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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万福

2022-03-27绿执

南风 2022年3期
关键词:皇子贵妃娘娘

绿执

發现那榻上的人已经没有呼吸,我心绞地一疼,向后大跨一步,拱手问安,就像我这一生时时刻刻跟她说的那句话一样。

01

稚子清扫庭堂,好奇向堂内张望,堂内的书童分座两列,在岸上奋笔疾书,扫帚拂地与笔尖擦纸的沙沙声汇成了好一段曲调,曲调中穿插着两列之间那位大人的声音,“元亨二年,徐氏受立为后,谨持宫闱,修立内典,使阖宫之间,日无懈怠之事,夜无盗窃之贼,徐后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

元亨五年,翰林院大夫李相玉奉上懿旨,重整翰林文书,监修帝史,以明智于先史,以明警于后嗣。这位,便是那奉旨而修史的翰林李大夫。

说话间,宫内一中贵人挽拂尘而来,扣响了翰林堂门,扫地的沙沙声,落笔的沙沙声与李大夫的说话声顿时戛然而止,众人循声望向那中贵人,只见那中贵人掷地有声,“李大夫,陛下有旨,修史,不必修徐后了。”

这话一落,有小书童埋怨掷笔,怨这些天的工笔又成了无用功,李大夫无暇训斥那小童,忙问那中贵人,“怎会如此?哪怕娘娘失德,却也是正经册封的皇后啊!”

中贵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然后朝东一拱手,对陛下行虚礼,然后道,“烧了这些画像吧,日后,前朝、后宫、典籍、文卷,都不要再有她只字片语了。”

说罢,中贵人低了低头,“李大夫,这便是陛下原话。”

中贵人说话之间,又有一宫内小黄门匆忙赶来,朝李相玉一拱手,“李大夫,今晨内太监统领朱丹和朱大人,自尽于房梁之上。”

有品秩阶级的内监们,丧时可入史册内监之卷。

李相玉点头,示意自己已明其意,那中贵人瞧见自己旨意已经送至,便自顾自地往回走了,一边走一边嘀咕,“如今徐后已死,朱丹和大势已去,瞧陛下的意思保不齐也要赐死他去于徐后作伴,他倒是聪明,自己去了,也省的陛下下旨,终究死的不大好看……”

那洒扫的稚子好奇地望着这一切,似乎并不明白这宫内宫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书童怠懒,将修至一半的徐后史随风一扬,正巧落在了稚子面前,只见那上面写着:

元亨十五年,帝后争执,帝大怒,言皇后失德,幽闭徐后于掖庭,幽三月,徐后薨。

02

我的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娘。

遇见娘娘的那天,我正窝在村长家的苞米地里掰苞米,我知道村长那人,伪善的很,我知道他看不惯我偷他家的粮食,可是他不敢赶我,他赶了我我嚷嚷开了,白倒了他悲天悯人的好名声,况且他家长子朱成碧上月正中了秀才,他可是盼着给朱成碧谋一个好的官路,待他日朱成碧能够位列朝堂,史书工笔之中能有他的位置,赞他一句大善的呐。

与这些相比,一点苞米算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谁生下了我,谁又抛弃了我,我是那菩萨庙中的老乞丐养大的,他养着我不为别的,就为了我能出去要饭,回来给他养老。

我们一路从淮南乞讨到了淮北,我挨了他很多顿打,要回来的粮食不够,亦或者那些人家看我可怜留我在家里用饭,都会被他打,有一次我要回来了点酒,他酒兴上头举着那半斗大的石块就往我身上砸,我跑了,没跑掉,石头砸中了我的右腿,腿断了。

第二天醒来,我求那乞丐,我跟他说我不想残废让他带我去看大夫,我会更加努力要饭报答他的,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笑着说,“瘸了挺好,更可怜了。”

