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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豆

2022-03-29袁金涛

当代小说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冉

袁金涛

1

星期二下午六点半,我困得要死。

赶紧关上电脑锁上单位的门,坐了一个小时地铁又步行了将近十五分钟后,才回到家里。一整天时间,部门主管安排的策划案写得我无比头大,他晚上临走前说王小川你今晚如果写不出来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我说没问题,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猜想他可能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不上班没问题。

这一点,主管特别像离队前的指导员,他们都习惯了雷厉风行,而我习惯了服从命令,但现在我已经从部队回到地方,命令和身份都已经对我失去了强制性,我完全可以拒绝执行。

退伍回来以后,我总是不能很好地适应周遭的一切,喧闹、自由、时间、工作、休息,包括可以每天都能见到的段小冉。在部队的时候,我们一周只发两次手机,可我们的联系像是一周只中断了两次那样亲密。现在每天都在一起,却总感觉有了距离。

近期以来,我们的争吵与日俱增,并在今天达到了顶峰。

起因只是我不想吃蔬菜,而段小冉想吃。她切好菜做好饭问我到底吃不吃,我喝了两口水没有说话,水很烫,段小冉也很烫。离队前我的胃口很好,这样的青菜一口气能吃掉两大盘。她说王小川你爱吃不吃,天天这个样退伍干嘛,还不如老老实实在部队待着。然后,她打翻了那份绿油油的青菜,继而我认真地打翻了水杯。

和段小冉的争吵还远远没有结束,她让我滚的时候,王钰刚好发来消息让我过去。我知道段小冉其实深爱着我,但我现在想着的却是王钰。两年义务兵的时间里,我从没想过除了段小冉我还会喜欢上别的女人。

沉默半个小时后,我推门而出,段小冉没有挽留,她坐在绿色沙发上玩着手机,直到我抵达香格里拉,她也没有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我有点难过,爱和平淡好像都没有错,是否退伍也不太相关,可能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路上,我都在想段小冉是怎么了,她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大,结果想了一路也没有想明白,难道,是我变了吗?

香格里拉酒店,那是个听起来就让大脑皮层手舞足蹈的名字,尤其令人兴奋的是王钰那颗被棕色卷发覆盖的可爱小脑袋。她嘴角咂着细碎的白沫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了一长串的我爱你,就像街头循环播放的广告,这强有力的催化剂无疑加速了我们在酒店里的进程。

可天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我洋洋得意地解开王钰令我头晕目眩的最后一粒扣子时,我的眼前“轰”地升腾起一股熊熊大火,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顷刻被巨大的力量压缩,我感受到一种遍布全身的疼。

于是,在即将和并不貌若天仙的王钰进行鱼水之欢的那一刻,我从高大帅气眉清目秀的青年变成了一只体态臃肿颜色混杂的猫。

合身的套装瞬间成了空荡荡的布团,崭新的军用皮鞋也成了摆设,我感觉到世界变得巨大而我变得渺小。慌忙中我使出股肱之力探出脑袋,双人床一边,王钰正维系着我骤然顿变时的目瞪口呆,甚至没有顾得上遮挡身体。

王钰一定吓得够呛,她呆滞的表情像格尔尼卡油画主人公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这让我感到绝望。两个月前,我偶然认识了王钰,她胸平、腰粗、腿短、嘴唇宽厚,嘴角上长着细软的绒毛。高中时我一直对嘴角有着同样绒毛的同桌敬而远之,所以我也搞不明白这个和段小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女人到底哪里吸引了我。

但偏偏干柴烈火,我和王钰的心理防线比马奇诺还马奇诺,一见钟情,打情骂俏,如胶似漆,海枯石烂。之后,就是前天,我们一拍即合地拟定了香格里拉之夜。

三十层,此时却成了我无法抗拒的高度,疾风和黑暗肆意滋生,胆怯和畏惧野蛮生长。现在,尾随王钰尖叫的大概是一群身着藏青色制服、双手挥舞着电棍的保安,夹杂着他们皮鞋撞击地板和胳膊肘击打墙壁的声音。

