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一刀

五年前，我在东京新宿区的一座写字楼上班。

楼叫野村大厦，一共50层，楼高209米。这座东京屈指可数的超高层建筑，时常出现在日本的影视作品中。在最高层的餐厅吃饭，穿过云层遥看东京塔（333米）和晴空树（634米），是我每天中午的享受。

但如果把这栋楼与中国的摩天大楼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去过上海的几位日本同事，曾几番向我感叹“上海的高楼好多，比东京多得多”。在他们眼里，陆家嘴的一些高楼就像扎堆的晴空树一般。

与想象中的大都市标配不同，东京的高楼的确不多，而且高度有限，普遍低于300米。在银座这类寸土寸金的地方，楼层甚至不高于10层。从不少写字楼的中高层往外看，都可以轻松地一眼找到东京塔的所在。

而这样独特的天际线，其背后既藏着东京的历史，也埋着日本人的惜物情结。

人们时常想当然地把“日本楼不高”的原因归结于地震的频发。其实不然。

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是日本史上第一个矩震级规模超过9级的地震。除了因海啸而受灾惨重的日本东北，东京所在的关东地区，在地震发生时的有感晃动时间长达6分钟之久。

虽然不乏因物品坠落导致的伤者，但在这次地震中，东京并无建筑因为地震而坍塌，包括大量的高层建筑，比如当时接近完工的晴空塔，以及集中在中央区和新宿区的高层写字楼。

早在1923年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就制定法律，要求建造房屋时必须计算防震程度。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的震级为里氏7.3级，当时重创了日本。震后，日本修订了建筑防震标准《建筑基准法》，规定高层建筑必须能够抵御里氏7级以上的地震。

日本的建筑工程为获得开工许可，除了设计、施工图纸等文件外，还必须提交建筑抗震报告书。新建公寓更加注重强调防震性——地基牢固，有应急食品、饮用水、发电机等。

在日本工作期间，我曾数十次经历过震感明显的地震。有一次发生在街上，我留意到远处几座大楼有明显的摇摆，好似复古钟摆一般。这是地基部分油压阻尼器的效果，当强震来袭时，阻尼器的摆动能有效吸收地震波。

此外，日本多采用的“多钢结构”技术（由型钢和钢板制成的梁、柱、桁架等构件，构成承重结构）、“隔离震动”技术（用橡皮垫嵌入地基，使建筑与地面隔开），进一步提高了日本建筑的抗震性能。

可以说，日本在技术上早已克服了摩天大楼的耐震问题，不愿意建高楼的原因并不在此。

日本是个比较遵循传统的国家，这一点在东京的建筑高度上也有体现。

东京以前叫江户，那时候建筑多为木造，虽然防震，但很容易起火。江户曾发生过多起大火，每次都使江户大半街区化为焦土。

每次大火后，重建的课题就摆在政府面前，政府就会出台更加严格的防灾政策。决定近代东京面貌的，正是1872年的一场大火。

这场从和田仓门附近地带燃起的大规模火灾，席卷了银座一带。原本银座是艺术家和小商人店铺的所在地。

当时的统治者下定决心要让东京成为能够抵御火灾的城市，取代京都作为首都。刚刚烧成一片焦土的银座，刚好提供了开展这一建设工程的契机。

东京府的府厅，参照欧美以砖、石等防火建材建造城市楼房的策略，着手进行改造计划。这一计划的名字叫作“银座炼瓦街计划”，要求建筑的高度配合街路宽度，这样可以防止火势的迅速蔓延。

这一套规则后来被称为“银座规则”。虽然时代在发展，但这个规则却深植人心，以至于2003年银座进行都市更新，建设公司公布了高达170米的大规模“都更”计划，但银座当地的人并不希望盖成超过56米高的楼房。

几番争执后，建筑公司最后还是尊重了民众意愿，盖成后的楼房地上12层、地下6楼。一百多年了，“银座规则”仍在发挥它的作用。

日本不少高层建筑都在最高层设立了免费的观景台，俯瞰东京。这时你会发现一件事：虽然身为全球有数的巨大都市，东京传统上却是一座扁平的城市，除了少数如西新宿的超高层建筑集中区，市区大部分都是低矮小房子的浩瀚屋海。

东京的“中心”到底在哪里？从历史的角度，是江户城所在的皇居。

这些地方由于以前曾实施“百尺规制”的政策，建筑限高31米，大概八到十层，以至于至今银座、日本桥、丸内等地区残留的战前建筑都不超过这个限高。只有1936年落成的65米高的国会议事堂，在中央区域一枝独秀。

这样的情况，直到1963年才得以改变。

这一年，日本修改《都市计划法》，以容积率取代绝对高度限制，催生了超高层大楼。由此，1968年日本东京诞生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超高层建筑“霞关大厦”——36层147米。虽然现在看来它不算什么，但在当时是仅次于东京塔的存在。

东京的新高楼并未取代原来的中央区域矮楼，而是集中建造于当时东京的郊区新宿、池袋、涩谷等地。这些今日听来耳熟能详的繁华商业区，之前是东京郊外的一片荒地。它们比饱和的市中心有更大的规划空间。

特别是新宿区被规划成“东京副都心”后，京王、住友、三井、野村等企业大厦陆续在此拔地而起，东京新都厅也迁移过去，新宿区成为东京的新天际线代表。

当下东京前100座最高的建筑，超过半数集中在商业区。总体而言，日本人还是愿意生活在相对没那么高、每层空间更广一些的建筑物中。

日本建筑界一个普遍的观点是，只要超过500米，则建筑物需要大量的混凝土维持强度，无法确保宽敞的内部空间，只能当作都市地标等象征，并不适合人栖息。能够开窗通风、不需排队等电梯、人口密度小的低层建筑，更适合人的活动。

此外，“节能性不佳”也是一向注重节约的日本人不建超高楼的原因。

避难层、防火设计、电梯、空调系统设计，都将随楼层高度增加而耗费更多的资源。

虽然一些建筑公司曾有打造“立体都市”的想法，但因花费过多，在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纷纷打消了这种念头。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