我恨他,哪怕他把我养大。

于是那年我告诉他,我偷了大将军的军粮,就藏在距离军营不远处的狐狸洞里,我说我一个人扛不动,得他也来。

他去了那个狐狸洞,然后死在了那个狐狸洞。

我一路留下线索让将军循迹而来,他到的时候,将军正在狐狸洞等他,按照大陵律法,偷盗军粮者,死罪。

那一年我十二岁,他养了我六年,我养了他六年,这很公平。

后来我跟着大将军的队伍,啃着捡来的残羹剩饭亦或是树皮草根,到了这朱家村,住在了村子西边儿朱二麻家不要的地窖里,偷着村子东边儿沽名钓誉的村长家的粮食生活。

娘娘来的时候,是由八匹骏马开道,马上拴着的官铃响彻了整个朱家村,那村长家的瞅见了,赶忙让村长出来招呼,村长老头儿巍巍颤颤地跟着马队跑,却被军士的长枪交错拦下。

他们谈话间,我知道这是骠骑大将军徐巍风的嫡长女,村长惊了,把这位小娘子当做他全家平步青云的台阶,一家人在那马车前几番叩首,祝那小娘子万福,但我毫不在意。

这车队只一客驾,其余都是货架,可以想象这小娘子的身家一定不菲,我便是随意偷上两件便可以保我半辈子荣华富贵。

可是我被抓了,那发现我的军士拿剑别在我的颈间,压我到娘娘面前,村长见了我连忙向娘娘解释我的来历,并大声唾骂于我,直至面色发红。

我知道他很开心,如果今天娘娘把我杀了,以后他家的苞米地就再也没人祸害了。

我在人堆里面活了十二年,我能分得清楚谁能偷谁不能偷,像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只要痛哭流涕大肆忏悔顺便再露出我的断腿,又怎么不能放过我呢?

于是我跪在娘娘面前,我痛哭,我忏悔,我露出了我的断腿,我说,“娘子万福,请娘子饶恕我的过错。”

我以为此时此刻,娘娘就会一脸心疼地命人将我搀起,温声细语安慰我,并赠予诸多食粮,可是娘娘没有动,直至我偷偷抬起头看向她,我才发现,她甚至都没有表情。

朱成碧一脸戏谑地看着我,似在嘲弄说,“你这样的人精儿也有这一天。”

娘娘身旁的军士低头问她,“娘子,这窃贼应该如何处置?”

我有些慌乱,手掐着我的断腿,直直地看着她。

良久,娘娘终于开口,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那老乞丐没有给我取名字,他只叫我小乞儿,朱二麻家的会叫我臭乞丐,村长家的在人前会叫我可怜娃子,背地里叫我兔崽子。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想让这些成为我的名字。

“你在这朱家村,想必姓的是朱,不如我赐你一名,叫朱丹和,如何?”

我当时并不知这是什么名什么字,但我知道,此时此刻,这小娘子不是村长平步青云的台阶,而是我的。

我连忙跪下谢恩,祝她万福。

她说,“把他带上吧,医好他的断腿。”

两名军士把我架起,塞进了后方的货架之中,临走之时,我还不忘挑衅地看了一眼朱成碧。

当年朱成碧出生,村长找了好些人替他算命取名,后来是一位老秀才说叫朱成碧,取自看朱成碧之语,这样他必然有文曲星之命,日后平步青云位列朝堂。

我很羡慕他的名字,而如今,我也有名字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名字的来历,取自江南朱家长女,也就是娘娘母亲的诗。

一片丹心何处去。

这本该是娘娘那未出世的弟弟的名字,也是娘娘一生的执念。

03

我被带回了徐家,但我再见不到娘娘的面。

我的腿已经断了很久了,哪怕军士们为我找了医官,我的腿也依旧坡着,只是如今走路,不会再疼痛罢了,医官医治完毕便将我送至徐家,官家安排我做了一外宅小厮,负责帮主人家跑腿子。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内宅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呢?

当然,我也并不在意,见到这些小娘子又能如何呢?得了娘子青眼,做了个大头的小厮,然后随着娘子嫁去别家去,继续当大头小厮么?

