,全国哪个火锅不在这五个方面做文章?小孟有点不满,说全国的火锅还都用羊肉、豆腐呢,难道就……孙霞抢着说,就算姥姥火锅体现了本地特色,也没有钱妈火锅好吃吧。她的言外之意是说姥姥火锅的名气还不够大,因此算不上名吃。

你这是抬杠!小孟真恼了,觉得今晚孙霞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说姥姥火锅没有钱妈火锅好吃就是抬杠吗?孙霞也刹不住车了。

你这不是抬杠是什么?小孟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把旁边的周东吓了一跳。周东有点懵了,不清楚两个主持人这是怎么了,还认为这是节目固定的套路设计。gzslib202204051323

我不想再听你说了,还是让周老师说写信吧。孙霞的声音也抬高了。

你这么一插嘴,周老师还怎么说写信?

我也是主持人,我不能插嘴吗?孙霞不依不饶。

谁不让你插嘴了,是让你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打断周老师……

那好,我不说就是了。孙霞把耳麦摘下来,赌气地扔到桌子上。

你这是什么态度?小孟已经气急败坏,完全忘记了这是在直播。

这个时候,周东和听众们都已经明白这不是节目的设计,完全就是一场意外的事故。网上的节目互动区早已炸了锅,大家议论纷纷,像是过年一样热闹。有表示不解的,有表示惊异的,有表示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留言五花八门,大多是猜测事故原因,有的说是主持人喝多了,有的说是女主持正来例假,心情不好,男主持撞枪口上了。还有人在编故事,说两个主持私下其实是恋人关系,节目话题不是写信吗,恰好男主持当年写给初恋的情书被女主持发现,女主持吃醋,就在节目中忍不住发飙了。

果然,孙霞直到节目结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面无表情地干坐在那里。小孟彻底懵了,只是凭着一种经验下意识地和周东聊。好在周东表现出色,后半程差不多就是他一个人在侃侃而谈,时不时还能蹦出一个金句。但小孟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看到周东的嘴在不停地动。

这件事后果很严重,被认为是本地广播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故。节目尚未结束,小孟和孙霞就已经冲上了当地的热搜。很多人骂主持人素质差,还有人直接给电台打电话,要求严肃处理主持人,向听众公开道歉。几天后,台里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小孟和孙霞被责令停职,并作出深刻检讨,“文瀛夜话”暂时停播整顿,分管副台长被约谈。

小孟和孙霞原本都是临时应聘到电台的,受了处分,干脆都辞职不干了。事后,小孟回想,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按说那天他也没喝多少酒,再说直播前喝酒也不是第一次,这次自己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呢?不仅把孙霞得罪了,还把两个人的工作都弄丢了。

自从那晚下了节目,小孟就没见过孙霞,没机会当面道歉,试探着给她发了个微信表情,结果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又打手机,也提示已经关机。

离开电视台的前一天晚上,小孟悄悄地去办公室清理自己的东西,看到孙霞的办公桌已经空空荡荡,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惆怅。月光从窗外洒进来,铺在办公桌上,小孟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次写信的情境中。他似乎是本能地坐下来,铺开信纸,提起笔。这一回他文思泉涌,很快就写完了一封信,一封长长的信。这封信是写给孙霞的,里面没说节目的事儿,没写一句道歉的话,写的都是自己和清歌交往的故事,当然也写到了他和清歌互相写信的承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孙霞写信,为什么要给孙霞写这样一封信。写完后,他靠在椅背上,有一种瘫软的满足感。他坐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了气力。他找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和邮票,把厚厚的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用糨糊粘住封口,又在信封上认真地写了“孙霞收”三个大字。最后,郑重地贴上邮票,用手掌轻轻地压了压,又压了压。

他把这封写好的信交给门房的老头,让他转交孙霞。老头说,她要是不来怎么办?小孟一愣,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含混地说那先放这儿吧。

这一切,清歌当然不会知道。清歌的微信一直静悄悄的,让小孟感到一种沉沉的死寂。无聊的时候,小孟一次次打开清歌的朋友圈,里面已经看不到一条消息了。她的朋友圈封面的下方显示着一行字:朋友仅显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清歌再也没有回音。但有时小孟还是想把写信的承诺完成,即使不知道寄到哪里,他也一定要写,而且要努力写好。

周东跟随建筑公司到另一座城市去了,他在微信里向小孟承诺说,等回到老家就给小孟快递几封他和笔友当年的信件,让小孟找找感觉。他还说准备以这些信件为素材,写一部长篇小说,纪念那个书信满天飞的时代。小孟很欣慰,也有了一点点成就感,觉得自己重新唤起了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的文学情怀。

小孟后来换了一份工作,新单位在一所中学的对面。有好几次,他经过校门口时,都想随便拉住一个学生问一问,孩子,你写过信吗,是那种用笔和纸写成,需要贴上一枚小小的邮票通过邮局寄出去的信,你写过吗?

但想归想,小孟一直也没有那么做。

【作者简介】 于立强,文学硕士,大同市作家協会副主席,现供职于山西大同大学。小说发表于《山西文学》《佛山文艺》等,出版长篇传记文学《高僧昙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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