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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出嫁

2022-03-22李跃慧

金沙江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阿莫阿妈云彩

◎李跃慧

春日,没有风的午后,阿莫山的太阳也是酥软的。

三月细把九月宝嫫从火塘边的床上抱出去晒太阳,她抱起阿妈就像抱起一床棉被,轻飘飘没啥子重量。不是她力气大,实在是这床棉被已遭日月辰光磨得絮絮缕缕。她毫不费劲就走到外面,坐在了门前的石墩子上。

就是这一块石墩子,很多很多年前,来阿莫山与彝族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干部哥俞灵朗,把搪瓷盆支在上面,洗脸,洗头。也教会三月细养成了每天洗脸洗头的习惯,还教会了她写毛笔字。后来三月细也在这石墩子上练字,天天地练,趁吃了午饭歇口气的功夫练,有时晚上睡觉前还点着明子练一久。自从能买到机器线、绣线之后,阿莫山的女人再不种麻,也不绩麻了,都绣起了花。绣花要有花样子,大家见三月细笔头子好,天天写写画画的,就叫她画花样子。三月细就把布片铺在石墩子上,边想边画,她画牵手打跳的小人影,画瓜果,画雀鸟,画鲜泼泼的杜鹃花马樱花山茶花。有时人家手头没布,她就拿纸帮人家剪。她喜欢人家这么样找她,嘻嘻哈哈围着她。过些年,阿莫山的人办酒席摆寿宴,也学得和城里人一样发红彤彤的帖子,家家的帖子都交给三月细写,清秀里透着些英姿的毛笔字落在喜气洋洋的红帖上,是那样流利大方,漂亮体面。

三月细就成了阿莫山最出色的姑娘。

一晚,九月宝走上了三月细住的小木楼,倚在门边欲言又止。

三月细随口问: “有啥事情说么?”

九月宝说: “阿细,我们做一家吧。”

三月细想是自己听错了,她愣在那里,她等九月宝把说错的话弥补回去,可是九月宝清清楚楚又说了一遍: “阿细,我们做一家吧。”

三月细清清嗓子: “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呀。”

九月宝执拗地站在那里,并不贸然往前,可也寸步不退: “你晓得我啥子意思。”

他若不说呢。他若不说呢。三月细心里一回回想着。他若是不说,他就是哥,她就是妹,他们是永远的手足亲人。从她进这家门,阿妈就把她当亲生姑娘呢。

三月细把头侧向窗外,透过木格子窗,瞧见一弯清冷的月,孤零零浮在幽蓝的空中。

“哎。”

三月细不晓得自己是应了一声,还是叹了一声。

“阿细,你在想,啥子?你跟阿妈说说。”九月宝嫫气力微了,舌头也僵,含含糊糊的,倒像是才学说话的娃儿。

“阿妈,你瞧远处。”

三月细抱着九月宝嫫坐在石墩上,是为叫九月宝嫫能瞧得远些。

阿莫山陆续起了多少高楼,雪白簇新的墙,红艳艳的琉璃瓦,蓝莹莹的彩钢瓦,山顶上是比树子还高的手机塔,山脚下是四通八达的宽阔大路。

山依然连着白云,水还是向天边淌去。可是,眼前的阿莫山已不是从前的阿莫山。

可惜九月宝嫫的眼睛坏了,睁得再大也拢着一层灰蒙蒙的雾,不只瞧不了那么远,就连眼面前抱着她的三月细,她也认不出了。

“多亏你啰,阿细。没有你,我这些年——咋过嘛!我明明晓得阿宝,不精灵,配不上你,可我实在,舍不得你,怕你嫁到别家,阿妈,耽误你,了呀……”

“阿妈,你又讲这个。我不是说给你了么,做你姑娘,做你儿媳妇,我都喜欢。没有你从山道上把我捡回来,我要么喂了豺狗,要么就饿死了。”

“呵呵呵,”九月宝嫫忽然笑了,她牙齿掉光了,像初生的娃儿那样,只有软软的、薄薄的牙床, “我晓得你是哄我!你咋会嫁给阿宝。你长得多好呀,脸团团呢,皮子白生生,眼睛大噜噜,比哪个都有福相,又勤快又听话,我说啥子话你都听……”

三月细笑出泪来。

她不忍告诉阿妈,很多很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阿莫山的马樱花开了一茬又一茬,雪花落了融,风凉了又暖,吹落的树籽都密成了林。好多好多的小娃儿新生出来,一眨眼又长大了,好多好多原本是 “妮地婼”和“婼地婼” (姑娘和小伙)的,也已眼角添细纹,头上冒白发。