我不想当小厮,我想当人上人,我想当那样抬手之间便是别人一生的人上之人,娘娘的外祖父,就是我第一个欲效仿的对象。

朱齐仁出身农亩,后投身商贾,随后研出皂油、玻璃等物,又改善采盐井、供水渠之术,垄断江南乃至大陵商路,富甲天下。

士农工商,大陵律法之中,商人不允着丝绸,不允乘马车,当年朱齐仁投身商贾之时,成了不少人的耳边笑谈,而如今大陵律法之间,早已不见丝绸马车之律,朱齐仁豪捐三千万两白银用以西北军费,先帝称其大善,加封侯爵之位,修改律法,与其互称兄弟。

我迎来送往,传递消息,终于在江南水军秘密報给将军府的信函中偷看到,从江南运往京城的米船翻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机会,我攒了一年的月银,屯了一批精米,百姓无米可以食地瓜等物,而娘子儿郎们不行。

果不其然,不出一月,京中缺米,我找到将军府的管家,把这批精米卖给了他,并告诉他,我要离开。

管家唾骂我自甘堕落做商贾之事,我却笑着回他,“这府里的泰山也是商贾,如今已是万户之侯,孙老骂我,莫不是连着这将军府一起骂了?”

可我正说完,却看见娘娘正在不远处望着我,我却不由自主地心虚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许是她予了我恩惠,我不愿意她看着我仿着她外祖父的路子走罢了。

“慎言,以后这府邸的泰山不再姓朱了。”娘娘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这时我才知道,将军要迎娶东昌伯府的六姑娘了。

别人不知道这段往事,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我正在场,我就是在那时,偷了军粮。

那时将军与东海水寇作战,水寇不敌将军,诱将军夫人来此,并挟持将军夫人,以威胁将军退兵,那时营帐里面出来了个姑娘,直言水寇奸诈不可退兵,于是将军便下令进攻。

那时将军夫人正身怀六甲,虽然夫人本身并未在战场中受到伤害,可孩子早产,生下了不过片息便没了。

将军夫人因此事郁郁而终,而那在营帐中振振有词的姑娘,正是东昌伯府的六姑娘。

我离开了将军府,将我手中的钱全部购了茶叶,我要乘船远贩茶叶,并从遥远的他国,带来大陵贵族们喜爱的香料和葡萄酒。

我坐船离去那日,骠骑将军府和东昌伯府结亲了,唱礼之声响彻京都三坊,我也是那个时候知道娘娘的名字,她叫徐凤宜。

箫韶九成,有凤相宜。

04

人人都想成为朱齐仁,但这世间只有一个朱齐仁。

东昌伯府家的公子跟京都巨贾孙家结了仇,孙家主贩波斯商品,于是东昌伯爷寻了个由头想滞压那从港口新到的孙家商船,可孙家早就打通了上边的关系,滞压当日,皇宫内监协领到场为孙家作保,孙家无虞,但东昌伯的怒火需要一个人承担。

那天到港的船有两艘,一艘是孙家的,一艘是我的。

我被下了大狱,商船归了东昌伯府,我听见了内监协领对东昌伯说的话,他愿意以我的商船来抚平东昌伯公子的怒火,他会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在牢里。

我当然不愿意,告诉监管我的狱卒,让他去找徐大姑娘,哪怕她想不起来我是谁,为了与东昌伯作对,她也会帮我的。

“你在做什么春秋白日梦?”狱卒冷笑,“就算徐家大姑娘真的记得你,可是她如今也自身难保,还能帮的了你?”

“选秀那日,徐大姑娘触怒了皇后,被许配给六皇子为侧妃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皇后……不是许大姑娘的姑姑吗?”

徐家自太祖开国以来,出皇后不计其数,是这大陵王朝名副其实的后族,当今皇后并无亲子,唯有膝下养子三皇子,我走之前还有耳闻,将军府要与三皇子府议亲,怎么如今将军府的大姑娘要被送去给无宠皇子做侧妃?