我计划趁他们破门而入的那一瞬突围,而后利用他们毫无章法的阵型互相钳制,一举击溃他们。事实上,和我预想的如出一辙,我从他们看似密集的人群中相当轻松地穿插迂回,尽管我极力控制,但还是产生了些许的沾沾自喜。这有点像中队经常搞的战术演习,成功杀出重围的指导員每次都骂我们没有一点配合意识。

不过我并不能很好地控制手和脚,不,准确地说是四只脚,它们总不在一个调子上,让我看起来像是滑稽的小丑。我横冲直撞地拐进视距中最近的观光电梯,他们对我这只不速之客整齐划一地做出诧异的表情,好在这种目光只是昙花一现,整个过程就像我离开部队融入社会其实只需要踏出营门一步那么简单。

放眼望去,笼着光晕的霓虹密密麻麻刺破铺满眼帘的黑暗,汽车瞪着冷酷的双眼漫无目的勾勒夜的眉线,胶囊公寓里懒散的灯光不断试图挑起厚重的窗帘。这完全不像我们的营区,九点半吹完熄灯号就只有黑夜。

我长吸一口气,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王钰又折了自己,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难以抑制的感慨像突如其来的悲伤,从头脑中浩浩荡荡穿过小腹和喉咙到达口腔,然后化成一声软绵绵、黏糊糊、拖着嘶哑长音的怪叫。

这让我想到了巴豆。

那只营区军人服务社老板娘养的美短,它通体橘黄,身材肥硕,面相十分可爱。工作不忙的时候,我总会去小卖部逗它玩,顺道从炊事班给它带去五花八门的食物。它喜欢扑到我的怀里,哼哼唧唧吃得很欢。

三十层,自由落体不足七秒,电梯却磨唧了三分钟,这让我有些气愤,不过怒气即刻就被土地给予的安稳洗刷干净。

车笛阵阵,夜色正浓。拉近的距离使得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宽阔,汽车像一条条跳跃在河里的鱼,闪耀的车灯映出波光粼粼。

路边热气腾腾的小酒馆里,光着膀子的汉子翻动着粗壮有力的手臂推杯换盏,气势汹汹地喝酒猜拳,溅起的酒花打湿了那些好看又好闻的菜。

临行前,指导员也想这样把我灌得烂醉,可他酒量确实太差,到后面我们谁也不记得都说过什么胡话,可都像是说了胡话一样不想回忆那天。

2

退伍前几天,指导员找我谈心,问我有没有考虑好,我说没有。他说王小川那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说反正也他妈考虑不出个名堂,干脆不考虑了。他说你给老子滚蛋,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文书干得好好的,党入了,嘉奖也拿了,再干一年保你当个班长不香吗?

文书能顶半个指导员。指导员对我挽留实属正常,更何況我干得还算不错。

我说谢谢指导员,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指导员找我之前,我曾征求段小冉的意见,她哭着说,我等了你两年了,我们要是没有新的开始,那就只能结束。她说得很有道理。

这两年里,我抱得最多的不是对象段小冉,而是服务社的巴豆,这让我深深自责。尽管我很想当班长,但是这会让段小冉伤心难过;再说,我总不能和巴豆那只猫过一辈子。

意识到有点饿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垃圾堆旁。或许这是猫的天性,我暗暗嘲笑自己恬不知耻的适应能力,并努力接受变成猫的事实。

这是城中富有小区的一隅,每天都有分毫未动的海鲜和五花八门的美味佳肴。我开始理解为什么猫喜欢在肮脏的地方生存了,因为没有更差,所以每向前一步都充满美好。

我不敢回去找可能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王钰,也不适合再去打扰已经分别的段小冉,更无法回到已经离开许久的营区,但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我只能尝试着在这片根据地开辟出自己的防区和小窝,并堆满搜集而来的琳琅满目的食物和简单粗暴的自卫武器,以此应对来抢夺地盘的流浪猫和随时驱赶流浪猫的人类。

吃饭、睡觉、打架、翻垃圾桶,日复一日,生活变得简单起来,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没有命令,也没有段小冉,这让我很快忘记不忍卒读的过往并丧失展望未来的能力。

