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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耳朵的人

2022-03-30连城

阅读(中年级) 2022年3期
关键词:饕餮草叶小巷

连城

从前,有这样一座城池,它非常好,好到任何一个来过此城的人都不愿意离开——不管冒险家还是逃犯,吟游诗人还是手工业者,退伍老兵还是推销员,只要来过,就爱上了这里,从流连忘返到长期逗留,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该城的居民。

因为只有迁入,没有迁出,仿佛传说中只管吃进的饕(tāo)餮(tiè)兽,这座城池就有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饕餮城。可以想见饕餮城有多繁华——它寸土寸金,高楼林立;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每天,天刚蒙蒙亮,街心里就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人……

无心就住在饕餮城里。他是个诗人,每天的时间都有固定的安排:上午九点起床,先喝一杯鲜榨果汁当早餐,然后写诗;到了中午十二点,拿着诗稿出门,去一家诗人俱乐部吃午餐,同时和圈子里的人聊天;下午两点到五点,诗人们在大厅中高声朗诵自己新鲜出炉的诗作,并互相提意见;五点整,朗诵会结束,诗人们陆续离开。无心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因此,他是属于一天在俱乐部吃两顿正餐的那一伙。吃完晚餐,离开俱乐部,时间一般在晚上六点半,无心往往选择一个人去闲逛:大街、小巷、公园、菜场……

一个夏日的黄昏,无心照例在饕餮城中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就是在这条小巷里,无心遇见了那个奇怪的人。他坐在小巷的拐角处,身边歇着一副担子,担头是两箩筐植物叶子。无心先以为是卖草药的,仔细一瞧,发现那人手上不停地编着东西,所用材料就是箩筐中的叶子。

那人戴一顶宽边草帽,是个中年人,十个手指非常灵巧,窄窄的叶片在他指间翻飞,一眨眼,就编成一样精巧的小东西。

“请问,你卖的是什么?”无心忍不住发问。

“我卖的是耳朵。”那个人安静地回答。

“耳朵?”无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的。我用植物的叶子编织动物的耳朵。什么动物都有:猫啊,狗啊,老虎啊,大象啊……只要你能叫得出名来,我都能编给你。”

“真是了不起的手艺!不过,我没有孩子,要这些似乎没有用处……”

“大人更需要啊。活了几十年,有些声音没听过,有些声音听过又忘了,更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地听一听啊。”

“啊?你编织的耳朵能听见声音?”

“那当然!我是卖耳朵的人,不是卖玩具的人!要不,你买一对试试?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花这个钱。”

“哦,原来是这样……那,耳朵卖多少钱一只呢?”

“不是一只,是一对!你见过只长一只耳朵的动物吗?一块钱一对,不议价。”

“真便宜!”無心惊叹。

“做生意得凭良心啊。这是一次性的,只能听一夜,明天就成摆设了。”

无心决定买一对体验一下,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卖耳朵的人。

“你想要什么动物的耳朵呢?”

“这个……”无心挠了挠头,思考了片刻,说,“给我一对老鼠耳朵吧。”无心知道的动物中,只有老鼠的耳朵最小——他可不想拿着一对草编的大耳朵,招摇过市。

“我还没有老鼠的耳朵,你知道的,对于招牌来说,它太小了。请稍等,我马上就给你编好。”

“哦,你是头一回来饕餮城做生意?”

“是的,今天傍晚刚到,这不,还没开张呢。”

卖耳朵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从箩筐里抽出一片灰绿色的草叶子,他双手翻飞编起来,不到一分钟,编出一对小巧的老鼠耳朵。

“好了。”卖耳朵的人把商品递到顾客手上。

“我怎么用它呢?”无心看看掌心里的东西,真比瓜子仁大不了多少,值得庆幸的是,两只耳朵上都留着两段草叶没剪,要不然一口气吹飞了,都不知道去哪儿找。

“你可以把它们拴在耳朵上——那两段没剪的草叶就是这用途。塞到耳朵眼儿里也行,只要你喜欢。”

“我塞耳朵眼儿里好了。”

无心一直逛到九点半才回家——他把那对老鼠耳朵当耳塞使,有了它们,饕餮城似乎没那么吵闹了。

回到家,无心把老鼠耳朵取出来,洗澡,睡觉。在关掉床头灯之前,无心看着床头柜上的老鼠耳朵,出了一会儿神,后来,他拿过指甲剪,剪掉长尾巴似的多余草叶,把它们一边一个,小心地塞进耳朵眼儿里。

无心一夜都没有睡着!