玉鹿城更是天翻地覆,泥巴墙的土房全换了高楼大厦,高到天上去人家也不急,有电梯。从前的荒地如今要么成了公园,花红柳绿,喷着水游着鱼,要么成了啥子广场,天天晚上又是歌又是舞的。

广播里头的调子先是唱“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又唱 “走进新时代”,慢慢唱起啥子 “哼哼哈嘿”,“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不知啥时候起广播就没声了,调子都跑到手机里头去,样事都拿手机里头说,找事做找对象,寻吃觅喝,买卖东西,千里万里,天南海北,只要手指头一戳就都到眼面前来。

可是阿妈认不到这些,她实在太老了,老得只剩一口气。

“是了是了,阿妈,样样都是你姑娘最好,哪个也比不上的。你莫累着了,我抱你安安逸逸晒太阳嘛。”

九月宝嫫就稀里糊涂冲起瞌睡,一下就睡着了。睡着之后,脸上的皮肉松散开来,喜怒哀乐惧憎怨,一切的表情都从这张饱受苦楚的脸上溜走了,只剩一片空寂。仿佛她的元神已出窍,飘飘悠悠去往密林之间。三月细恍惚以为她已经老去,不会再醒。

但其实是另外一个早晨,三月细煮了糖鸡蛋端到九月宝嫫床前,发觉从不拿被子遮头的人,破天荒拢了个严实。三月细揭开被子,发现她已静悄悄回去了。

三月细坐在床边,把原本煮给九月宝嫫的糖鸡蛋一个一个吃完,她要吃得饱饱的,才好神满气足地给九月宝嫫办一场丧事。

吃完糖鸡蛋,三月细摸出手机,平静地打两个电话。

一个打给九月宝。九月宝如今是忙人,政府出钱盖了房,要他领着一帮子后生揉山羊皮、绵羊皮,做衣服,做褂子,做包包,做饰品挂件,说是搞啥子“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三月细也不知蔫头巴脑的九月宝怎么就吃起香来,反正,村委会的人和县上的扶贫干部都把他捧成了宝。

一个打给四月杰。四月杰是三月细从小到大的玩伴,再不是多年前时常含着一包眼泪,怯生生跟在三月细后头的小姑娘了,她嫁了阿莫山最好的人家,牛羊成群,劳动力又壮,她还在县城租下铺面,开了第一家彝绣店,把阿莫山上灵巧女人绣的衣服、帽子、包包、屏风、坐垫、床旗啥子都收到里面卖,后来干脆找几个人守在店里,人家要啥子就绣啥子。三月细是在彝绣店里帮忙最长久的,只是九月宝嫫瘫了之后,她就回到了阿莫山,专意照顾起了九月宝嫫。

听说扶贫工作组驻进阿莫山,扎在了村委会,要领着阿莫山人脱贫致富,四月杰又回阿莫山拉起了一个“阿姿妮嫫 (姐姐妹妹)彝绣合作社”,扶贫干部们也给她出了不少点子,大家跑前跑后忙活一久,政府果然重视起来,出资金支持,还给搭平台,时常找机会让她们到昆明、上海各大城市参加活动,对歌跳脚,演示风物人情,为的是展销绣品,致富乡里。

色彩鲜亮的彝绣把阿莫山的山水花木、虫鱼蝶虎描画得自在烂漫、趣怪灵动,把那些爱赶新鲜的城里人看得心痒痒,不只买下绣品,还跑到阿莫山来走走逛逛,探究探究。这么的越整越热闹,彝绣竟也闯出些名声来。四月杰时常把三月细也扯在彝绣合作社里头,可三月细要照管老阿妈的吃喝拉撒、洗澡翻身,哪有闲情和她们热闹。

三月细晓得如今四月杰是能一呼百应的,现在她需要这样得力的人手帮忙。

四月杰果真没叫三月细多等,电话挂掉一歇,她就领着几个眼面前叫得着的人赶来了,都是些经历过事情的沉稳女人。

“我们快给老人梳洗穿衣吧。”四月杰翻动着三月细备下的厚厚一摞衣帽鞋袜,包头围腰,件件都是满含心思的绣品,尽了三月细最好的手艺。彝族人的老衣,必得这样精心绣制,祈愿到那清冷的另一世界,也能身如花树,温暖灿烂。

“等一等——”三月细还挂念着一桩事情。

“别等了,阿宝还有一歇才回呢,有你在,他啥子也不会操心的,至于你那个当兵的儿子,你等也等不来呀。”

“不是,阿毕已经老去,我们阿莫山再也没有阿毕了,谁来主持我阿妈的丧礼呢?”

四月杰却忽而神秘地笑笑,朝门外喊声: “俊!”