可好景不长,某个清晨我在一台轰鸣行驶的垃圾车里醒来,和我完整的小窝一起顶着沙沙作响的风。我拼命跳离小窝,泪眼涟涟地目睹着遮风挡雨的暖巢绝迹于远去的轰鸣,感觉心如刀割。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汹涌地顺着我瓦砾一样的脊背淋向两边,闪烁的红绿灯放大着夜雨潇潇的凄凉,不知所措的我在漫漫雨中像一颗远离枪膛、没有目标的子弹来回穿梭,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寻觅着一处安身之所。

在部队外出的时候,我也经常这样方向迷乱找不着北,营区里和营区外尽管只隔有一道红褐色的围墙,却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世界,短暂又漫长的义务兵生涯中,我们根本找不到通向两个世界的桥梁或者纽带。

突兀的灯光从一扇虚掩的窗口喷薄而出,在滂沱大雨中如海上灯塔。直觉告诉我机不可失,跳进窗户的一刹那,一道蛇状闪电照亮了夜空的三分之一,晃得剩下的三分之二也蠢蠢欲动。

我的脑袋仿佛被呼啸的惊雷击中,焦灼的刺痛感像骤然引爆的炸弹摧毁了每一缕神经。我后半身失控般撞向半开的玻璃窗,令人难过的是,它发出的声音比我的叫声还大。还好,两年的军旅生涯锻造了我结实的身板,我迅速支起身子,并开始环顾着这个地方。

绿色的壁纸,绿色的地毯,绿色的沙发,绿色的床。绿色的墙纸上,壁挂电视屏幕残留着几张便利贴撕得并不彻底的痕迹,茶几的中间抽屉里应该有五种颜色的便利贴,代表工作日的五天,周一用红色……

这房子!这是我和段小冉的房子!

一阵电流穿脑而过,我的背阔肌紧作一团。数天来,我一直徘徊,恩怨纠缠的向心力终究还是把我带回到段小冉身边。我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感慨,甚至来不及再次确认,这时候,门响了。

钥匙在锁孔中右一下左两下,而后铁门咯吱咯吱转动起来。是段小冉。每次开门都是亘古不变的动作要领,永远记不住向左只有一圈的距离。

以往进门后,她总会仰起粉扑扑的脸蛋,满是好奇地问我部队的门是不是都不用锁。我说怎么可能,不然还要门干什么,门就是用来锁的,不过对我们来讲,没有锁的时候,门就是锁。我不知道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反正她好像觉得有道理,她觉得有道理的时候,就会用拳头捶我,说王小川你净他妈瞎说。

门开得很彻底。我和她清澈见底的目光不期而遇。

段小冉唇上涂了淡粉的唇彩,双耳戴着银白色耳钉。她的眼睛很大,像两颗黑葡萄,睫毛高高挑起,像两把质地坚硬的雨刷。鹅黄色短袖贴在身上凹凸有致,浅红的过膝长裙上绣着一朵绿色的牡丹。色泽如藕的左小臂上悬着米黄色手提包,她弯着腰,右手正费力地从门上拔钥匙。

尽管她的着装有些改变,但绿色依然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两年前,她喜欢上我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军绿。退伍后刚住在一起,她就百般央求并顺利得逞,不久便用铺天盖地的绿色填充着七十平米的二人世界。绿色的壁纸、绿色的地毯、绿色的沙发、绿色的床,无处不在的绿映得我们的脸生机勃勃,像是两只亟待收割的茄子。我觉得身体都在泛着绿色的绒毛,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大,以至于连接吻都像是在咀嚼有机蔬菜。

终于,我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与山盟海誓的段小冉诀别。出门前,我面无表情地向她宣布,段小冉,我再也受不了这令人作呕的绿色了,我要离开这成片的海藻一样的牢笼,拥抱五彩缤纷的新世界,我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在逐渐由该死的菜叶绿变成鲜艳的玛瑙红。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曲起,像一株随风摇曳的绿色植物,抖动着孱弱的叶片,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没有辩解,我看到她眼中的我挥一挥衣袖,绝尘而去。

