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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2022-03-29苏赢

当代小说 2022年3期
关键词:黄毛百合花

苏赢

201X年

昨天。昨夜。昨夜雨疏风骤,我守在病房里,守着沉沉昏睡的萧冉,感觉世间的一切全都潮湿起来。物质世界潮湿了,秋雨绵绵,淅淅沥沥,颇有一些情深深雨濛濛的样子;我的心也潮湿了,心雨潺潺,如泣如诉,仿佛只要随便拧几下,就能拧出一把苦汁来。我突然意识到,尽管萧冉并不显老,还是明艳动人,温文尔雅,可谓知性美人,追求者众,但她毕竟已经四十二岁,还是有些沧桑了,令我猝不及防。今日。今晨。今晨浓雾渐起,濡湿的雾气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使得整个世界更虚幻起来,显得极不真实。住院部前,那些树冠茂密的桂树上结满露水所做的果子,断断续续地坠落,融进昨夜的水痕里。

我从树下走过,发间微凉,心更苍凉。

那天下午,萧冉去孤儿院看望孩子们,本来一直好端端的,结果仅是轻微一趔趄,她就突然晕倒了,并被紧急送进了医院。此后,经过一系列检查,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心血管堵塞已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必须尽快做心脏搭桥手术。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恶补这种手术的原理,并想到了爱情,我们人类的各种爱情不也同样是心脏搭桥吗?否则人们又怎么会老是爱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萧冉住院后,每天都会有很多朋友来探视她,病房被挤得不成样子。尤其是孤儿院的孩子们,每次来都面色凝重,难掩悲声,仿佛他们亲爱的“萧妈妈”真的已经是去日无多,弄得我也极其紧张。幸好,被护士嫌弃过几次后,大家才渐渐来得少了。只有我一如既往,就像家属一样,还是坚持天天来。于是,经常有人会在微信上问:“那家伙今天来了吗?”有时,我被问烦了,假装没看见,对方就会一直问。某日,有个家伙竟然一连问了十八次,直到我回了一句“没有”,他才终于“唉”一下,并附带一个沮丧的表情。

其实,我很理解他们,包括我自己在内,大家都在等那个人。

尤其是萧冉,一等就是十几天。

所有认识萧冉的人,对她印象都非常好。虽然她文化不高,连初中都没毕业,但是她待人接物的神韵、舒缓的语气、轻步慢摇的风姿却蕴含着高贵典雅的气质,使人常常以为她出身名门望族,如今在做大学教授一类的工作。得知并非如此,大家也不会失望,反而更敬重她,惊讶于她这种天生的气质。我却知道,这都是她后天磨炼出来的,就像私塾先生那样,她是一鞭一板把自己调教成了贵妇人。再者,每当人们得知她至今仍然单身时,往往都会瞬间呆滞起来,瞳孔放大,嘴巴微张,或咂几下,却无声息,好半天才会讷讷地说一句:“哦哦,是这样啊!”

我们都知道萧冉在等他。在等那个神秘人。

我忍不住抱怨:“唉,他应该来陪你的,这家伙……”

萧冉却是云淡风轻,款款抚摸着花瓶里的百合花:“嗨,他肯定会来的……”

花是他送的。每天清晨,她床边都会有一束清新水嫩的百合花。

事实上,我并不是着急,仅是失望而已,替她不值而已。算起来,他们已经谈了将近三十年的恋爱,她不曾对他有过任何要求,事到如今,他总该有些回报吧!既然天天送花,难道就不能亲自来一趟吗?更何况,这事简直太荒谬了,因为,尽管我是蕭冉最好的朋友,可是这些年来,我却从没真正见过他,仅是远距离瞅过他几眼,加之萧冉又一直讳莫如深,根本不想透露他的真实身份,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是何许人。

其实,感同身受的并不止我一个人。

由此,我就总会联想到佛罗伦蒂诺·阿里萨,他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主人公,因对费尔米娜·达萨不可思议的痴恋而著称。可是,我却深深地知道,萧冉已经不可能再像阿里萨那样苦等几十年了,今天她就要做手术,医生让我们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萧冉又缓缓抬起手,放到我的手背上,虚握着。