一个眉目清爽的小伙就大步流星走进来,器宇轩昂地站到三月细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落地有声说:“阿细姨妈,阿莫山有阿毕,从今往后,我就是阿莫山的新阿毕,我来主持这场丧。”

三月细吃惊地瞧着他: “俊!高时俊!”

“是我,阿细姨妈。阿毕会的我都会,阿毕不会的我也会。国家现在搞殡葬改革,提倡厚养薄葬,丧事从简,我呢,保证能把丧事持办得又节俭、又体面,既符合国家政策,又全了主家的礼,还能宽慰亲友的心。您请我么,阿细姨妈?”

三月细张口结舌,瞧向四月杰,“你做阿妈的,肯叫才刚念大学回来的娃儿当阿毕?”

四月杰摊摊手: “现在的娃儿多有主张,我哪管得了嘛。你也瞧见的,他小时候就叽叽咕咕和老阿毕混在一起,把老阿毕当自己老爹一样伺候,老阿毕也说他聪明,把样事都教给他。”

小伙子粲然一笑: “阿细姨妈,我是省民族学院彝语专业毕业的高才生,阿毕藏着的那些医书和经文,再没有人比我更熟刷了。”

三月细还能再说啥子呢: “好吧,阿毕高时俊,我就请你来主持我阿妈的丧礼。”

年轻的阿毕果然把丧事安排得既不铺张又热热闹闹。他提前告知亲友,这场丧事,丧家只接受谷米瓜果、酒水香纸做祭献,不再接受现金及猪羊这样的大礼。三月细和九月宝没话,自然听他的。如今阿莫山的人也认他,都肯听他说。

“有啥办法哩!”有年纪的人莫奈何摇着头, “天下恁大,阿莫山恁广,如今都是后生们的世界,你不听他们的,你能咋整?”

远近的人都来祭献五谷、瓜果糖食、烟茶酒水,女人们把哭丧调唱得清幽婉转,男人们把葫芦笙吹得响亮高昂,把撵老鸹舞跳得地皮子炸。有丰裕的吃穿,有歌声相送,有好话暖心,不怕老鸹来毁坏身体、惊扰清静,九月宝嫫在那一世界里,应该也能安享她的福分了。

儿子在部队一时赶不回。这娃儿自小性子慢,读书不如人家聪明,但他好在做事沉稳,也不怕苦,当了兵,竟能在部队扎下根,领上了公家给的工资,还娶了城市里的媳妇,生了聪明白胖的娃儿。这在从前,哪个敢想啊。

儿子在电话里同三月细说: “阿妈,我阿皮 (奶奶)这辈子不容易,一个人拉扯大你和我阿爸,你替我说给阿皮,我过久回来给她磕头。”

三月细应了。

儿子又说了一句叫三月细心惊的话。

他说: “阿妈,我阿皮走了,你想同我阿爸分开,那就分开吧。”

三月细沉默一晌,才道: “咋会忙了这个?”

儿子却说: “阿爸前久给我打电话呢,他说,经了这些年,他越发晓得了,这个家,亏了你。现下你要怎么办,他都依你的。”

三月细心里就不知是酸是甜。

送走九月宝嫫,三月细松闲了,却忽而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软绵绵没力气,傻呵呵不知做些啥。娃儿们各有各的忙场,九月宝也把他的“非遗传承”搞得欢实,干部哥俞灵朗在玉鹿城里读书看报,安安静静过着日子。

三月细坐在门前的石墩子跟前,天还是那样蓝,白生生的云彩飘过来,飘过去,房前的树子抽出新绿,山上的花儿不歇气替换着开。可是三月细也提不起笔写字,也拈不起针绣花。

四月杰找来了: “阿细,这回你要跟我们去了。”

“去哪里?”

“北京!”四月杰说, “这回我们去北京。”

三月细笑起来: “我哪能上那样的大台面?我最远就到过玉鹿城,我啥子也不会,我是一个老人了。”

“瞎说,你会的比我们哪个都多,你会剪,会画,绣得又比别人巧,那街道上楼牌上的字你也认得全,你早该跟我们去。老?莫说笑了,你还正好哩!”