现在,段小冉就站在我的面前,修长的手指上顶着一簇饱满的绿底蓝边指甲,一脸胶原蛋白紧紧绷绷,像脂化的皎皎月光。

她砰地带上门,单手提鞋,包顺势放在地上,双臂倒翻,阔步向我走来。

之前视频的时候我让她看过几回巴豆,她很不悦,理由是她一个活生生的姑娘竟然还要和一只猫争宠。

现在,她一只手掰着我的胳膊,一只手扣住我的身子,把我抵在雷声滚滚的窗户前,像男人惩罚背叛了爱情的女人。我没有反抗,密密麻麻的雨点拍打在玻璃窗上又迅速反弹,在狭窄的窗台溅起一圈圈荡漾不彻底的水纹,电线杆上的红色电表指示灯不停闪烁,和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样企图刺破雨幕。

3

入伍第二年,我成了预备党员,这意味着转士官第一年我就能成为正式党员,我很感谢指导员。

我肯定留队啊,我信誓旦旦地对指导员说。那时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没有骗他。可是我没有做到,对段小冉也是一样,前不久我还对她说我会爱她一辈子。

雨更大了。

我盘算着再次落入滂沱大雨之中的种种后果,丝丝缕缕的冰冷宛如针扎一样涌向全身。这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悬在脖子里的平安符很不合时宜地碰到了她的手臂。

段小冉愣住了,她枯萎的表情突然焕发生机。我看到她的目光里流淌着沉甸甸的往事。

那天,我们在全市最好的酒吧手挽手推杯换盏,纪念两年军恋长跑的沧桑。大肚子高脚玻璃杯倒映着两个脸色绯红的年轻人。

灯影迷离,觥筹交错。我们借着酒意对着她从人潮拥挤的庙里求来的一对平安符,和往常一样轻而易举许下诺言:不离不弃,谁要是违背诺言就变成巴豆永远陪着对方。

此刻,段小冉把我的平安符死死地攥在手里,眼睛像一台大功率扫描仪。成真了吗?成真了吗?!王小川!你混蛋!

段小冉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眼神中遍布离弦的箭。她把我重重地扔在沙发上的时候,顺带打翻了茶几,几只杯子摔碎在地板上,杯中的水在地上汇聚成几堆相当不堪的水团。

真的是你吗?!回答我!你死哪儿去了?!

还未死心的段小冉重新把我从沙发上拎起来,我感觉到长长的尾巴周而复始地鞭打着潮湿的空气。

是我!小冉!我回來了……

我哀叫,却无济于事。

我字正腔圆的回应不过是一声声声嘶力竭的猫叫。我用前爪笨拙地拉开抽屉指着我们的相册,对着满屋的绿色吼着……直到她潸然泪下。

那一刻,我极度渴望回到她身边,我不知道是为了触手可及的未来还是那份尘封的爱死灰复燃。

我在小冉身边留了下来。

每天她上班前,桌子上总留着一份煎鸡蛋、豆浆、面包片,我醒来时它们还涤荡着微波炉的余温。电视机屏幕上歪七扭八地贴着写有“吃饭”“别乱跑”字样的便利贴,字条大同小异,笔画像她的耐心一样越拉越长。

段小冉经常躲在房间里哭泣,声音即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也格外清晰,有时她会愤怒地朝我一通大骂,空洞的眼睛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冲我微笑。下班后,她会坐在沙发上搂着我看套路满满的煽情偶像剧、宫斗剧,甚至谍战剧。

当钢琴、竖琴或者各种忧郁乐器的背景音乐缓缓响起,当错综复杂的三角恋主人公们虐心相别,她就会一边扣住我的脖子,一边大动干戈地落下眼泪。

往常,我准会调到少儿频道,四肢发达的狗熊永远打不败瘦骨嶙峋的光头强,信念坚定的灰太狼永远吃不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羊。之后,她会把面包片一样的拳头砸在我的后背,然后躺在我的怀里傻子一样没心没肺地笑,露出牙齿和酒窝。她柔软的长发铺在我的身上,就像木桨轻轻推动着帆船。

