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绍殷

藻鉴堂位于颐和园昆明湖中的一个岛屿上。岛屿是由挖出昆明湖的泥土堆積而成，四周环水，由一条长堤和岸边连接，可通玉泉路北坞村，因此藻鉴堂虽属颐和园，但却无路相通。长堤可单向通行汽车，也是岛上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岛上建有一栋二层楼房多个房间的大屋顶式古老建筑，灰砖碧瓦，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显得十分宁静。楼边有餐厅、办公用房等辅助设施。楼中的客房比较宽大，设备完善，有卧床、画案、卫生间等。岛上大树成荫，植有名花异卉，牡丹、梅兰竹菊四季争妍，水蜜桃几乎覆盖全境。每到春季，桃红柳绿，湖上朝雾朦胧，犹如琼瑶仙境。藻鉴堂和万寿山隔湖相望，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是一处良好的休闲疗养胜地。

打倒四人帮以后，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改变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工作方针，确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实行改革开放。各行各业都在纠正错误，落实政策，消除“文革”的影响。

文化部也在纠正冤假错案，为受迫害的老艺术家平反，恢复名誉。在北京颐和园藻鉴堂成立了文化部中国画创作组，邀请全国各省市著名的老画家，特别是“文革”中受到严重冲击和迫害的老画家，到京参加创作活动。为他们提供良好的休闲和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充分发挥他们的艺术才华。

20世纪70年代我有幸受到了文化部的邀请，于1979年6月16日到北京参加创作活动。这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也是我在艺术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历时三个多月，受益匪浅，在京期间还受到叶剑英副主席的亲切接见，新华社发布了消息报道，全国各大报纸均在第一版刊登，令人终生难忘。

黄镇部长荐贤举能

将军出身的黄镇同志是一位优秀的外交家，曾任中国驻法国大使和驻美国大使，也是一位卓越的文化工作领导者，他精通业务，慧眼识才，敬老爱贤，心系群众。早年曾就读于刘海粟先生创办的上海美专，后来投笔从戎，参加革命。他就任文化部长之后，就着手组建文化部中国画创作组，把藻鉴堂租借下来，作为中国画创作基地。一是看中这里的优美环境，非常适宜老画家们休闲养性；二是可以避免外来干扰，特别是那些收藏家和书画爱好者的跟踪寻访。为了早日开展工作，成立了以华君武同志为组长的创作组领导班子，这是一个为老画家服务的工作班子。按计划一般受邀来京的老画家，创作时间为一个月，主要为中央创作国家礼品画和展品。每批约20人，期满后回原单位，再邀请第二批。在京创作期间的生活费，往返路费和稿费，均由创作组包干。体现了政府对老画家的尊重和关怀，也是一种荣誉感。因此全国各地的著名老画家，都希望有机会能到北京参加创作组的活动。

当时我40刚出头，要想加入全国著名老画家的行列谈何容易，特别是地处偏僻的广西画家，更容易被遗忘。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在上海发表了中美联合公报，1979年1月1日和我国正式建交。后来因为水门事件，尼克松被迫辞职，为了不忘记老朋友，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邀请尼克松及夫人访华，由当时中国驻美大使黄镇同志陪同，于1976年2月28日到桂林参观游览，当时自治区和市领导就在榕湖饭店的外宾接待厅会见尼克松及夫人，接待大厅的正面墙壁上悬挂着我创作的一副大型桂林山水画，此画引起了客人的注意，后来黄镇大使还打听作者是老画家还是青年画家，当得知是由一位青年作者创作时，情不自禁地点头称好。

黄镇大使陪同尼克松一行回到美国后，就给当时的桂林市革委会主任钟枫同志写了一封信，内容大意是：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每天都接待着成百上千的来访者，有的来办理签证手续，有的华侨同胞几十年没有回过祖国，无法了解祖国的发展变化，然而我们大使馆的接待室，连一幅反映祖国风貌的国画都没有，希望钟枫同志请桂林的画家画一幅桂林山水画，送给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布置接待室用。此信由钟枫主任转交革委会副主任崔金才同志办理。后来崔副主任找到我，叫我完成这项任务。当时我很为难，不是我不愿意画，而是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当时在美术界的地位。因此我对他说：“这样的一件大事，应该由国内著名的老画家，如李可染、关山月、宋文治等先生来完成，由我们小地方的画家来画是不够档次的。”我就以此为由谢绝了。

过了三个月崔副主任又来找我，还带来了黄大使的第二封信，这信也是写给钟枫主任的，此信指名道姓，就是要求创作桂林外宾接待厅那幅大画的作者，根据那幅画的大体构图，按照高2米，宽2.4米的尺寸来画就可以了。并希望抓紧时间创作，画好后交外交部装裱，由外交部送到美国去。既然如此，我只好从命，并由崔副主任替我向单位请一个星期的假，到榕湖饭店5号楼去创作。作品画好后，由当时的广西革委会副主任刘重桂同志审查并获得通过，然后由市外办送到外交部。