容不得她推辞。

一行人老老少少都穿着全套彝绣服饰,艳丽之极,走在人群中灿然生辉,到省城已经颇引人注目。三月细起先不习惯这样被人盯着看,有些手脚无措,可是瞧瞧四月杰她们,却自在得很,说说笑笑,把人家的目光不当一回事情。人家喊拍照,她们就站下拍照,人家叫摆姿势,她们或蹲或站,正面侧身,合影单照咋说咋行。人家说再见,她们就笑眯眯朝人家挥手。三月细静静跟在她们身后,城里人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瞧那些密密麻麻的楼,还有长河流水一样的车子。

最叫三月细心惊的是从省城到北京的飞机。人坐进去,拿腰带子把各人扎紧,飞机就离了地面,一重一重往高天上走,车流人群不见了,房屋树木不见了,高山湖海也不见了,天上也不是平日抬头见到的无边无际的蓝莹莹,天上原来是云彩的世界。飞机仿佛就在云彩铺成的大道上滑行,大道两旁也是重重叠叠的云彩,一伸手就能够着似的,迎面扑来的还是雪白的巨浪一样的云彩。三月细做梦似的瞧着窗外遮天蔽日的云彩,空中小姐喊她吃点心她不晓得应,问她喝茶还是咖啡,她也一片茫然。

四月杰推着她: “阿细,你咋了?莫不是晕机了?”

“云彩,”三月细痴痴地说, “云彩这样美。”

四月杰早是见惯了的: “天上有的可不就是云彩,莫管它,睡一觉就到北京啦。”

四月杰的兴致不在这上头: “到了北京,我们看天安门去,看解放军升红旗去呀!学校里念书的小娃儿们,哪个不梦着到天安门转一转,再想不到的,我们还有这福分!”

北京。万众瞩目的舞台。

摄影机、照相机和四面八方举起的手机,如密林,似波浪,将她们团团围住。

来自山野的烂漫风华在她们手中徐徐铺陈开,马樱花、山茶花、杜鹃花、牵牛花、木勾花、铜钱花、瓜影花、扁担花、狗脚迹花、鱼骨花,是心里眼里时时处处浸润过的寻常物,又不全是那个模样。游鱼、鸳鸯、蝴蝶、燕子、箐鸡、凤凰,形态朴拙,意趣万千。挑秀、平绣、扣绣、插绣、镂绣、滚秀、贴绣,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绣线多用的是抢眼的朱红艳粉、翠丽与金黄,连底布都用得率性无拘百无禁忌:亮蓝、嫩黄、浅绿、雪白。

三月细和四月杰同拉着一张巨幅绣品的两端,那上头有身着彩衣牵手打跳的小人,木垛房,瓜果豆角,半青半红的杨梅,杨梅树下还有大大小小的菌子。并没有什么章法,可是明丽的色彩,扑面而来的灵动气息,那样打动人心。

手持绣品的三月细,身着黑底红花的彩衣,肤色净白,脸如皎月,神思在别处。岁月风霜给她添了沉着,却仿佛不曾侵蚀她的容貌,那双沾染世情的眼,竟还透着些许真稚。

咔嚓咔嚓。三月细被拍到无数的镜头里去,在色彩的海洋里,她也成了叫人瞩目的一处。

“彩虹一样美!”有人惊叹。

“对,炫目。”

三月细的心早飞出去,下了展台给俞灵朗打电话: “干部哥,我,我看见云彩。”

“看见什么?”俞灵朗有点重听。

“云彩,我看见了好多云彩!干部哥,原来天上住着的是云彩,云彩上头,白天住着太阳,晚上住着月亮和星子。没有别样吓人的东西。”

俞灵朗明白三月细说了什么。

电话那边俞灵朗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 “对的,阿细,你说得蛮对,我早晓得你灵光。”

“干部哥,等我回玉鹿,做饭给你吃。”

“给我做饭啊?”俞灵朗高兴起来,“那蛮好,蛮好。可阿细你成忙人了,北京上海地走,你还能给我做饭哦?”

“走有走的时候,在家有在家的时候嘛,哪能天天走?”

俞灵朗絮叨起来: “孩子们忙得吃饭都没有准点,哪还顾上给我做饭,请来的阿姨做菜油腻腻,讲过没用,叫的外卖一盒子菜倒有半盒子是作料,不是咸就是辣,想吃个饱饭也难呀……”

三月细双手把电话捂在耳边,她愿意听他絮叨。因为再也没有人这样对她絮叨。她也晓得俞灵朗并不是嘴刁,是那个年月过来的人,吃惯了清茶淡饭,享不了现今这口福。

这一晚,三月细做了梦。她梦见自己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九月宝到小木楼上来,同她说: “阿细,我们做一家吧。”

三月细听见自己清晰地回答:“不,阿宝,我不嫁给你。”

九月宝惊讶地问: “不嫁我,天下恁大,阿莫山恁广,你能嫁给哪个?”

三月细瞧见年轻的自己把头侧向木窗之外,那明格依鲁坡上开满英姿勃发的马樱花。她说: “等到以后,遇着我喜欢的人,就嫁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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