狱卒来了兴头,又跟我仔细讲述了众人耳中的徐凤宜,狂妄自大,骄奢淫逸,在选秀当日直指三皇子亲母血脉低贱,触怒皇后,这才被指婚去了六皇子府。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徐凤宜,虽然我和她只见过了两面,但是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从不是这样的人。

更重要的是,徐凤宜现在是我唯一的依仗了,我告诉了狱卒我在城外五十里的竹林里面埋了二十两银子,求他递消息给徐凤宜。

可是将军府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狱卒告诉我说,内监统领的毒药,今夜就要到了,我攥紧了我袖子下的一片碎陶。

我朱丹和的人生,绝对不能停在这里,我要向那些视我的命如草芥的人们,讨回今天的这一切。

我没有等到毒药,我等来了徐凤宜。

她穿着朴素的衣裙带着斗篷,来到了我的牢门,她看了我一眼,说,“放了吧。”

徐凤宜动不了将军府的权柄,我出狱之后才得知,她买通了整个监牢,称我暴毙,给足了东昌伯和内监司的面子,她是真的想救我。

但是我不信东昌伯的面子这么容易给足。

于是我下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我找到了徐凤宜,我跟她说,我要跟着她进六皇子府。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可要知道,进了皇子府的男人,不是侍卫,就是太监。”而跟着她进去的,只有太监。

“我省的,姑娘身边如今无人,我跟着姑娘,正报了姑娘对我的恩情。”我无父无母,不需要子嗣,做太监和做一个健全的男人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不是想报徐凤宜的恩情,我只是知道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待在徐凤宜身边,要更加安全。

所幸我才十三岁,还有做太监的资格。

05

陛下驾崩了,在陛下驾崩之前皇后势褪而明贵妃之势蒸蒸日上,明贵妃的养子,正是六皇子。

果不其然,六皇子登基了,徐凤宜被封为了淑妃,她冷清的门庭瞬间热闹如市,众人都夸赞徐凤宜福气好,就连将军府,也送礼来了她的宫殿,希望她延续后族的门风。

她就像众人说的一样,张扬憨傻,得意洋洋地来者不拒,并大放厥词,称她的前程大好。

然而她的前路又哪里像众人说的大好呢?

先皇后与明贵妃斗得你死我活,如今明贵妃当权,首当其冲动手的就是她这位先皇后的侄女,莫说前程大好,就如今,陛下所有妃嫔都已去了皇宫,唯有她一人,留在潜邸。

徐凤宜关了潜邸的门,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就像是两个人,开门的时候她张扬,关门的时候,她安静地让人捉摸不透。

我明白她,我恨极了内监统领张元和,但是我见了他,我会叫他爷爷祝他千福,有时候,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是我不明白,她装成这幅模样,是想做些什么呢?

在她独自待在潜邸的第一个月,明太后来了潜邸,眾人只闻当夜,她跪在明太后身前,背弃徐姓,将徐家送来的丫鬟婢女礼物连她自己的嫁妆,都送回了徐家。

当然没有我,我跟着她的时候,早已经不是徐家人。

众人只言她蠢笨,背弃母族讨好明太后,而我看见了,第二日清晨,宫里便来了仪杖,接淑妃娘娘回宫。

她终于成了真正的娘娘,而我也成为了淑妃娘娘的首领太监,离内监统领张元和,还有很远的距离。

徐凤宜的处境依旧不好,陛下爱重皇后,宠爱高贵妃,哪怕太后如今放过了她,她依旧住在最偏远的宫殿内,用着最劣等的吃食。

我不会甘居人下的,而我如今依仗的,便是徐凤宜,我知道如今她唯一的破局之法,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有人死,便会有人上位。

而阖宫之中,能相斗的两人,便是皇后与太后。

我设计让远道而来求亲的北狄王子遇见了皇后的嫡长公主,我知道陛下如今不愿开战,如今适龄的公主只有两位,一位是太后所生的朝安公主,一位便是皇后的锦荣公主。

两位公主之中必有一位须嫁出去,而这两虎,必然相斗。

我没有想到,徐凤宜已然想到了这个办法,她在宫宴之上,扬言称论高贵必然是嫡长公主锦荣高贵,而论辈分,则是朝安公主先得出嫁,全然激起了两边的矛盾。

随后徐凤宜被太后宣召,出来的时候,徐凤宜再也没有张扬如先前一般,我明白了,猛虎收起了她的伪装,开始露出她的利爪了。

徐凤宜命我告诉北狄王子,她说,“今上的亲生女儿是锦荣,虽如今两位都是嫡公主,但娶了哪位,北狄获得的好处是不一样的,当今皇后的母家是长宁大长公主府,而太后的母家,只是京城外二十里刘家村刘村正家罢了,虽说现在村正不再是村正,但如何能与长宁大长公主府相提并论?”