那场戏中,风流倜傥的男主人公不幸惨死于车祸。峰回路转的剧情几乎让她把我勒断了气,我本能地挣扎,锋利的爪子像巨大的钩刺,在她稚嫩的手臂上留下一抹深红的伤痕。

她张皇失措,眼神慌乱地望着我,宠物和男友的界限变得模糊。我盯着自己的爪子,血红的肉丝藏匿其中。

第一次和段小冉亲热的时候,她脸色绯红,眼神扑朔迷离,像一只落入虎口的羊,修长的指甲本能地打退了我几次气势汹汹的进攻。后来,段小冉索性把指甲剪短,手指像一排光秃秃的乳头,白里透着血红的亮。我借着温暖的灯光得意洋洋地提醒她,你这叫自废武功。她将眼睛眯成直线,重重扬起手,又轻轻地拍在我的脸上,哈哈大笑着说,王小川,有你在身边我还需要什么武功。

4

我可以没有爪子,我不能没有段小冉。

这丝毫不像部队,即使我离开了,指导员需要的文书岗位一样有人来干。段小冉不一样,她没有我,就会失去整个世界。

看着温暖的早餐,我呆呆地站在这座城市无数个相似的阳台之一,想象着两年时间里,段小冉一手吃早餐一手拿着包挤公交、转地铁,和素不相识的人在狭窄的空间里争夺着生存资源,感觉心里堵得要命。远方高楼林立,电视塔像倒扣的啤酒瓶,泡沫汹涌的啤酒灌进钢筋水泥修筑的城市,所有人都像喝醉了一般。

收回视线,我把目光锁定到爪子上,它有着厚厚的肉垫,也有着长长的指甲,墨丝一样的线条贯穿其中,多余而丑陋,我决定把它们全部磨平。

我要用疼痛和鲜血让段小冉明白我义无反顾的虔诚。“刺拉——刺拉——”反复摩擦,前爪很快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黯然失色,那些伤害过小冉的蛋白质也渐渐变成狭长的白色印记。

刺耳的、剧烈的声音中,渐渐深入骨髓的疼痛不断从血线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紧随刻骨铭心的爱,占据了我所有的神经,在段小冉穿街过巷回到家里之前,我要在阳台上完成蜕变。

我像持着单手锯的伐木工企图砍倒参天大树,但我不能停止。

终于,我把所有的爪子全部磨平。“喵!”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穿云而下,狠狠地砸在小区新堆砌的垃圾堆上,而后有几只惊慌失措的猫追逐着我的声音哀嚎。

我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子里到处都是他妈的火星撞地球。

段小冉推开门的刹那,被地面上长长的血迹吓得目瞪口呆,她甩下包,后脚跟重重地踢上门,奔跑时,头发在背后不可思议地飞舞。她蹲在地上,望着水泥地上的大片残血和磨碎的爪子,精致的五官顿时扭打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我,双手轻抚,饱满的指肚反复在我的毛发上摩挲。

在大片梧桐染上火红的秋天,浮游的腥气和刺鼻的酒精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段小冉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药店,买来五花八门的宠物用药。色泽灰暗、怪味十足的药粉裹在酒精煮过的白色纱布里,绑在原本亭亭玉立的脚上。掺足白糖的阿莫西林粉末难以溶解,依然苦涩,像段小冉不断碎裂的泪珠冲击我的神经。

小冉特意请了假,她每天从市场买来最新鲜的蔬菜,照着食谱东拼西凑出一碟碟很难下咽的东西。她用羊角梳给我梳头梳背梳四条腿,使我所有的毛孔都发情似的打开,而后她翻出手机毫无遮拦地对我拍照,紧接着发出粗犷的大笑。是的,自从我变成猫以后,她笑的时候再也没有捂过嘴。

我伏在光滑而温热的毛毯上,头枕着垫高的靠背,整个身子软塌而慵懒,看着自得其乐的段小冉,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不离不弃。

5

退伍那天,段小冉在车站接我,她穿着我最喜欢的裙子,双手捧着一大束玫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不知道这两年来段小冉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背叛段小冉,并后悔牵上王钰的手。我开始懊悔,两年时间里,段小冉等我那么久,可我背叛了她。同样,我不知道指导员是不是也觉得我背叛了他。

