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

俄式巴尼亚有两大魅力所在，一是浴帚，二是强烈的冷热交替冲击。

公元1051年，基辅罗斯大公雅罗斯拉夫一世之女安娜·雅罗斯拉夫娜嫁给法兰西国王亨利一世。没想到的是，最令安娜王后苦恼的竟是亨利一世从不沐浴，她在写给父皇的信中抱怨道：“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生你的气吗？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恨你吗？都是因为你把我送到这个不能沐浴的肮脏的法兰西！”沐浴的传统似乎在西罗马帝国陷落之时就被西欧遗忘了，虱子被称为“上帝的珍珠”，使这场毫无意义的“禁浴”文化显得合理起来。然而，罗马帝国的沐浴传统跨过西欧留在了斯拉夫社区，被他们发展成了极具民族特色的蒸汽浴。

俄式蒸汽浴的起源甚至早于基辅罗斯的诞生。在遥远的古代，在今天俄罗斯西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人居住的东欧平原上，一支东斯拉夫部族就学会了享受蒸汽浴。关于古斯拉夫人蒸汽浴的记载最早可见公元5世纪拜占庭史学家普洛科匹阿斯的记载：“斯拉夫人生命中的所有重大节点都与蒸汽浴息息相关，他们用蒸汽浴迎接新生儿的降生，婚礼前的新人要接受蒸汽浴的洗礼，往生者也要由蒸汽浴净化身体。”

约在公元11世纪，俄式蒸汽浴的名称几经变革，终于确定了沿用至今的名称，发音近似“巴尼亚”。从产生之日起，巴尼亚就不仅仅是一种保持个人卫生的清洁方式，古斯拉夫人将它看作是净化灵魂以及摆脱疾病、不幸、邪恶与诅咒的一种仪式。按照习俗，在作重大决定之前或长途旅行之后，古罗斯人都要进行蒸汽浴，以达到身体和精神的纯净。随着时间的推移，巴尼亚逐渐成为俄罗斯人热情好客的象征。

巴尼亚是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能负担得起的生活方式，因为建造浴室的材料是随处可见的木材，更何况俄国是世界上森林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传统的私人巴尼亚浴室面积较小，通体由原木建成，原木间的缝隙用树脂和苔藓密封。浴室多为两室，分为更衣间和蒸浴间。蒸浴间内有火炉，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放置石块，随着石块不断被灼烧，浇之以冷水，产生的热气瞬间充满整个小屋。屋内靠墙壁装有高低不同的躺坐台，台子越高，温度越高，人们可以根据自身的承受能力选择不同的台子进行蒸浴。

俄式巴尼亚有两大魅力所在，一是浴帚，二是强烈的冷热交替冲击。浴帚由多根带叶树枝捆绑而成，橡树、桦树、椴树、榆树、枫树等均可，大约有成人手腕粗。将刚折下来的新鲜树枝洗净，在冷水中放置30分钟后方可使用。高温蒸浴后，人们通常要美美地来一通浴帚“击打”，韧性极强的树枝大力拍打在背部、腿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经过高温和击打的洗礼后，人们要么往身上浇一桶冷水，要么直接跳进户外的雪堆或河里。俄罗斯的冬季户外可达零下20—30摄氏度，但是蒸汽浴后人体丝毫感受不到这种刺骨的寒冷，反而会感到舒适和惬意。随后人可返回室内继续进行高温蒸浴和浴帚击打，几番冷热交替后机体十分轻松，真正达到清洁和健体的目的。

巴尼亚在俄罗斯的文化中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它将仪式与生活方式融为一体，伴随着生命的开始与终结，成为人们既尊崇又信赖的活动形式。巴尼亚根本上是一种洁净身体的手段，但最开始究竟是为了精神的圣洁而延伸至身体的洁净还是相反，已很难确定。古代俄罗斯人相信蒸浴房是阴阳两界的分割，在这里举行的仪式充满特殊意义，例如分娩、占卜和医治。浴帚被赋予诸多内涵，在重大事件中使用的浴帚必须是暴风雨中自然掉落的树枝。它可消除人的负面能量：在蒸浴过程中用浴帚从头到脚连续拍打7次，浴帚将全盘吸收厄运。仪式结束后，被厄运浸满的浴帚必须被烧掉或埋葬。民间相信，由不通材质制成的浴帚功效不同：橡树、桦树、桉树或椴树浴帚能够祛除紧张、疲劳和烦躁，薄荷或金丝桃浴帚可对财运有所助益，针叶木制成的浴帚则能使“小人”退散。