我的手背上宛如盖着一层冰凉的薄纱。

萧冉保持微笑:“来,苏颉,咱们聊点有意思的,你晓得吗,印度教中的轮回,跟我们的轮回可不一样哦……”

我回握她的手,心戚戚焉。

198X年

我离开临城时,萧冉十四岁。此前,我们同住一条巷,我家在巷尾,她家在巷口,都上初中,且同班。由于我俩处得好,经常一起玩,两家大人也就亲近起来,时不时会聚在一起吃顿饭,或者互送一些小礼物。那时,我和萧冉经常会去邻居林教授家,因为林教授家有很多图书,可以让我们看个够。

某日,我去林教授家找萧冉。她一看到我,就笑起来,赶紧拉我去看那本有关轮回的书籍。她轻声地念给我听:“人生周而复始,六十甲子就蕴含着三界六道轮回之理……”我虽然听不懂,却还是频频点头,然后思绪飘忽,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

我突然很吃惊,萧冉已经不再是小丫头了,她已经变成了美少女。

萧冉端坐在椅子上,腿上搁着那本大部头书,手扶书的两翼,读一段就会抬起头看看我。那天,她没有再梳小辫子,而是戴着一个漂亮的发箍,使得乌黑秀发垂泻在胸前,并弥漫着淡淡的发香。日光下,她纯美的脸颊、精致的耳垂,还有修长的脖颈全都隐隐泛着红光。她上身穿着一件细肩带的紧身上衣,露出柔润的肩膀,而下身则穿着一条蓝裙子。我很恍惚,今天她怎么穿裙子了?就在昨天,她还穿着沾满泥点的长裤,和我们在雨后的泥地上踢球玩,一脚就能掀起漫天的风和雨。

可是,我实在没想到,仅仅几天后,我就突然离开了临城。

我的新家在龙城,大概离临城百十里。等我们安顿好,我就赶紧给萧冉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却都石沉大海。直到大半年后,我才收到她的第一封信。因此,当拆开她这封信时,我颇为激动,思绪也再次飘忽起来。

然而,我却很快就呆住了。

萧冉在信里说:“……那天,我们突然接到一个噩耗,说我爸出车祸了……那天下午,我爸开着中巴车,突然撞上一辆大货车,当场就没了。当时,中巴车上载有三十二名乘客,他们也大部分都没了……再后来,我和妈妈就不得安宁了,因为那些死难者家属经常会来我家闹事……现在,只要走在大街上,就会有小孩拿东西来砸我,边砸边骂,以此取乐……现在,我家全靠我妈一个人硬撑着,她在纺织厂的处境也很不好,大家都排挤她……”

那天看完信,我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骑上自行车,赶紧去临城。当时,我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拼命骑,使劲蹬,感觉那股劲已经膨胀到我的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快要飞了起来。其实,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更不知道见到萧冉后,我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我只是觉得背后好像有一把刀,一直逼我向前冲。结果,我刚骑到一半路,就连人带车翻进了深沟里。

那天上午,我被人救起时,腿已经骨折了。起初,我还挺坚强,并没哭。后来,我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唱《牡丹亭》,只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两句,反反复复,我才突然大哭起来,许久未停。

半个月后,我还躺在病床上,就收到了萧冉的第三封信。

“苏颉,我恋爱了。”萧冉仅用第一句话,就把我击倒了,她的笔锋和口吻充满了爱情的气息:“……我们的相遇就像小说一样,我都不敢多想,生怕这是假的,是自己胡编乱造的……那天,我正走在大街上,有一群人突然把我团团包围了……当时,我立马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准备让他们好好打一顿,因为谁都不会来帮我的……可是,他却突然冲过来了,就像天兵天将那样,气壮山河,豪气冲天……当然,他肯定打不过人家八个人,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来,几乎完全是来替我挨打的……那天,虽然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连腿都骨折了,可是在我心目中,他显然是一个大英雄……”

