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爱芳

一

恩芽的奶奶从来不吃菠菜。她说：“涩不拉唧的，有什么吃头？”

恩芽的奶奶吃什么菜？苏州青，黑菜！

冬天，雪下了一地，窖子里的白菜萝卜吃腻了，奶奶会带恩芽去园子里摘“新鲜”菜吃。园子里有什么呢？草都枯黄了，被雪压着。扁豆茄子罢了秧，就连最长命的辣椒也没了踪影，只有苏州青和黑菜。

奶奶用镰刀把苏州青和黑菜齐根割下，装在篮子里带回家，择洗干净之后，用苏州青煮汤，用黑菜炒豆芽，或者炖粉条、老豆腐。奶奶给黑菜找配菜，花样翻新几乎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只有一宗从来不变，就是用猪油炒黑菜，她说黑菜“青”味重，只有用猪油炒，才能去掉那股味儿。

然而，不管奶奶使出多少手段烹制，恩芽都不肯吃黑菜。她也不肯吃苏州青。她说这两种菜都太苦，尤其是黑菜。

“你不吃带绿叶子的菜，当心坏了身体！电视里都说了——”奶奶很气愤，她竭尽心力炒出来的菜，恩芽不肯吃，感觉汗水都洒到白地上。

“我不管！反正我不吃苦菜！”

“这不是苦菜！甜着呢……”奶奶夹了一大筷子黑菜，准备盖到恩芽碗里。恩芽把碗往肩后一举，躲开了。

“说不吃就不吃！您用机枪堵着我，我也不吃！”恩芽把碗挪到嘴边，争分夺秒地扒饭。

“你个属狸猫的！怎么就不吃青菜呢？”奶奶气得牙痒痒的，又无可奈何。

没过几天，恩芽不吃青菜的事，在外地的妈妈知道了。她打电话批评恩芽说：“你不吃绿叶菜，将来得了坏血病，我可不管。”

“我不会得坏血病的。我吃橘子、柚子、苹果……”

“水果是水果，蔬菜是蔬菜！你不吃青菜就不是好孩子，以后得了坏血病，我就不要你了……”

“好好好！我吃。”恩芽立刻怕了。她最怕爸爸妈妈不要她。

可是奶奶种的青菜，都太苦了！有没有哪一种蔬菜，既绿又甜，又能冬天长在雪里呢？放下电话，恩芽开始冥思苦想。

二

有一回，恩芽在小雪家玩儿，正赶上他们家吃水煎包。小雪妈妈用碟子装了几个给恩芽，恩芽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不出所料，包子很好吃，尤其是里面的菜馅，有点儿咸，又有点儿甜，她不认得那是什么菜。

“这是什么馅呀？”恩芽问小雪妈妈。

“是菠菜。”小雪妈回答。

“真好吃，有甜味！”恩芽由衷地赞美道。

“天气越冷，菠菜越甜。”小雪妈笑着说。

恩芽低头吃包子，边吃边忍不住伤心——奶奶为什么不种菠菜呢？这么好吃的菠菜，理应取代万恶的苏州青和黑菜，成为冬天菜园里的主宰。

“要是天天吃菠菜就好了。”恩芽喃喃道。

“菠菜不能天天吃！它能量太大，小孩子降伏不住。”小雪爸爸一边戏谑地看着恩芽，一边擦拭他的油嘴，“你听说过《大力水手》吗？那个水手一吃菠菜就力大无穷，没人能抵挡住。”

“我没看过《大力水手》。”恩芽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家有碟片！咱们现在就看，可好看了！”小雪吃饱了，她丢下碟子，跑到放电视机的柜子前，把一张碟片塞进机器里。

《大力水手》原来是部动画片的名字，而且非常好看。恩芽坐在电视机前痴痴地看，哧哧地笑，连天黑了都没察觉。

那天晚上，恩芽是被奶奶押回家的。路上，恩芽跟奶奶声明，她喜欢吃菠菜，要奶奶种给她吃。

“天这么冷，怎么种？菠菜是秋天种的。”

“噢，秋天才能种啊？”恩芽掩饰不住她的失望。

三

转过年来的秋天，恩芽从外头回来，雀跃着交给奶奶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

“菠菜种子！”

“你真要吃它啊？涩不拉唧的，有什么吃头？”奶奶皱起眉头。

“我就爱吃菠菜！它好吃，吃过又有力气。您不能光种自己吃的菜，不种人家吃的菜！到冬天我没青菜吃，妈妈再打电话骂我，我就告诉她：是您不让种……”