一年以后，黄镇大使离任回国担任文化部部长。1978年12月正值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纪念，中央派代表团来参加庆祝活动，并代表中央慰问广西各族群众。黄镇部长是代表团的副团长，在参加庆祝大会之后，率部分代表团成员到中越边境的法卡山边防站慰问，亲自为战斗英雄画肖像速写。后来又到桂林市慰问和检查工作。当时市领导梁成业、韩秉文等同志又在外宾接待厅向中央代表团汇报工作。当文化局郭文钢副局长向黄部长汇报桂林市的文化工作时，黄镇部长插话问起为我国驻美使馆创作那幅布置画的作者情况，并告诉郭副局长，文化部正在北京成立了一个中国画创作组，专门邀请全国各省市著名的老画家到北京去作画，希望这位作者也能去，向老画家学习；黄镇部长回到北京后就同创作组的负责同志谈及此事，后来创作组就给我单位发来了一个公函，要我将近期创作的两幅作品寄上审查，如能通过即发邀请函。我按照要求寄上有关资料，不久就接到文化部中国画创作组的邀请通知。CEFFAA79-01E1-4DFC-B361-968BD0CCBBD1

名家云集藻鉴堂

我于1979年6月16日到京，创作组副组长苏立功同志亲自到车站迎接，并为我安排好住宿。我房间的左侧是宋文治先生的房间，右侧是亚明先生的房间。我非常高兴，这两位著名老画家是我久仰的老师，作他们的邻居，更便于向他们请教。在我到来之前已有一批老画家先报到入住，他们是：钱松喦先生及夫人、朱屺瞻先生及夫人、陆俨少先生及夫人、应野平先生及夫人、冯健吾先生及其助手。此外还有启功、潘韵、溥佐、许麟庐等著名画家。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吴作人先生及李可染先生都是创作组的成员，因单位仍有些事务离不开，没有入住藻鉴堂，有重要活动才去接他们来开会。刘海粟老先生长期住在北京饭店，他也常来参加活动。

我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之后，分别上门去拜访了钱松喦、朱屺瞻、陆俨少、应野平、冯健吾等诸位老前辈，他们都很宽厚仁和，谦虚好客，很喜欢和青年人交往。我邀请他们到桂林游览写生，他们都很高兴。钱老先生虽然年事已高，仍精神矍铄；陆俨少先生虽然身体清瘦却腰板硬朗。由于他们都有夫人陪同，所以不好常上门去拜访。应野平先生曾带学生到桂林上课写生，他对桂林的印象很深，所以我们交谈起来很融洽。用餐的时候有夫人陪同的老画家，厨房都专门为他们开小灶，其他单身来京的画家和我们年轻人一起，围着大桌子用餐，觥筹交错，笑声阵阵，非常热闹。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有空就到宋文治先生的房间去看他作画。起初他很客气，我一到他就停下来不画了，忙着给我倒茶、跟我聊天，几次都是这样，后来我就对他说：“宋老师我是来向您学习的，不会耽误你的创作吧！”他忙笑着说：“不会的，互相学习，我也是画画停停，不能太紧张，劳逸结合。”后来接触多了，他也不再介意，继续作画，而且边画边聊，我认真地看他作画，茅塞顿开，收获很大。我们也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后来他来桂林游览写生，住在榕湖饭店，他让服务员告诉我他来到桂林，不要再告诉别人。因此我只身到饭店去拜访他，我们谈了很久，他告诉我，饭店专门派了一位服务员陪同他，就不用我操心了，两人能再次见面，非常高兴。亚明先生性格豪爽，有问必答，对中国画的笔墨问题，有独特精辟的见解。和他交往的人很多。有一天上海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朱蓬博小姐到藻鉴堂来看望他，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亚明先生开玩笑地说：“若您想来要画，就必须先唱几首歌给老先生们听。”朱小姐高兴地表示非常乐意为老画家们服务。亚老叫画家们都集中到会议室来，朱小姐为大家唱了一曲又一曲，欢呼声，掌声汇成一片，会议室顿时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演唱会。

6月24日是星期天，黄镇部长和刘海粟老先生到藻鉴堂来看望大家，由于星期天放假，有部分画家进城去看望朋友，有的去买东西，剩下的几位老画家因行动不太方便，才留在家休息，我没有什么事要办也留在家作画。得知黄部长来了，大家都到办公室来和他见面。黄部长见到我已来京参加创作组的活动很高兴。鼓励我多向老先生学习，要我向刘海粟老先生学习，并当面交待应野平老先生多给我指点。随后叫办公室的同志拿出一张8尺的古宣，提议大家一起集体创作一幅山水画，先由刘海粟老先生开笔，他画的是一棵松树，接着朱屺瞻老先生画瀑布，冯健吾、应野平老先生画树，我也被指定画了一块岩石，在场的每一位画家都动了笔，然后每个人在自己所画的部位签字盖章。最后由黄镇部长题款，一幅气势磅礴，水墨淋漓的作品就完成了。