当时,这封信被我撕掉了。撕掉后,我又想复原它,却总也弄不好,这使我消沉了很长时间。那时候,我总觉得此信一撕,那个穿蓝裙子的萧冉就同样被我撕掉了,覆水难收。

此后几年,萧冉每次来信,都会不厌其烦地说到救她的那个他。他仅比萧冉大几个月,同样是龙城人。他是去临城走亲戚时英雄救美的。他和萧冉结识后,经常会去临城见萧冉。后来,他考上大学,去了北京,才渐渐和萧冉中断了联系。

有一次,萧冉在信中说:“我依然还爱他,大概,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爱别人了,我会一直爱他爱到我死的……”

那封信里,还夹着几片百合花的花瓣。当时,我抚摸着她的字迹,仿佛隐隐还能闻见百合花的香味。我想,这既是萧冉的初恋,肯定也是她最后的爱情。唉,我咋就没遇到那种英雄救美的机会呢?

199X年

再次见到萧冉,是在南京。我已大学毕业,在出版社当编辑。那天,我突然接到萧冉的一封信,信里说她已经来了南京,就在新街口附近一家商场当营业员。我立刻去看望她。十年没见,萧冉容貌没变,还是楚楚动人,但个子却高多了,看上去基本跟我差不多。

当时,萧冉正在跟一个中年妇女道歉,态度诚恳,腰弯四十五度。该妇却仍然怒气冲天,手里甩着带有标签的衣服,声音尖锐,唾沫飞溅,极像戏台上的武生。萧冉低着头,既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怕她见到我会尴尬,就索性去了旁边的店里,直到那边没声音了,才去见她。

萧冉显然早就看见我了:“嗨,没事,偶尔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

这是我们重逢后,萧冉所说的第一句话。她还一连做了几个小动作,先是朝我眨眨眼,接着吐一下舌尖,然后将额前几缕散发拢回了脑后。几滴汗珠顺势滑落到她微翘的唇角,宛如晶莹的珍珠。这种语调和神态,还跟小时候差不多,仿佛刚吃过午饭,欢悦地邀我一起去上学。其实,每次读她来信,我都有同样的感觉。

这年春天,临城纺织厂大批工人被买断了工龄,流入大城市,萧母也不例外。南京有萧父的朋友,生活上可以照应她们母女俩——这是她来南京的一个原因;此外,萧冉还说,其实她来南京还有一个私心,就是她所深爱的那个他,现在终于放弃北京的地下室生活,选择了南京的新单位和新房子。

我问她:“你们常见面吗?”

萧冉摇头:“偶尔见见,平时还是写信。”

真是奇怪,同在一个城市,还用得着继续写信?

萧冉突然说:“你肯定有女朋友了。”

我略一愣,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大学期间,我曾谈过两个女友,一个长得不如她,一个脾气不如她,都是时间不长就分了手。现在这个女友是我同事,在出版社做美编,跟萧冉有百分之六十相似度。但是这些事,此前通信时我从没告诉过她。

萧冉又笑起来:“因为,恋爱中的人,都有一种十分明显的特质。”

我也笑了:“什么特质?”

萧冉语气极肯定,并指着我的脸说:“是气味,很刺鼻的气味。他身上也有像你这样的气味。”

我耸耸肩,不知该怎么回应她。

这时,一个染着黄头发的青年走了过来。

黄毛先是斜睨我,然后拍拍她肩膀说:“走吧小冉,我请你去吃饭。”

萧冉赶紧挽住我说:“不了,他是我男朋友。”

黄毛顿时就蔫了:“啊,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他?”

萧冉使劲点头:“对,我们已经相爱了十几年……”

黄毛悻悻然,很快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小混混,他是在追你吧?”

萧冉亲昵地拍了我一下:“别这么说,人家现在已经改好啦……”

据萧冉说,黄毛是他们老板的儿子。她剛来这家店里时,黄毛经常会来撩逗她,使得店里的生意大受影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就狠狠地教训了他几句,结果他竟然拿起板凳就砸了过来。当时她根本没避让,站得笔直,把他吓傻了。几天后,黄毛跟别人抢女人,被人追打,受了很重的伤,逃到这家店里,是她救了他。再后来,因为黄毛既不肯去医院,更不敢回家,她就只好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一连照顾他好几天,直到把他的伤治好了。此后,黄毛不再犯浑,经常黏着她,就像一个小跟班那样听由她训斥,甚至还打算为她去考专升本。