整整一夜,无心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老鼠的“吱吱”声,下水道滴水的“滴答”声,挂钟的“嘡嘡”声,婴儿的“呱呱”声,猫的“喵喵”声……可是他家,没有挂钟,没有婴儿,没有猫,房子隔音很好,地毯铺得很厚,这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接下来,无心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很细的小爪子奔跑的声音,还有“嗵”的一声,好像老鼠的身体从高处砸下来……一群狗在巷子里乱吠,野猫高一声低一声应答,醉汉在大声唱歌……然后是雄鸡的啼鸣,清洁工的扫街声,送奶工的车铃声……微小的“窸窸窣窣”声一直都在,在窗帘透白时,终于消停下来,然后,无心听到的就是腕上手表的“嘀嗒”轻响了……

九点钟,无心喝了一杯鲜榨果汁,就去睡觉了,没有写诗,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他起床、梳洗,去诗人俱乐部吃午餐,没带诗稿,也没参加下午三个小时的诗歌朗诵,而是去了卖耳朵的人摆摊的那条小巷。可惜,那位神奇的人士不在那里。

无心回到诗人俱乐部,吃了晚餐。吃罢晚餐,他又到小巷去了。这次,卖耳朵的人在那里了,摊子摆开,周围还有主顾: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几个抱着更小孩子的老太太。

“生意比昨天好多了啊。那个……那个,我还要买一对耳朵。”瞅个空子,无心急忙跟卖耳朵的人说。

“是好了点。这次,你想要什么耳朵呢?”卖耳朵的人抬起头。看到无心的黑眼圈,会心地笑了。

“鲸鱼的耳朵吧。”

“马上好!”

卖耳朵的人抽出两片宽宽的草叶,三折两折,折成直尺的样子——也有直尺那么长。无心拿着两把“直尺”,不知所措。

“这,塞不进去啊!”

“你回去绑在耳边就好了。”

无心付了钱,拿着那对鲸鱼耳朵飞快地跑回家。这一次,他会听到什么声音呢?

无心用领巾把鲸鱼耳朵绑在脑袋两边,就关了灯,上床躺着。他听到了海浪的吟唱,潮汐的叹息,气泡在水里炸裂的一连串细响,龙吟虎啸般的呼吸声——鲸鱼跃出了海面,海水“哗啦啦”四溅,巨大的身躯砸回海中,满足的歌吟徐缓又嘹亮,那歌吟百转千回,深情无限……

无心痴迷地听着,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无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他是睡在自己的一滩泪里。

九点钟,无心起床,喝了鲜榨果汁后,写了三首诗:《海兽》《潮汐》《鲸歌》。十二点他去诗人俱乐部,午餐后把它们朗诵了出来。久久的沉默之后,有个老诗人过来告诉无心,那是他今生听过的最美诗作。

那天,无心离开得很早,他跑到那条小巷里,一边看表一边等待。直到五点半,卖耳朵的人挑担出现。

“我想要大象的耳朵。”

“没问题!”

卖耳朵的人编织的时候,许多顾客围拢过来,听得出都是回头客,他们叽叽喳喳地分享夜里听到的声音:虎啸和松涛,马鸣和草原的风声,母猪的哼哼和猪崽抢奶吃的尖叫……

尽管卖耳朵的人手速飞快,编织一对大象的耳朵还是花去了十五分钟时间,编好后,担头的草叶也矮了一截。

卖耳朵的人把留着拴绳(也是草叶编的)的象耳递到无心手里。无心付了钱,奋力挤出人群。

当晚,无心把一对象耳绑在脑袋两边,小心躺平。他听到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大地仿佛都在颤抖;还有野狗的嚎叫,其他什么野兽的怒吼,树枝被折断发出的“噼啪”声,从容的咀嚼声,汽笛般的长啸……那是热闹的草原,也是静谧的草原,在如此美好的仲夏之夜……

无心睡着了,嘴角挂着婴儿般的甜笑。

第二天,无心没写诗,也没去俱乐部,傍晚,他急急地冲到那条小巷。五点半,卖耳朵的人准时挑担出现,顾客们蜂拥而

上。

“给我编一对骆驼的耳朵!”