她让北狄,暂停对漠北河边境的马匹输送,漠北河边境是北狄北昌与大陵的边境,北昌冬日不产粮,靠的就是骚扰边境取粮,漠北河的防线一旦疏漏,那便必定会给北昌可乘之机,而漠北河边境,正是如今高贵妃之父驻守的地方。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高贵妃之父便不敌北昌,险些失了漠北河,高贵妃跪在勤政殿外,哭诉其父辛劳请求陛下不要惩罚高父。

就在此时,徐凤宜带着糕点来探望了陛下,而我留在殿外,陪着贵妃跪下,告诉他漠北河被攻的真相。

高贵妃听了我的话之后走了,徐凤宜也出来了,我们并肩向外走去,我问她,“万一贵妃主张嫁朝安如何?太后母族毕竟寒微。”

“我只是想让她闹起来罢了。”徐凤宜勾唇一笑,“毕竟,皇后慈悲纯孝,宫闱内监盗窃,她却也只收了财物,放那内监归家罢了。”

宫闱之闹,少不得要我动些手脚,我朝着徐凤宜一拱手,“娘娘万福。”便躬身退去。

06

果然如她所料,高贵妃连同朝堂后宫一起请愿陛下出嫁太后的朝安公主,太后自然是极力反对,在双方僵持之时,皇后站了出来,自愿出嫁锦荣公主。

锦荣公主的嫁礼很盛大,长长的嫁妆从长宁大长公主府与皇后宫中抬出,锦荣走时,都不愿意见皇后一面,哪怕这一走,就是永别。

徐凤宜迁宫了,从偏远的凌霄阁,住到了勤政殿旁边的长庆宫,只是,陛下依旧不喜欢她。

骠骑大将军府的小公子出生了,给徐凤宜送来了请帖,小公子是徐将军的第一个儿子,叫元吉,不叫丹和。

徐凤宜看着请帖看了很久,她说,“朱丹和,你去告诉二皇子,锦荣公主是如何嫁出去的吧。”

二皇子是皇后膝下唯一的孩子,近日来,皇后因为锦荣的出嫁,终日垂泪,二皇子在一旁焦急得不行,寻了好些东西以逗皇后欢心,却都没什么用处。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二皇子,稚子易怒,他听罢便带着仆从去了高贵妃宫中,贵妃高贵,可嫡皇子更高贵,双方仆从不敢动手阻拦主上,一时不察,竟让高贵妃与二皇子都掉入了水中。

而这个时候,高贵妃已有孕三月有余了。

高贵妃的孩子没了,缠绵病榻不得起身,而二皇子直接一场大病没了。

陛下查出了是谁告诉二皇子这件事,宫门内侍将我押至勤政殿内,由张元和当着陛下的面审问我,他踩着我的脑袋,一字一句地逼问我,而我想的却是,已经很近了,就差一点了。

我告诉陛下,我所做的都是徐将军府命我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徐凤宜登上后位,但徐凤宜对此并不知情。

“哦?为什么?”陛下并不信我,他盯着我的眼睛。

这一段,我本该让陛下自己去问徐凤宜,这样陛下才能更加相信我们,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来了徐凤宜盯着将军府请帖的那双眼睛,红红的,就像濒死的小兽,她想抓住什么,她却什么都抓不住。

我不想揭开她的伤疤,于是我将我的故事,一字一句地告诉了陛下,言毕,我说,“偷盗军粮是死罪,往陛下治罪!”

我并不了解当今这位陛下,我不知道我是否今年就会死去,但是我知道,徐凤宜一定会拼尽全力救我,这就足够了。

陛下沉吟良久,让我退下,当夜,他临幸了长慶宫,我睡不着,悄悄站在了宫墙外。

论智计,整个后宫无人出徐凤宜其右,她明白当徐家势大的时候养精蓄锐伪装自己,又能在徐家式微之时露出爪牙,割其命脉,我明白,我离我想要的位置,就差一步了,可是我并不开心,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可以将我受过的所有屈辱不公都报复回去,我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人,抬手之间就是他人的一生,可是为什么呢?