后来,萧冉才谈起她自己。她是半年前来南京的,四处奔波,换过好几份工作,最后才在这家服装店里稳定下来,最近已经被老板夫妇提成了店长。她还解释说,因为起初不稳定,她一直没联系我,害怕给我添麻烦。

饭毕,萧冉领我轧马路时,非让我讲讲自己的爱情故事。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好讲了。我越讲越沮丧,越讲越觉得没意思,感觉有些事,错过就永远错过了,倘若当初我不离开临城,说不定我就是那个英雄救美的他了。萧冉却听得很认真,并还不停地提问,重点是问我跟前一、前二,还有现女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再后来,我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地讲了一大堆,甚至感觉是在讲他人的故事,有一种渐渐抽离于故事之外的奇妙感。

终于,萧冉一脸严肃地说:“苏颉,现在这个女友挺好的,你可不能始乱终弃,不要人家啦。”

“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会娶她的。”我直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对了,小冉,你现在走路的姿势很有特点,轻步慢摇,袅娜多姿,很像是鹤步。你是跟谁学的?”

萧冉这才又笑起来:“我是跟房东奶奶学的……”

据萧冉说,房东奶奶叫陈刘氏,小名叫莺莺,已经八十高龄了。晚年,陈刘氏患了癔症,总以为自己还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经常会在院子里唱戏,一唱就是一宿,还喜欢不停地叫“李郎”。陈刘氏曾对萧冉说,这个“李郎”是她家的长工,后来俩人好上了。他曾想要带她远走高飞,结果被她父亲抓了回来,从此他们就劳燕分飞了。陈刘氏还说,真正负心的是她自己,因为即使过了六十六年后,他也依然还在等着她……萧冉虽然不能确定这个爱情故事的真实性,却依然对陈刘氏顶礼膜拜。陈刘氏毕竟出身于名门望族,站行坐卧都有规矩,姿态优雅,即便是癔症发作的时候,也不是一般老太太所能比的,简直太美了。也因此,萧冉就跟陈刘氏学起来,轻步慢摇,袅娜多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秋波流转摄人魂。

萧冉还讲到了陈刘氏的死因。半个月前,陈刘氏又在院子里唱戏并不停地叫“李郎”时,突然走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叫了她一声“莺莺”,她就突然心脏骤停了,没能抢救过来。

“其实,我很想写写我和他,当然也包括小黄和陈奶奶的那些故事了,只是我一直写不好。”

此后几年,我和萧冉虽然见面不多,却会时常通电话,有关她的事情也就纷至沓来:她已经在学汉语言专业,还自己盘下了黄老板的那个店面;她和他之间的交往也仍在进行着,经常打电话,偶尔见见面,倘若见面则肯定会一起吃顿饭;至于黄毛,他成功地升了本,紧接着又考研,并仍在黏着她,现在就连黄老板也同样很想娶到她这个儿媳妇……

有一次,萧冉突然约我见面,我才得知萧母竟然得了子宫癌。

这次见面,萧冉是向我借钱的。后来我跟女友大吵了一架,才把自己准备结婚的五万块钱交给了她。其间,萧冉把自己的店面转给了别人,因为萧母这病至少得花二十万。当时,我本想好好安慰一下她,她却反而担心起我来,担心我女友可能会因借钱之事生我的气。

萧冉轻轻地叹息着说:“我现在越来越相信爱情就是一场轮回了,邂逅、倾心、衷情、薄情、破碎,失恋一次就像死去一次,但又总是能重新开始……”

200X年

那天,是萧冉三十五岁生日,很多朋友来庆祝,我也来了。当时,萧冉已经是声名显赫的美女作家,还获得了我们出版社的年度大奖,于是我们几个文学界朋友来为她庆生。没想到,我很快就喝断片儿了。她把我送到了附近的酒店,因为我妻子去北京进修了,回家也没人照顾我。

萧母是五年前病逝的,前后花了三十万。

萧母临终时我曾去探望她。当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把我当成萧冉的恋人,紧紧握住我的手,涕泗横流地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萧冉。我想起在临城时,阿姨待我就像亲儿子一样,顿时潸然泪下,赶紧答应。可实际上,由于萧冉心里一直藏着那个他,加之我也结婚了,所以我根本尽不到照顾她的责任。