“好好好！我怕了你还不成吗？”奶奶终于松了口。但是奶奶又告诉恩芽，要想吃菠菜，得自己种。菜园子里一共有两分地，拨给恩芽半分地种菠菜。随便她怎么种，能长多少她吃多少，要是一棵不长，就不吃。

“自己种就自己种！”恩芽一点都不怕。

一个冷飕飕的早上，恩芽和奶奶带着工具进了菜园子。

“先挖地！”奶奶说。

恩芽挖不动地，于是奶奶帮她挖了。

“撒种！”

恩芽不会撒种。于是她观摩奶奶是怎么撒苏州青和黑菜种子的，很快也学会了。

一包菠菜种没有半两重，恩芽轻轻松松地把它们撒了下去。

“用耙子把土层耙匀！”

恩芽通过观察奶奶，也学会了耙地。

“还得泼点水！不能泼多了……”

恩芽细心观察奶奶：水桶放在菜畦上，用水瓢舀水，再细细匀匀地泼出来。泼得像扇面一样，疏松的土壤湿得像淋了雨一样均匀。

恩芽照样泼了，尽管一点不像扇面，一点不像雨淋。

“好了。把空桶拎上，回家啦。”

种菜挺简单的嘛。回家的路上，恩芽兴奋地想着。当天晚上，菠菜就像蚂蚁一样，黑黑密密地在恩芽的梦里钻出来了。

四

白杨叶落的时节，菠菜出了苗。到黄栌叶落的时候，菠菜苗就长到手指头那么大了。

“奶奶，我的菠菜要不要浇水？要不要上化肥？”看着绿油油的一片菠菜苗，恩芽很激动，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侍奉它们才好。

“都不用！又不是夏天，落點雨水就够了。也不用上化肥！你别管它，到时候来挖菠菜吃。”

恩芽每天都去看一次她的菠菜，她一定要弄明白，她的菜是不是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壮大。可是随着天气转冷，菠菜给恩芽的惊喜越来越少，它们有越长越慢的趋势，终于，在一个朔风呼啸的日子里，菠菜们集体停止了生长。

“不用看。到时候就能吃！现在天气刚冷，味道还有点涩，要到日子才甜。”奶奶告诉恩芽。

至于怎样才算是“到日子”，奶奶没有说，恩芽也忘了问——恩芽始终都没有想起来问，因为随着不久后冰封住了河流，雪封住了田野，她每天忙着踩冰、做雪人，连世间究竟有没有菠菜这东西，都忘记了……一个年前懒洋洋的下午，屋檐下的冰柱化了，恩芽踩着一地泥泞回家来。

奶奶在院子里晾被单。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恩芽，说：“你爸妈要回来了。”

“要过年了？”恩芽打了个激灵。

“可不是，腊月二十了！他们买了今天早晨的车票，晚上九点一准到家。”

恩芽心里很高兴，同时又有点发慌。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她可得乖一点。

“要我帮忙做什么吗？”恩芽盯着奶奶，目光又匆忙地扫了一遍院子。要不要把门旁的破花盆收起来？她的棉鞋上全是泥，一定得在爸爸妈妈回家之前刷干净……

“不要你帮忙做什么，噢，你去菜园子里剜些菠菜回来，都快过年了，还一回没吃呢。”

“噢，菠菜！”恩芽这才想起来，她还种了半分地的菠菜呢。

恩芽拎着篮子匆匆跑进菜园。薄薄的白雪下，透出星星点点的绿意。那是她可爱的菠菜呢。

恩芽用一把锈镰刀，剜了满满一篮子菠菜。

五

傍晚，豆粥锅坐在煤炉上嘟嘟唱歌，菠菜做好了——奶奶的做法是先下锅焯菠菜，焯好加香油、辣酱、葱丝和细盐一起拌，拌好装盆的时候，香气逗得恩芽差一点流下口水来。

“大奶奶，煤球来了，给你放哪？”恩芽正要扯筷子，忽听门外有人喊话，她探头一看，是村里的煤球贩子二壮。

“我看看放哪儿……”奶奶慌忙迎出去。

二壮的农用三轮车停在门外，车上满满装着黑煤球。他请示大奶奶，是不是可以把车直接开进院子，煤球就手卸在厨房。

“不能！你这车太重，进来肯定轧坏院子。”