我一点也不开心。

次日,徐凤宜让我出宫,她给了我一封信,要我快马加鞭下江南,交在朱侯手中,我接过信笺,对她拱手叩拜,“娘娘万福。”

万福亦或是万岁,在这宫里,无非是对这些贵人娘娘的敬语罢了,大家说着这些,拜见娘娘,拜别娘娘,可是我想,我与徐凤宜,总是不一样的吧。

我是真的希望她,万福安康。

07

三月里,皇后因痛失亲子缠绵病榻,最终病逝了,陛下大哀,命阖宫上下茹素一年,徐凤宜操持内宫上下,同时,宫外的网也渐渐开始收缩。

没有银子砸不开的门,这是徐凤宜与朱齐仁教给我的道理,就如同徐凤宜砸开了天牢的门一样,朱齐仁将徐巍风铁桶一般的军队,砸开了。

十二月,陛下以谋逆罪查封了将军府,而徐将军在东边的驻军,无一异动,谋逆罪的证据便是当年徐凤宜与北狄王子的沟通信笺。

由于信笺并未泄露大陵机密,徐将军只被降了职,从正一品骠骑大将军,到正四品荣武将军,而东方的水军,也到了他人的手中。

徐家的外戚纵横了这么多年,一直是陛下的心头大患,我知道,这便是娘娘要登上后位,送给陛下的一份赠礼。

元亨二年的五月,陛下正是册封徐凤宜为皇后,徐凤宜端坐在后座之上,我立在她身旁,众人跪在她面前,高呼皇后娘娘万岁万万岁,而我反过来对她叩首,我说,“娘娘万福。”

我不愿她万岁,我只愿她万福,万福安康。

08

娘娘登上后位之后,整顿宫闱,重修内典,一改先皇后在时宫闱散漫慵懒之风,娘娘走完了她想走的路,而我也正要走我想走的路。

我把常年来搜集的张元和受贿枉法的罪证递交今上,断绝了张元和任何申诉的可能,送张元和上了断头台。

如今后宫之内的主人,是我的娘娘,再没有人可以救他。

东昌伯府如是。

娘娘也有了自己的小皇子,就当我以为这辈子的路都该如同这样顺顺当当的时候,李卿卿出现了。

听说是陛下微服出巡之时,一眼相中的农家之女。

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农家之女能美若几何,能让陛下不顾礼法带她进了宫还封了昭仪,直到我见到她,我才明白,陛下是还未忘却先皇后。

那位李卿卿,长得跟先皇后一模一样。

不过是一个赝品罢了,不足为惧,况且出身微末,更加构不成威胁。

可是娘娘并不这么认为,她频繁对李卿卿下手,甚至伸手到她家人的头上,她买通了李卿卿的姑父,让他向今上进言李卿卿并非李父亲女,而是收养的罪臣之女。

这场闹剧直至李卿卿之父撞柱而死,只为证明李卿卿的身世,才就此结束。

我不明白娘娘为何要这么做,直到我看见她的目光,偏执而疯狂。

她爱上了陛下。

爱上陛下的娘娘变成了从前的朱丹和,而爱上娘娘的朱丹和变成了从前的娘娘。

我推开了娘娘的宫门,她屏退了所有的宫人,自己孤坐在贵妃榻上,只余一柄蜡烛,我拱手,“娘娘万福。”

“你终于来了,本宫猜到,你会来找本宫。”娘娘抬手,示意我起身。

我坐在娘娘脚边,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本不该做那些事,那不是徐凤宜会做的事情。”

“那是谁做的事呢?”

“一个苦恋丈夫而不得的妻子,一个不得心爱的男人爱恋的女人,但不是徐凤宜。”我说,“我眼中的徐凤宜是睿智的是高傲的是能屈能伸的,若她没有她的高傲,此刻她应该唤东昌伯府六姑娘为母亲,靠着掌控东海水师的爹,过得无忧而快乐。”

娘娘愣住了,良久,她才缓缓出声,“丹和,你也认为,本宫做错了吗?”