萧冉失去母亲后,孤苦无依,还欠了一屁股债,可是这时候她的事业却突然高歌猛进起来。当时,她在一家外贸集团工作,由于业绩突出,很快就被提拔成销售经理,并得到集团老板朱先生的赏识。朱先生比她大十岁,年富力强,相貌堂堂,妻子病逝后独身至今,当萧冉出现后,他千方百计地开始追求她。

与此同时,萧冉在文学创作上也颇有斩获。某日,她带着稿子来找我,说想请我指点一下。当时,她显得很紧张,就像小学生那样把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在我对面,结果害得我也紧张起来。十几个中短篇,主人公基本都是以她自己为原型的,而男主自然还是那个他。后来,我把这些小说推荐给了杂志社的朋友,没想到,一下子就火了。

蕭冉刚成名时,有一天说请我吃饭,让我早点过去。等我去了,她才跟我说起她和朱老板的事情,并想拿我当挡箭牌。朱老板其实认识我,并跟我一直保持着某种若即若离的交情。

朱老板说:“苏作家,原来你就是那个他啊!你可真行,自己明明有老婆,却还要霸占着她……你可别忘了,你结婚时,我还给你上过大礼啊。”

事后,我想跟她把事情说清楚:“萧冉,你为什么每次都是拿我来当挡箭牌呢?难道你就不能让那个他直接出面吗?”

萧冉不吭声,低着头。

我越想越生气:“他究竟有啥见不得光的,难道他是那种身份特殊的家伙吗?”

萧冉这才猛一点头:“对,他身份是挺特殊的……”

时隔不久,萧冉就从朱先生的公司辞职了,开始创办她自己的传媒公司。再后来,当她终于成为风生水起的萧老板后,便开始资助孤儿院的孩子们,因为在她看来,即便她和那个他不可能有孩子,她也同样能有更多的孩子。看到此,我更加忧心忡忡,觉得爱情这玩意儿实在太像毒品了,一旦沾上,你就很难摆脱。

某日下午,我去夫子庙附近办事,停车时,看见萧冉跟一陌生男子说笑着,从对面一家大酒店里走了出来。只可惜,由于距离太远,对方还戴着墨镜,而且我赶过去时,对方已被一辆出租车拉走了,因此我并没有看清他究竟是何许人。再后来,萧冉虽然承认对方就是那个他,却警告我千万别把这人说出去,否则她肯定会跟我绝交的。

这天深夜,我一直昏睡到一点半才醒来。

刚睡醒,我立马就惊呆了,因为我发现有一个人正躺在我旁边。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身上还弥漫着百合花的香味。天哪,她竟然是萧冉。她怎么会躺在我身边呢?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她背对着我,穿一袭分不清颜色的晚礼服,优雅地侧卧着。

我轻声地呼唤她:“小,小冉——”

萧冉突然一翻身,紧紧地抱住我,呢喃着说:“颉,别开灯……”

我这才抱住了她,一直抱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萧冉翻身再次背对着我:“对不起,其实刚才,我就是想试探一下你……”

我问:“试探什么?试探我是不是一个好男人?”

“其实,这世上好男人还蛮多的,就拿朱先生来说,虽然我们以前天天在一起工作,像情侣那样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可是从头至尾,他从没强迫过我……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他强迫我,或者更主动点,没准儿我真会嫁给他的……”

然后她又说起她的那个他:“其实,他跟你差不多,虽然他并不是很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因为他是好男人,加之他们又有孩子,所以他还是要维持这场婚姻的……”

我叹了口气:“你啊……既然你也知道你们之间肯定不会有结果,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念念不忘?难道你也想像佛罗伦蒂诺·阿里萨那样去等费尔米娜·达萨吗?”

萧冉这时也坐了起来:“其实,我也并不想一直等下去,可我不等又能怎么办?难道我能让他抛弃妻女来娶我吗?那是不道德的……更何况,爱情这东西不一定非得务实,就像海明威所说的那样,单纯地想想不也挺好吗?”