伤口愈合得很快,不久后,我已经可以蹒跚地走路,像通天河冰面上打滑的缩小版白龙马。

痊愈的那天,阳光早早刺透了窗帘,雨后的空气里到处飞舞着潮湿泥土的甘甜,远方的高楼半个身子埋在稀疏的云层里,塔吊扬起长臂在彩虹中翩翩起舞,星罗棋布的居民区分割出马路和街道,悠扬的琴声从底层的窗户里徐徐上扬。

自从回到段小冉身边,乖戾、老实、安分、忠于职守、寸步不离这些安分守己的词语渐渐感化着我,同时也像厚重的枷锁一样层层压迫着我,紧逼着我。

离开部队时,我有着充沛的人生规划和丰富的梦想,可如今,我只能待在这绿得发黑的家里,我的未来就像嫁接失败的枯枝,那些多汁多彩的养分与日益消瘦的我无比接近又有着无限的距离。可能我很快就会像失去动力的电梯,做一个毫无惊喜的自由落体,而后落在能够扼杀一切生命的土地里,腐烂,变质,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我咬住小冉的裤脚,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

小冉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不安,她的柳叶眉开始弯曲、折叠,眸子里散播着女性的温柔和母性的怜爱,即使我不可言喻的野性让她心神不宁。

段小冉决定带我外出。

她十指相扣,将我托举在小腹,像只可爱的袋鼠。

喧闹的公园里,大爷大妈正兴致勃勃围在长亭里吹奏葫芦丝,一位大妈看着简谱面红耳赤,一时窘迫得倒不过气;乒乓球台上,一老一少横板竖削打得正欢;大理石地面上,滑旱冰的女孩偶尔摔倒后又重新站起……

这很平常,但这不就是生活吗?

两年义务兵期间仅有的外出时间里,我最喜欢的去处不是商场和饭店,而是离单位最近的几个公园。坐在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简单的快乐很快便能让我的身体和思维都渐渐舒缓下来。那里开放而自由的环境和部队截然相反,每一次都让我无比留恋。

退伍后,我曾经和小冉探索过这座城市里大小不一、各有特色的公园,却再也没有拥有过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此刻,我突然很想拥抱这样的生活。于是,我挣脱了段小冉,呼啸而去,我听到身后段小冉的鞋跟像鼓点一样嘀嘀嗒嗒,但我置之不理,跑得飞快。

猛然间,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几乎撕裂我的耳膜,它擦着我的头皮也可能削掉几根我的毛发后,戛然而止。我四肢伏地,抬头时看到路面上两道黑亮的痕迹,像两条并行的铁轨,终止于不远处的汽车轮胎。

惊魂未定的小冉捧起缩成一团的我,两排牙齿整齐划一地半陷在青紫的嘴唇里。

小冉生气了。无论是人还是猫我都试图逃离她,并给她带去痛苦。一天后,她拿出令我口舌生津的蛋挞,同时把绳索紧紧攥在手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严重的后果。我的眼前出现了人类渔网捕鱼、绳套逮兔、竹竿套麻雀的场景,低级物种竭尽所能的反抗像松开的发条……

小冉用最古老的方式成功诱捕了我,蛋挞香甜爽口,但鼻子和味蕾都没有认真回味。她完全可以不必为此大动干戈,即使她当面放下绳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现在她要用那条深绿色的绳索缚住她失而复得的爱情,绳索上系满了美好的憧憬和稳固的誓言。

6

我重新变得乖巧,在直径数米的领域内收集着段小冉日益吝啬的爱并将其刻意扩大。

这有些像我的文书岗位,每天只能在办公桌前守着电脑,对着上级下发的各种通知、材料,机械麻木地复制粘贴,同时希望在各类文件中发挥最大价值。尽管二者千差万别,但那条紧紧束缚的绳索却始终没有变。

一连数天的沉默后,段小冉突然忙了起来。出门的时候她会穿上我最喜欢的粉色风衣、黑色紧身打底裤、紫色长靴,抹上珍藏已久的香水,涂那支价值不菲的唇膏,若隐若现的腮红像含苞待放的玫瑰,写尽了女人的妩媚和窈窕。