恩芽也不同意二壮把煤球车开进来，下午她和奶奶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可不能再轧坏了。

“要是这样只能卸在大门外，你们有空再往屋里搬了。大年下太忙，我也没工夫帮你们搬。”二壮说。

“不用你搬！等会儿我们自己搬。”恩芽抢着说。

“你有力气？”

“现在还没有，等我吃了菠菜就有了！”恩芽信心满满地说。

二壮把煤球卸在大门外，然后“突突突”把三轮车开走了。恩芽和奶奶回屋吃饭。豆粥很好喝，菠菜也很好吃，但是恩芽的心已经不在味道上，她惦记着菠菜的功效，和将要到来的一场大干——夜里，妈妈就到了呢，恩芽要用一个干净而舒服的家，来迎接妈妈。

恩芽匆匆吃完饭，给棉袄套上罩衫，和奶奶一起搬煤球。

两块长方形的木板，恩芽和奶奶一人一块。木板上摞煤球，恩芽摞四块，奶奶摞八块。

恩芽看奶奶摞那么多，她也一定要摞八块。奶奶说：“你别瞎胡闹，小孩不能搬那么多，万一累坏了不得了。”

“我刚吃了菠菜，力气大着呢。”大力水手吃一罐菠菜，恩芽吃一碗，不比他少。她的力气也一定不比大力水手少。

奶奶不明白菠菜和力气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恩芽搬八块煤球。恩芽死犟活犟，后来折中了一下，搬六块。

薄薄的暮色下，恩芽和奶奶比赛搬煤球。你一趟，我一趟。恩芽一趟也不肯落下。

没多久，恩芽脱了罩衫和棉袄。罩衫和棉袄脱下没多久，她又脱了毛衣。

“可不能拼命，恩芽，你还小啊！”奶奶受到了惊吓。

“我吃菠菜了，人小力气大！”恩芽仰着通红的小脸，毫不示弱地看着奶奶。

“啧啧啧！这孩子，魔怔了。”劝不住恩芽，奶奶只好摇头，随她去了。

六

最后一丝天光也消逝了。奶奶拉亮电灯。煤球搬完了，奶奶烧水给恩芽洗澡。

脱衣服的时候，奶奶粗糙的大手触到恩芽的脊背，她惊呼起来：“你个小东西，衣裳都湿透了！”

“我不累！”恩芽笑眯眯地说着，再看看厨房里一排排整齐的煤球，心里全是自豪。

奶奶摇头，皱眉，把恩芽提到洗澡桶里。打了檀香皂，用毛巾仔细地擦洗。

恩芽乖乖地坐着，香喷喷的热水一直漫到她的下巴。

“洗得干干净净，妈妈搂得高兴！”奶奶撩着水，唱起歌谣来。

“妈妈搂得高兴，恩芽也就高兴啦！”恩芽跟着奶奶一起唱。

洗好了，奶奶帮恩芽擦干身体，套上秋衣秋裤，把她抱到床上。被子也掖好。

“你好好躺着，我洗完澡还得煮一锅红豆。”

“我躺着等妈妈回来。她一掀开被窝，哈！一个喷香喷香的恩芽！”

“嗯，喷香喷香的恩芽！”奶奶笑着亲了下恩芽的额头，出去了。

恩芽躺在枕上，脑袋转来转去。看擦得锃亮的梳妆桌，看摆得整整齐齐的凳子。天花板也扫得干干净净了。恩芽也洗得干干净净。妈妈回来看到，一定很高兴。

恩芽想睁着眼等爸爸妈妈回来，可是躺了一会儿，她有点累了——干活的时候完全不觉得，现在胳膊啊，腿啊，屁股啊，都是老疼老疼的。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恩芽懵懵懂懂地想着，眼睛合上了。

恩芽睡着了，直到爸爸妈妈回来也没有醒——也不知是爸爸妈妈真回来了，还是仅仅是恩芽做的一个梦。只见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妈妈站在床前，她掀开恩芽的被窝说，恩芽，你闻起来真香啊！快起來，给妈好好闻闻。恩芽很想一骨碌爬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完全动不了，想动哪儿，哪儿都疼。

大力水手的菠菜是骗人的。它吃了不会增长力气，而是让人忘记一些事情。比如，年纪还小、力气还小的事情。

一定是这样的。恩芽蒙蒙眬眬地想着，抽泣着——“妈妈，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