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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婢子》中的女性角色 : 了意的 “ 女之道 ”

2022-03-22杨曦

今古文创 2022年11期

杨曦

【摘要】 《伽婢子》中的部分作品是浅井了意运用“翻案”的文学创作手法,以中国明朝的《剪灯新话》为基础创作出来的,本文选取两部作品中以女性为主角,以婚恋为主题的七个故事进行对比,通过对比了意增删或修改的情节,探讨浅井了意在《伽婢子》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及其意图。

【关键词】 《剪灯新话》;《伽婢子》;浅井了意

【中图分类号】I5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1-0010-03

一、《剪灯新话》与《伽婢子》

《剪灯新话》是明初的一部传奇小说集,作者瞿佑,别号存斋。他很早就显露出诗歌上的天赋,曾被诗人杨维桢赞赏为“千里驹”,也曾因诗蒙祸,被谪戍保安十年后才得放归。《剪灯新话》成书于明洪武十一年(1378),它上承唐传奇之余绪,下启明清文言小说之繁荣,受其影响,后又诞生了李昌祺的《剪灯余话》,丘燧的《剪灯奇录》,绍景詹的《觅灯因话》、周人龙的《挑灯集异》等“剪灯”系列的小说。并于15世纪起在朝鲜、日本、越南等地流传,深刻影响了东亚文学的发展进程。

瞿佑在《剪灯新话》自序中提道:“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客闻而求观者众。”[1]说明此书当时已读者甚众。瞿佑死后9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奏疏英宗帝:“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浮之徒,争相诵读。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资。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或乱人心。”可见当时《剪灯新话》流传之广,不止普通民众,学习儒学的“经士儒生”也沉迷其中,以致奏疏中请奏“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至此,《剪灯新话》成为禁书。

《剪灯新话》是如何传入日本的已不可考,推测应在15世纪,明政府与日本幕府贸易交往较频繁的时代。沢田瑞穗在《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中《剪灯新话》的解题里指出,京都相国寺的禅僧周麟在其著作《翰林葫芦集》卷三中写了一首七绝《读鉴湖夜浮记》。而这首诗是周麟读完《剪灯新话》卷四的《鉴湖夜浮记》所感。证明了这首七绝写成的1482年前《剪灯新话》已传入日本。

《剪灯新话》在日本的传播,经历了“编译”“翻案”“再创作”三个阶段。在《伽婢子》之前,其实已有《剪灯新话》的翻译作品。《奇异怪谈集》中翻译了《金凤钗记》《牡丹灯记》和《申阳洞记》三篇。《灵怪草》中翻译了《翠翠传》《牡丹灯记》等八篇。但基本都是对原作品的翻译,更多是以启蒙及介绍为目的。比如天文年间(1532—1592)《奇异怪谈集》中的《女人死后诱男子于棺内而杀之事》是翻译自《剪灯新话》中的《牡丹灯记》,与原作相同,故事的开始是在中元节,作者在文后补充解释了中国中元节的习俗。而了意《伽婢子》中的《牡丹灯笼》则将故事的开始直接改写为日本的盂兰盆节。上田秋成《雨月物语》中的《吉备津之釜》、三游亭圆朝(1839—1900)的《怪谈牡丹灯笼》等等则是对了意《牡丹灯笼》的再创作,而这些作品则形成了日本文学史上独特的“牡丹灯笼”作品群。使得《剪灯新话》在漂洋过海、历经几百年后仍保持着作品的活力及魅力,这些都来自了意对《剪灯新话》的首次翻案及成功的文学创作。

《伽婢子》成书于1666年,其作者浅井了意是活跃于日本江户前期的假名草子作者。全书共68话,其中16话翻案于《剪灯新话》。“翻案”指在日本文学中,保留外国文学作品的故事梗概,通过改写其中的社会背景、人名地名、风俗背景、人物形象及其关系等,使其更能被读者所接受的文学创作方式。且翻案并不是简单地置换这些因素,也必须含有主题上的创新。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文学作品的“本土化”。了意除改写原作品中的时间、地点、人名、社会背景之外,加入了日本特有的和歌,细腻地处理了人物对话、塑造性格,对原作品中很多情节也进行了明显的更改。

《剪灯新话》共四卷二十篇,附录《秋香亭记》《寄梅记》两篇,其中以女性为主要角色,以爱情婚恋为主题的共计10篇。而《伽婢子》对其中7篇,即《金凤钗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牡丹灯记》《爱卿传》《翠翠传》《绿衣人传》《渭塘奇遇记》进行了翻案创作。

七篇故事中的女性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幽灵,《金凤钗记》中因未婚夫不通音耗十五载,思念成疾而亡的庆娘;《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宋朝宫人卫芳华;《牡丹灯记》中大好年华离世后化为幽魂的符丽卿;《绿衣人传》中因与苍头(外仆)来往而被赐死的宋代贾似道的侍女。第二类是人类,《渭塘奇遇记》中的酒肆肆主之女,因对王家郎一见钟情而在梦中与其共续情缘。第三类则是先是人类,后因种种变故化为幽灵的女性。《爱卿传》中名妓罗爱爱嫁给赵六为妻后,遭遇战乱被强人所迫,未免受辱自缢而亡;《翠翠传》中刘翠翠与青梅竹马的金定成婚,却因战乱被李将军所掳,后抑郁而终,化为幽灵后与金定团聚。