在某个夜晚和黎明交接之后,电话纷至沓来。

起初小冉和他只是在卧室里交谈;后来开始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喋喋不休;再后来,在厨房、卧室,甚至卫生间,无论小冉处于何种状态,她都会发出立体的银铃般的笑声,和手機里的那个莫逆之交相谈甚欢。

电话那头的人讲着蹩脚的普通话,像一把松了弦的二胡,停顿的空当里,他那令人愤怒的笑声和猥亵的挑逗此消彼长。他嘴角一定悬着下流的笑,看起来像一大滴难堪的口水,他一定想象着摸到了段小冉丝滑的后背,并亲吻她瀑布似的头发。我恨不得一把夺过段小冉手中的电话,把它从五楼扔下去。

段小冉有外遇了,这个定义或许并不贴切。

事实是,在我背信弃义之后,她爱上了别的男人。我无法为段小冉的选择下出一个与逻辑和惯例相符的定义,她收拾好所有温柔和美貌,投入到那个陌生男人的世界里。

和段小冉同居的第一个月里,我们总是在分别前热烈而隆重地啃上很久,仿佛嘴里有着各种刺激的生活和无限的风景等待我们发掘。我们锲而不舍,有时必须要喝上满满一缸子水。

后来,那吻里渐渐多了一些略显尴尬的牙膏沫;偶尔会有轻微的让人不快的口臭;再后来,每天我们例行公事一样接吻,就像吃饭睡觉那样不假思索。终于有一天,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那吻就自动消失了。

曾经的誓言就像干旱许久的大地,那些看似坚强的生命尽管负隅顽抗地屹立着,但在某天突然倒下时才发现它的根早已枯死殆尽。

我很难过,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我的呼吸就像是要把一座山提起来那么费力,可我除了坦然接受和痛彻心扉,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我在他们深情款款互道晚安中结束漫长而煎熬的一天,伴着咸腥的泪水入睡。那些本该属于我和她缠绵的聊天题材与内容,如今物是人非、黑白颠倒。

我觉得自己是戴了绿帽子的猫,尽管我们之间差着界门纲目科属种,爱情注定无法走向盛大。

事情总是比想象中来得突然而复杂,段小冉的身上开始流露出一股淡淡的烟味,直到那天,她把满身烟味的男人带回了家。他两只皮鞋拖踏出“咯咯”的声音,上下两排牙齿缝里挤满了香烟熏染的痕迹。

我不敢想象段小冉和他拥抱或者接吻的画面。

我对着小冉大幅度挣扎,绳索把我的脖子勒得呜呜作响,可她决然而去的身影依然干脆。

狗男女。我突然很想骂一句。

是可忍,孰不可忍。想亲热怎么不去香格里拉!

我如同秋后问斩的罪犯,拖着枷锁走向段小冉宣判的万劫不复。

他们直奔了小冉的卧室,那间曾经属于我和她的屋子。驻足门前,段小冉斜冲着我看了很长一会儿,她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眼神里透着明亮的光,我有些不知所措。

而后,那个男人重重的关门声让我几乎昏厥,我的身子和四肢全部瘫软在地,全身的器官糜烂消亡,我感到了磨平爪子时撕心裂肺的疼,我感到了解开王钰扣子时的那种灼烧。它让我变得愤怒。

我感觉所有的关节在膨胀,心脏像一颗急于出膛的子弹,所有的肌肉都在逃离似的挣脱。我的胡子在缩短,手臂在伸长,我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原本紧固的绳索,步子也变得宽大起来,我直立着站了起来,冲向那个碧绿、翠绿、深绿、绿得发亮的房间。

“喵!喵!喵!”我听到房间里传出了令人诧异的巴豆一样的声音。

我推开门抱起小冉,对着那个像王钰一样目瞪口呆的男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我看到他不可思议地冲我微笑起来,他那张逐渐变形的脸,先是越来越像等待我上交策划的主管,而后越来越像送我离开的指导员……

熄灯号响起,我在电脑前惊醒,口水打湿了迷彩服袖口,屏幕上指导员让上报的几个材料密密麻麻,手机上显示着段小冉打来的13个未接电话。

那一刻,我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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