“我要一对雪豹的耳朵!”

长蛇一般的队伍伸伸缩缩。轮到无心了,无心说:“我要一对驴耳朵。”

“好。”卖耳朵的人头也不抬,飞快地编起来。

“你好!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我冒昧地问一句,短期内你会离开饕餮城吗?”无心强力掩饰内心的焦灼。

“短期内不会,不过,秋风一起,我就会走。”卖耳朵的人手上不停编着,抬头看了无心一眼。

秋风哪一天来呢?日历上可没写。

无心不再写诗了,他总是惦记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耳朵,还有将要到來的秋天。他给卖耳朵的人送去过许多一块钱,体验过许多不同的生命,倾听过许多不同的声音,并多多少少地窥探到,那些生命的内心。

无心以前所未有的紧张态度去关注天气预报,一听到温度下降个两三度,就心跳加快。

无心翻看《动物名录》,许多动物的耳朵他已经买过,剩下的都是不想买的。秋风什么时候来呢?他不知道。可是能猜得到,那个日子应该不远了。

一个晚霞初起的傍晚,魂不守舍的无心守在巷口,终于等到了卖耳朵的人。无心冲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诗人。”

“记得。”卖耳朵的人看了无心一眼。

“你能帮我编一对人类的耳朵吗?”

“不行!”卖耳朵的人断然说道。

“求求你!我想听听我父亲听见的声音!我离开他整整二十年了,没有见过面。我想知道他是否还好,是否原谅了当年的逆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诗和远方,心里没有别的,没少和父亲吵架。我十岁时母亲就过世了,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对我比较严厉,后来我就离开了他,一直没有通过音信……”

无心说着,泪流满面。

卖耳朵的人定定地看着无心。过了好一会儿,说:“既然是这样,我就破一次例。毕竟,你是我在饕餮城的第一个顾客。只是,这次耳朵会很快失效,因为它是不合规的……”

卖耳朵的人卸下担子,抽出几片柔软的草叶,飞快地编起来。无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看着草叶有了人类耳朵的雏形。

编好了。卖耳朵的人把一对草耳朵交到无心手里。

“多少钱?”

“不要钱。因为这无法估价,也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无心向卖耳朵的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他揣着父亲的耳朵,飞一般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无心就把那对草编耳朵捂在自己的耳朵上。

无心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的耳朵里非常安静。

后来,他坐在地板上,用力倾听。这时候,他听到了:很轻很慢的脚步声,锅碗瓢盆敲击的声响,水烧开的“咕嘟咕嘟”声,猫“呼噜呼噜”的“念经”声,时钟的“嘀嗒”声,远处传来的隐隐鸡啼声……

“猫咪,过来吃饭啦!”

无心听到筷子和碗碟碰触的声音,猫“喵喵”叫。

“慢点吃,那条小鱼都是你的……我老啦,舌头笨,眼又花,不敢吃带刺的东西了。”

父亲的声音也老了啊,再不复当年的中气十足了……

“呼噜噜……”老人在喝汤。

静了一阵子,老人叹了一口气,说:“猫咪,我跟你说,别看你成年累月跟我一个人吃饭,其实,你还有个小主人呢。那是我儿子,名叫小豹!我的小豹啊,出门闯荡二十年了,当年没少跟我怄气,现在,听说是个有名的诗人啦,可惜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要是知道,我也能带你去看看他,再跟他说,我当年脾气不好,有管教得不对的地方,请担待……”

无心的眼泪凶猛地流下来。

“猫咪,鱼汤你也舔几口。我不喝了。人老了,晚上不能喝太多,不然睡不着……”

絮叨声在这时断了,热闹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饕餮城华灯初上,夜生活刚刚开始。

无心跳起身,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他要回老家,回到父亲身边,跟父亲说话,说积攒了二十年的话,人到中年才弄懂的话……

卖耳朵的人什么时候离开饕餮城呢?大约也没几天了吧,毕竟,夏天就要过去了。无心忽然停住收拾行李的手——在离开饕餮城之前,他应该再去见卖耳朵的人一面,为了告别,也为了感谢……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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