我没再反驳她。

萧冉突然趴到了我怀里:“颉啊,这些年,我真是太累太累了,好想找一个胸膛来靠一靠……其实我也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是完全可以和爱情分开的,性和爱也是完全可以分开的,只可惜我根本做不到这些……”

那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此后再没发生类似的事情。

202X年

八年前,成功地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后,医生曾要求萧冉不能太劳累,否则就有引发心肌缺血的危险。可是,她根本不管这些,还是该干啥就干啥,仿佛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结果,现在她又病倒了,明天还要进行第二次搭桥。

今天是萧冉五十岁生日。大概谁也不会相信,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执着于过生日,要和那个他,还有我一起过。只可惜,她这次住院好多天,我还是天天来陪她,但是那个该死的他却还是从没来过,仍然只是每天送一大束清新水润的百合花。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了萧冉。

萧冉坐在床边,正款款爱抚着花瓶里的百合花。

我赶紧放下蛋糕,把她緩缓地扶倒在病床上:“明天就要手术了,你可一定要休息好啊。”

萧冉笑起来,像孩子一样雀跃:“颉,你买的是什么蛋糕?是我最喜欢的甜蜜物语吗?你买蜡烛了没?”

我拍了拍她略显苍白的脸颊:“难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萧冉还是笑:“行,听你的。”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百合花:“今天,他真的会来吗?”

萧冉缓缓合上眼睛:“当然了,他每天都会来。”

我心里顿时生出一些不好的感觉,难道她现在连精神也出了问题吗?那个该死的他怎么会每天都来呢?她这次住院后,我可是全天候守着她的,如果他真的来过,哪怕仅仅来过一两次,我又怎么会碰不到他呢?我甚至还想到,或许那个该死的他根本就不存在,一切全是骗局,我或许已经被她骗了三十六年。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萧冉是黄昏时出生的,当晚霞满天时,我缓缓点起了蜡烛。

我说:“他不会赶来了,你快许愿吹蜡烛吧。”

萧冉却甜甜地笑起来:“看你,苏颉,他都已经来了,你怎么会看不见他呢?现在他就跟你站在一起呀!”

随即,萧冉就开始许愿、吹蜡烛了。

萧冉将一块蛋糕递到我嘴边:“来,苏颉,我先喂你吃一口。”

我身上已经开始颤抖了。

萧冉再次将蛋糕递过来:“来,亲爱的,张嘴,我也喂你吃一口。”

蛋糕抵近我的嘴唇,我只能再次张开嘴。

萧冉又将小叉子递给我:“来,苏颉,你俩也来喂喂我吧。”

说完,萧冉就合上眼皮,抬起下巴,张开嘴,等待我俩来喂她。此时,晚霞将尽,华灯初起,一片浓郁的绯红映在她脸上,即便是重症患者,她看上去也是无比鲜润美艳。

萧冉轻轻地搂住了我,喃喃地说:“这真是太奢侈了,我竟然同时拥有两个男人,老天爷待我真是不薄……”

第二天,萧冉被推进手术室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很短:“颉,如果这次我真走了,你千万别伤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吗?其实五年前,在我新书《轮回》的发布会上,我就已经给你答案了。”

那天上午,萧冉介绍完新书后,曾有一个女记者问她写作的契机是什么。当时,她好像被问住了,等了半分钟才说:“十五岁那年,我遇到过一次很大的困难,于是我就开始给一个朋友写信,不停地向他诉苦。最难过的那一次,我竟然独自去百里之外找他。我步行去,走到半路,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听说有人在这条路上骑自行车摔到了沟里,都摔骨折了,于是一下子恐惧起来……这时候,我听到不远处突然有人在唱汤显祖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当时,那个人一直反复唱这两句,可能是他觉得不满意,也可能是他就记得这两句唱词。这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轮回,同时也想到小说必须是虚构的,而生活也同样是可以虚构的……”

我赶紧去了洗手间,洗去满脸的泪水。

出来时,有个小女孩看见了我脸上残留的泪痕,稚声稚气地问我:“爷爷,你为什么哭?”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子闯了进来,同样满脸眼泪哭哭啼啼:“小冉,小冉,我来迟了……”

雨雾顿起,我蒙了,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捧着一大束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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