巴尼亚也是俄国老百姓最推崇的民间医疗手段。18世纪女皇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的御医曾写道：“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位不相信巴尼亚的医生。能够拥有这样简单有效的强身祛病的方式，是整个社会的幸事。我认为，只有俄式巴尼亚才能给人民带来如此伟大的恩赐。尽管这世上有如此多的药物，但在我看来，只要将到处矗立的建筑中的一半或三分之一改建成蒸浴房，便可确保百姓无虞。”时至今日，现代俄罗斯人对巴尼亚的偏爱仍然暗含着强身健体的用意，这倒也不完全是盲目跟风。蒸浴15—20分钟，人体内红细胞数量将增加10%—12%，浴帚按摩加快促进血液从心脏向四肢流动，改善新陈代谢和供氧。

俄国社会对巴尼亚的信仰究竟有多深？17世纪，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签署法令，在莫斯科建起了第一批城市商业巴尼亚浴室。赫赫有名的彼得大帝就是巴尼亚的头号粉丝，他不仅在俄国国内推广巴尼亚，还把蒸汽浴室建到了巴黎。1717年，在塞纳河畔，巴黎市民惊恐地看着俄国士兵从热气腾腾的木屋里跑出来，一头扎进冰凉的塞纳河。法国官员担心俄国士兵会因此患病，彼得大帝回答道：“先生，请不要擔心。巴黎的空气令士兵们太过舒适，得用俄国巴尼亚锻炼锻炼他们。”时至今日，巴尼亚仍然是俄罗斯人的心头爱，城市街头的商业巴尼亚随处可见，拥有别墅的人家也大多会修一间私人巴尼亚。在城市，隐含在巴尼亚中的神圣色彩可能早已褪去，但它为人们提供的那种极致放松和自由畅快的空间，无疑是远离喧嚣的港湾。

第一次接触俄式巴尼亚的外国人无一不感到文化上的震撼，我也不例外。几年前的冬天，我与友人到乌拉尔地区的度假村游玩。度假村建在叶卡捷琳堡市郊，占地面积广大，里面却有一处不起眼的小木屋，管理员说那就是俄罗斯最传统的蒸汽浴室，并强烈建议我们一定要尝试一次。

俄罗斯商业巴尼亚采用团体预约制，亲朋好友十几人一起去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一行人与度假村前台预约了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整个蒸汽浴室只允许我们使用。进入室内，首先是休息间，全部为木质装潢，屋中央摆着一张大木制方桌，两侧是木制长凳，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仿佛是从屋外砍下的树干直接运来使用。此外还有更衣间、淋浴间和蒸浴间。管理员告诫我们不要饭后立刻蒸浴，最好是在蒸浴前一小时仅食用清淡的食物，尤其不推荐饮酒。尽管是寒冬，休息间内已非常温暖，稍事休整后便可先沐浴更衣。沐浴的水温也十分讲究，最好是用38摄氏度左右的温水，避免使用任何清洁产品，也无需刻意淋湿头发。一切就绪后，就可以进入真正的蒸浴间。