在了意的翻案创作中,人物形象均有改动,故事情节也有增删。通过对比这些情节内容上的变化,尝试分析了意对女性的态度及其翻案意图。

二、瞿佑笔下的女性形象

(一)相貌姝丽、极富才情的女性形象

在瞿佑笔下,女性有的温柔,有的強势,有的贞顺,但都被赋予了同样的优点:美貌与才情。如:

《金凤钗记》中,庆娘用“美姝”二字简单刻画;

《牡丹灯记》中,符丽卿是“红裙翠袖,婷婷袅袅,韶颜稚齿,真国色也”;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卫芳华是“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且“谈谑笑咏,词旨清婉”;一出场就咏诗抒发了时代更迭、物是人非的悲凉,后又自制《木兰花慢》一阙,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

《爱卿传》中,罗爱爱虽堕入风尘,却“色貌才艺,独步一时。而又性识通敏,工于诗词,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称为爱卿。佳篇丽什,传播人口”,也因此被赵六爱慕,脱离贱籍。入门后又因“妇道甚修,家法甚饬,择言而发,非礼不行”而得到了丈夫以及周围人的尊重。

《翠翠传》中,刘翠翠则“生而颖悟,能通诗书”,入学后更是“识字善为诗,性又通慧”;后被强人所虏,在衣中缝入诗,向丈夫金定传达了自己的被掳后的悲凉及相思之情。

《绿衣人传》中,绿衣人则“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且“少善弈棋”;其前世情人赵源本不善弈,但在绿衣女子的教导下,赵源不出几日便能胜过众人。

《渭塘奇遇记》中,酒肆女“知音识字,态度不凡”,从闺房的装饰“傍设笔砚之类”“横一碧玉箫”“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诗,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也可看出虽出身酒肆,但却极善玉箫,颇具鉴赏之力。

(二)至情至性、主动大胆的女性形象

瞿佑笔下的女性另一特点则是至情至性,主动大胆,不惧冲破封建礼教束缚,毫不掩饰对“爱”及“性”的渴望,敢于表现追求自我。如:

《金凤钗记》中,兴娘久等未婚夫不归感疾身亡,后借妹妹庆娘的身体夜访未婚夫崔生,见崔生开门“邃搴裙而入”,表明自己身份后“即挽生就寝”,遭拒后威胁道“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汝门下,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将诉之于父,讼汝于官”。且主动提出私奔。一年后归家时,为了让庆娘与崔生成婚,又不惜以妹妹性命迫使其父同意,并与崔生强调“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二人成婚后以香烛祭祀,兴娘在崔生梦中再次出现,并嘱咐其“蒙君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冥,实深感佩。小妹柔和,宜善视之。”

《牡丹灯记》中,乔生对符丽卿说“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符丽卿“女无难意”“携手至家,极其欢昵”。

《翠翠传》中,刘翠翠大胆赠诗,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载”。父母为翠翠议亲时,则言“必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

《绿衣人传》中,赵源数次遇到绿衣丽人,“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

《渭塘奇遇记》中,酒肆女见王家郎“姿状甚美”,两人于梦中相会时,“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两人梦中相会,最终在现实生活中也得到了美满的爱情。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滕穆与芳华经过一番“谈谑笑咏”后,“遂携手而入,假寝轩下,交会之事,一如人间”。

三、《伽婢子》中了意的“女道”

瞿佑在《剪灯新话》中借用“人鬼恋”或“梦中情”,刻画了封建社会中自由追求爱及欲的女性,展现了他对这种自由而开放的感情的肯定。而在了意的翻案中,虽均保持了原有故事的梗概与结局,但对女性角色的态度则倾向于从“女道”的角度去教化,除了对“守贞”的肯定外,也包含了伦理及性格等部分。如:

《金凤钗记》中,兴娘的未婚夫久无音信,母亲怕女儿错过婚期,希望其父“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时节也”,其父则以“吾已许吾故人矣,况成约已定,吾岂食言者也”为由拒绝。而在翻案故事《真红衣带》中,则是姐姐主动提出“吾幼时与平次有约,即使被弃,又岂能许二夫。再则如平次生还,岂不为耻!”[2]

《金凤钗记》中,兴娘遭拒时威胁崔生要“诉之于父,讼汝于官”。而了意将其改写为“吾父视汝如婿,置汝门下,吾今日主动来此,若汝拒之,吾只求一死,汝必追悔一生。”[3]兴娘完成心愿准备离开时,嘱咐未婚夫“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了意则改写为对妹妹嘱咐道:“既成平次之妻,应谨守女道,必要孝敬父母。”[4]二人成婚后兴娘又在崔生梦中出现的情节则被了意删去。