“朱丹和永远不会认为娘娘做错。”我摇了摇头,“徐丹和会。”

徐丹和,正是朱夫人在两军交战之中失去的那个孩子。

“本宫不要他,那本宫还剩下什么呢?”娘娘有些绝望,她将自己的一生都放在了这有关丹和的仇恨之上,回首望去,她除了仇恨,什么都不曾剩下。

“娘娘有我,还有十二皇子。”

09

可是娘娘,似乎也没有十二皇子了。

随着皇子们逐渐成年,十二皇子与李卿卿所处的十一皇子,差距越来越大,我不时经过国子监,都能听见娘娘教训十二皇子的声音。

娘娘跟我说,“为何我一世聪明,他却半分都不像我徐凤宜的儿子?”

我也试着劝娘娘,“不要急,孩子还小,这是急不来的。”

可是陛下如今的身体急转而下,前朝之中立储一事愈发激烈,如今的陛下,明显是偏向聪慧的十一皇子的。

以娘娘与李卿卿的仇恨,若是十一皇子登基,娘娘和十二皇子的前路将无比昏暗。

徐将军家的公子成家了,徐将军想为他求娶秦国公家的二姑娘,我瞧见了那封奏帖,便将此事告诉了娘娘。

娘娘恨极了那个孩子,我想转移娘娘的注意力,让娘娘逐渐接受十二皇子的平庸,可这件事却让我悔恨终身。

果不其然,娘娘出手了,她将秦国公家的姑娘都许配了出去,并劝陛下将徐将军的公子外放漠北。

旨意下达那日,徐将军打上了门,他高呼着觐见皇后娘娘,跪在了长庆宫门口。

我看着苍老的徐将军,恍然发觉,这竟是这对父女二十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地见面,娘娘走出了宫门,看着徐将军,“父亲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知道你因为你娘的事情恨毒了我,但稚子无辜,你为何死死揪着他们不放?”徐将军看着娘娘,他的眼神除了恨,更多的还有心疼。

“为什么?”娘娘死死盯着徐将军,“因为这个女人让我娘活生生地去死,她害死了我弟弟,而她和她儿子的位置,取代了我娘和我弟弟的位置,这不值得我恨嗎?是!她的儿子的确从未伤害过我,但他所享有的一切,将军府嫡长子的尊位,爹娘的疼爱,就是他的原罪!”

娘娘捂着胸口,眼角含泪,“有没有人问问我,我的娘亲在哪里?他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就是一种伤害。”

“我知道,静兰的话,的确对你和你娘死一种伤害,但我敢以我们徐家代代的忠肝义胆起誓,如果那时那刻,在海寇手里的是静兰,我也会下令,进攻!”

娘娘失望地看着徐将军,“父亲,从来没有这种可能,她不会被海寇抓走,因为你始终护她于左右,被海寇抓走的只有我娘,因为她身边,只有我。”

说完,娘娘转头就走。

“徐凤宜!”徐将军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将一箱信笺递给了娘娘,“你是我的女儿,我爱你,所以我不愿意抹黑你心中关于你娘的任何事情,但是事到如今,我必须得告诉你,请你放过元吉,他是你的亲弟弟。”

“当年娶你娘,并非我所愿。那时你娘被海寇抓走,我正好驻军在附近,便派兵将你娘救了出来,谁知此事之后,你娘便言非我不嫁,要以身相许,我在哪,她便追到了哪,从战场到朝堂,她几乎对我寸步不离,可是那个时候,我与静兰,已经有了婚约。”

“后来是你外祖父,向先帝捐了三千万两白银,你知道吗?你外祖父对先帝提了三个要求,修改律法,侯爵之位,最后一个便是徐巍风妻子的位置。三千万两白银,足够边关将士们吃饱喝足用上最好的刀剑骑上最好的骏马,他们再也不用穿着草鞋在寒冷的草原上与北昌作战,他们可以在最好的铠甲的保护下平安的回家,妻子不用失去丈夫,儿女不用失去父亲,只是徐巍风失去了和最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而已。”

“但我不后悔,真的,我是真的想和你娘安心过日子的,可你娘自从嫁给我之后便一直怀疑我与静兰,哪怕静兰已经和你子安叔叔定亲了,她还是不信任我。”

“那年攻打水寇,子安受伤了,静兰担心子安安危,便亲临战场照顾子安,我承认这一点上我为静兰开了后门,自古以来战场就不允有女子的存在,但你娘因此怀疑我,故意中了水寇的圈套,过来逼我为她证明,她很重要。”

“凤宜你懂吗?她追了我那么多年,她对水寇的了解不亚于我,她不会轻易被水寇骗来的!”