在现代俄罗斯，巴尼亚的平均温度约在50—90摄氏度之间，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也不宜在这样的环境中连续停留超过20分钟。对于第一次尝试俄式巴尼亚的“新手”来说，应先在最低的躺坐台上坐几分钟进行“热身”，随后可尝试稍高的台子，总时间以5—10分钟为最佳。此时切不可逞强，应立刻离开蒸浴间，或用温水冲洗，或到休息间进行缓冲，但不能直接坐下或躺下，最好在屋内缓慢踱步。我和友人一进入蒸浴间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角落里的火炉已将石头烧得滚烫，水一淋上去就伴着“滋啦”的响声瞬间化作一股白烟，屋里的温度随之升高。没一会儿，滚烫的空气开始灼烧皮肤，呼吸越来越困难，吸入的氧气带着温度，五脏六腑也跟着热起来。其间，我试着往更高的台子上移动，但几分钟后就不得不赶紧离开房间，那种窒息的闷热令人无法忍受，仿佛整个人被无边的热气吞噬，无处遁逃。尝过它的厉害后，再次进入蒸浴间显得平静许多。这一次，我们试着更频繁地向石头上淋水，一股股白烟升腾起来，屋内的温度不断挑战着忍耐极限。

反复几次后，我们逐渐适应了这种极度湿热的环境，管理员遂拿出了神秘的桦树浴帚，硕大的树叶使其看起来像一把巨大的扇子，非得要两手才能举起来。管理员告知我们，蒸浴间内的好友们可以相互用浴帚拍打身体，以达到蒸浴的最佳效果。经过循序渐进地锻炼，人体在高温蒸浴间内开始感到舒适，仿佛与热气融为一体，不再感到压迫，这时就可以开始进行拍打环节。我和友人既好奇又害怕，谁能经得住这样一大捆树枝的击打呢？见我们有些犹疑，管理员率先做起了示范，她趴在台子上，让我们使出最大的力量拍打她。击打声仿佛鞭子抽在地面上，她则完全不痛，任凭树枝噼里啪啦地落在背上。

那确实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受，我只觉得有重物一下一下落在身体上，却没有痛疼感，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机体的紧绷和精神上的压力好像正随着一阵阵拍打声发散出去，留下无以名状的舒畅。桦树叶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萦绕在四周。正当我沉浸在这种意外的和谐中时，突然一桶凉水从头浇至脚跟。管理员笑看着满脸诧异的我，悠悠地问道：“感觉得到凉吗？”虽然是一桶从室外刚拎进来的冰水，浇到身上却没有丝毫凉意，反而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舒适。冰水仿佛为机体在极热的空气中撕开一条口子，营造出一大片舒适区，供人们静静地回味冷热的强烈冲击。

用浴帚拍打的过程可以由同伴协助完成，也可独自完成。

浴帚有橡树、桦树、椴树、榆树、枫树等多种。

管理员建议我们结束第一轮蒸浴，试着直接走到户外。正值俄罗斯的寒冬，我们恨不得裹上最厚的外衣，管理员却坚决要求我们只穿最单薄的蒸浴衣。她猛地打开大门，一股强烈的热气冲出室外，我们小心翼翼地踏出门槛，脚下的白雪仿佛柔软的云朵，刺骨的冷空气此刻也变得温和。我們一边欣喜于竟能如此无压力地面对俄罗斯的寒冬，一边惊叹俄式巴尼亚的与众不同。每个人都在微微散发着白烟，蒸得通红的皮肤被雪白的世界映衬得格外扎眼。当身体开始感到微微凉意时，就可以回到巴尼亚继续第二轮蒸浴，同时保证每轮蒸浴后都补充大量水分。即使是出于首次体验巴尼亚的新鲜和好奇，也不应过多重复这一过程，管理员在第三轮结束后便叫停了此次巴尼亚，她邀请我们坐在休息间的木桌旁，温水喝茶，共同畅聊至傍晚。

对于每个外国人来说，第一次感受巴尼亚的经历必定是独特和难忘的，它并非俄罗斯的专属，芬兰浴和俄式巴尼亚从起源到作用机制异曲同工。但按照俄罗斯的习俗，每个星期六是巴尼亚日，拥有私家巴尼亚的俄罗斯人会在这一天邀请亲朋好友一同蒸浴，这也成了热情好客的象征。所以，如果你被俄罗斯朋友邀请到家中洗巴尼亚，不要怀疑，他已经拿你当好朋友了！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