了意在其《堪忍记》中也有关于“女道”的故事,引用了中国南朝梁时期的卫敬瑜妻李氏的故事。在订婚后,未婚夫卫敬瑜因病而亡,李氏被自家父母要求改嫁。李氏以“丧夫乃女儿不幸,若身侍二夫,非女道也”[5]为由拒绝,甚至割耳以证决心。与此相同的,在引用宋朝鲍女宗及魏房湛之女坚守贞节的故事后,了意也强调守贞就是为“女道”。

瞿佑的《爱卿传》中,赵子迎娶名妓罗爱爱,赵母在文中占据篇幅很少。而了意翻案创作的《游女宫木野》中,藤井母亲出场较多,占比较重,她得知儿子藤井迎娶妓女后,首先表示不满,但见到外貌旖丽且文雅娴静的宫木野后又道:“即便名门贵女,若为人刻毒,亦无益处。此女虽出身低微,但深明女道矣。”[6]

《爱卿传》中丈夫赵六的离开是为了奔赴功名,赵六担心无人照顾母亲及妻子,犹豫不决。罗爱爱则奉劝丈夫“恩情不把功名误”,且应立身扬名以显父母。丈夫走后,罗爱爱服侍生病的赵母,做到“汤药必亲尝,饘粥必亲煮。求神礼佛,以逭其灾,虚辞诡说,以宽其意”。而了意则将丈夫的离开改为探望生病的亲属,且在宫木野照顾患病的婆婆时,在原文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求神礼佛,愿以身替之,但求病愈”[7]。罗爱爱后转生为男是因“贞烈”,了意则改写为因“贞节孝行”之德。

另外,《翠翠传》中,翠翠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了意则改写为“夫唱妇随,此乃女之常习,世之常情。”《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卫芳华已是幽魂,故白日不能出来,对滕穆说“数日之后,当得无间耳。”,到了了意笔下,女子则要“特乞葛城山之神”[8]。而卫芳华强调的“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则被了意删减,只保留“夙世之缘”。同样的,《爱卿传》中罗爱爱死后,以幽灵之身见赵子时倾诉所言“感君想念,虽在幽冥,实则恻怆,是以今夕与君知闻耳”,到了意笔下得以保留,还增加一句“告假于司禄神”[9]。

综上,在瞿佑笔下,女性更加主动,为爱不惜冒犯条律,而了意则更倾向于塑造传统意义上恭顺、守节的女性。了意所言“女道”,不但包含了坚守贞节,还包含了伦理上的侍孝父母,家庭中的夫唱妇随,以及性格上的柔顺恭敬。

四、了意的翻案意图

了意在《堪忍记》中花费大量篇幅书写女性应有的“堪忍”,从侍奉丈夫到服侍婆母,从宽待妾室到善待继子,从嫁人为妇到孀居在家,引用了大量《烈女传》中的故事,尝试教化女性应以夫为天,事皆恭顺;孝顺婆母,如侍親母;毋生贪嗔,悭贪嫉妒;慈待继子,尤甚亲子;坚守贞节,不侍二夫。这些教化内容在《伽婢子》中也都有所体现。

但与之对应的,了意引用了白居易的“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并做出了更详细的描写:辞别父母嫁作人妇,从此无论生死皆要仰人鼻息,所能仰赖只丈夫一人。饥不能独食,寒不能独衣,晚睡早醒,敬候婆母,对待小姑,极尽用心,若丈夫远行,则寂待其归,日日纺织裁补,无有休息。从这些描写中,也能窥得了意对待封建礼教下的女性,是持理解并且同情的态度的。

但与此同时,了意又根据女性的不同人生角色对教化内容作了细致的划分,包含了作为女儿的女性、作为妻子的女性、作为母亲的女性以及作为儿媳的女性。不仅在性格上要求其温柔顺从,也涵盖了传统世俗道德中要求女性“三从四德”的内容。

他在要求女性谨守“女道”的同时,也通过“百年苦乐由他人”这样的诗句来感叹封建教条对女性的残酷桎梏,而了意对这样无法调和的矛盾,只能在《堪忍记》中写道:“女之道,唯有堪忍,如无忍耐,则声名狼藉,成不义之人。” [10]来消极的劝诫女性以忍为女道,如果说瞿佑在《剪灯新话》中塑造的是追求婚恋自由的痴男怨女,那可以说了意在《伽婢子》中要追求的理想女性则是守贞孝顺,恭敬而无欲无求的女性。

注释:

《伽婢子》《堪忍记》中引用内容为笔者自译。

参考文献:

[1] 瞿佑.剪灯新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凡文本内容均引据此本)

[2]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44.

[3]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48.

[4]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50.

[5] 浅井了意.堪忍记[M].业书江户文库29,1993:187.

[6]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168.

[7]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170.

[8]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270.

[9] 浅井了意.伽婢子[M].东京:岩波书店,2001:174.

[10] 浅井了意.堪忍记[M].业书江户文库29,1993: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