不久黎雄才老先生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从广州坐飞机来，住在一楼。我在学校读书时就很喜欢黎老的画风，特别喜欢他画的松树，常拿他发表的作品来临摹。由于我们是两广人，生活习俗相似，交谈起来特别亲切。有一次他刚画好一幅松树，认为是得意之作，就上楼来叫我到他房间去欣赏。

黄镇部长有睿智之目光，善于发现人才，不计其地位的高低，均能举贤荐能，是美术界的伯乐。在他的领导下，位于藻鉴堂的文化部中国画创作组，己成为群星汇聚，灿烂争辉的中国画创作基地。

叶剑英副主席亲切接见并赋诗

7月7日星期六下午，叶剑英副主席（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在刚开完的人大常委会会议之后，在有关人员的陪同下来到藻鉴堂下面的昆明湖边钓鱼。这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习惯性地把凳子搬到院子来乘凉，院子离他们钓鱼的地方约有一两百米远。大约6点多种，日落西山，才见他们站起来，收竿回去。当时我们看清楚是叶剑英副主席时就站起来鼓掌，他们一行听到掌声就停下来，朝我们这边望过来，叶副主席询问旁边的工作人员，是什么人在上边鼓掌，当得知是一批来自全国各省市的老画家在此作画时，就决定找个时间来看望老画家们。

7月11日中午，创作组副组长苏立功同志告诉大家，今天下午有中央首长来看望，要求大家作好准备，并叫我和几位年轻同志把办公室布置起来，挂上几幅国画作品。接着文化部的領导黄镇、刘复之、周巍峙等同志也来了，新华社记者、摄影记者及保安工作人员陆续到来。下午2点叶副主席的车队驶入大门，在院子的下边停了下来。来自各省的老画家们早己在办公室前的草坪上排队等候。当叶副主席及其随同人员朝我们这边走来的时候，大家热烈鼓掌欢迎。叶副主席就在藻鉴堂前的院子里停了下来，没进办公室，坐在由护理护士带来的专用藤椅上，让创作组的负责同志逐个向他介绍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南京、黑龙江、四川、广西及安徽等省市的部分国画家。

当介绍上海老画家朱屺瞻先生时，叶副主席和他握手，知道他已88岁高龄时兴奋地说：“你比我健康，我真高兴。”当介绍到我时，他得知我来自广西桂林，就感兴趣地问：“有一位日本画家送给我一幅桂林山水画，您知不知道他画漓江什么地方？”正好我也了解此事，他是日本著名的画家东山魁夷，去年来桂林写生作画，文化部特派广东的关山月先生来作陪，龙廷霸先生也作为本地画家陪同。他送给叶副主席的那幅画，曾刊登在人民画报上。所以我回答说：“那位画家叫东山魁夷，是日本很有名的大画家，那幅作品叫《漓江月夜》，是描绘兴坪上边的漓江夜景。”他听后微笑地点头。

介绍完画家后，由朱屺瞻老先生挥毫画了一棵耸立挺拔的青松，并题上宋代诗人黄庭坚的诗句：“青松出涧壑，十里闻风声。”祝愿叶副主席健康长寿，接着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吴作人先生也画了一幅金鱼，池中还有睡莲，落款“池趣”。表达了人民领袖热爱人民，人民敬爱人民领袖的鱼水之情。后来创作组负责同志请叶副主席题词留念，大家热烈鼓掌欢迎。叶副主席兴致勃勃地提笔书写了七绝一首：“画家渔叟喜相逢，明媚湖山写意浓，清代兴亡昨日事，匠心勾出万山松。”叶副主席把自己比喻作渔叟，是因为那天来此钓鱼，才有缘和画家们相聚，也是一种谦虚随和的自称。黄镇部长借此机会向叶副主席汇报了中国画创作组的筹备情况，并听取叶副主席的意见，最后大家合影留念。叶副主席向画家们告别时对大家说：“今天和大家见面，很高兴，祝同志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7月27日全国各大报纸第一版，均以较大的篇幅刊登新华社26日发表的电讯：《叶剑英副主席会见四市三省（区）部分国画家并即兴赋诗》为题的消息。一时间在全国美术界欢欣鼓舞，更多的老画家申请来京参加创作活动，颐和园藻鉴堂成为画家们向往的地方。其后全国各地陆续有沈福文、张振铎、周韶华、秦岭云、董辰生、黄永玉、林曦明、李文信等老画家被邀请来京作画。由于我请求延长在京的创作时间，并得到文化部的同意，因此三个多月以后才离京回到原单位工作。

（作者为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史研究馆馆员）CEFFAA79-01E1-4DFC-B361-968BD0CCBB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