“那年子安为了救她,去了。我也跟她谈过,自那一次,我与她之间再无夫妻之情,她可以继续做将军夫人,但她不再是我徐巍风的妻子。”

“我不知道在她病逝之前她与你说了什么,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必须保护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元吉也是,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元吉死在漠北。”

“这个箱子里,就是我说的一切的证据。”说完,徐将军跪下,叩首,“请娘娘查阅。”

10

娘娘再也没有说话,哪怕我找再多的玩意逗她,她也只是一个人坐在贵妃榻上,呆呆木木的,像个提线木偶。

对啊她就是一个提现木偶,仇恨就是她的线,如今线断了,她再也不会动了。

我转身出去,看看天色,自从娘娘受了重创,十二皇子回宫的时辰越来越晚,我不放心,便出去找他,一路询问宫人,一直找到了李卿卿宫里。

十二皇子正在与十一皇子嬉戏,而李卿卿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得慈爱。

李卿卿真的很像先皇后,无论是样貌还是脾气。

“十二皇子,过来!”我朝十二皇子招手。

十二皇子虽不情愿,可还是慢慢走了过来,“朱内监,母后又让我回去读书了吗?”

我摇了摇头,“娘娘病了,十二皇子不想回宫看看娘娘吗?”

“我不要!她一定会要我好好读书!我要跟十一哥一起玩!”十二皇子一听我的话便害怕地跳开,转头朝着十一皇子与李卿卿跑去,“我巴不得我母后病死才好呢!”

“十二皇子,这话可……”我还未说完,却发现娘娘就站在我的身后,呆呆地看着十二皇子。

“娘娘……”我刚想开口,娘娘却又转身离开,她一边走,一边说,“丹和,你说错了,我没有十二皇子,也没有你。”

那天晚上,娘娘去找了陛下,向陛下坦陈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包括陷害李卿卿以及先皇后之死的事情,陛下大怒,幽闭娘娘于掖庭,但并未动我,我依旧是内监首领,这后宫内监司第一人,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我汲汲营营半生,攒下身家不少,我将这些托付给了一些平时我心疼的干儿子们,无论他们是真心地认我这个父亲,还是假意,我都不在意了。

如今我在意的人只有一个,我只身来了掖庭,坐在她的床角。

这些年来支撑娘娘活下去的,只有仇恨,如今仇恨没了,她的生气也没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我,良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来,“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会来的,我说过,娘娘的身边,还有朱丹和。”我看着娘娘,眼角带泪。

娘娘摇摇头,“你不像这样的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曲折逢迎,一切皆以自己的利益为先,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知道,爹不疼娘不爱的人,都是这样。”

“我娘不爱我,真的,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她和爹爹联系的证明罢了,但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张静兰,我爹爹会不会爱我娘,我爹娘就会不会都爱我?”

“所以我恨他们,透骨的恨。”徐凤宜叹了一口气,“可是啊,我所恨的最爱我,我所爱的最恨我,不用为我的死而难过,我早就该死了,你可以去找李卿卿,延续这后宫内监之中朱丹和的时代。”

我笑着看着我的娘娘,眼泪却湿了整个面庞,“是的娘娘,我已经找好了我的后路,你放心,徐凤宜的时代结束了,朱丹和的不会……”

说着,我发现那榻上的人已经没有呼吸,我心绞地一疼,向后大跨一步,拱手问安,就像我这一生时时刻刻跟她说的那句话一样,“娘娘万福。”

大概是我真的不详吧,我这一生祝了她那么多句万福安康,可是她从未万福安康。

11

我回到了我的房内,穿上了我最隆重的衣服,与房梁上,结束了这内监之中,朱丹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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