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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乡土书写中的批判与眷恋
——以《生死场》《呼兰河传》为中心

2022-03-17王宇洁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生死场中国文联呼兰河

王宇洁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6)

萧红出生于20世纪初,因为生逢乱世,思想和文学都格外兴盛。萧红的作品,尤其是《生死场》描写了东北人民对于生存的挣扎和觉醒后的抗战行为,因此被称为抗战文学。除此之外,人们又发现了萧红作品中强烈的女性意识。这种女性反抗意识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可是人们往往又不站在过去的角度去看待历史,往往以今日的眼光来看待萧红的女性意识,从萧红个人的感情生活来解读,称之为不彻底的反抗。然而,身处时代旋涡中的萧红,无论是生活还是创作上,她都当之无愧为一位勇敢的女性。

一、对民间生存挣扎的发现

萧红和她笔下的人物都拥有一种顽强的生存意识,从小见惯了封建思想对人的毒害,更能看到人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的本能欲望。

萧红描写的东北人民,尽管封建、闭塞,但却有着生生不息的力量,封建制度的压迫和外来敌人的入侵都没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丧失生存的本能欲望。不仅是东北,在整个乡土中国,生存的意识都是人最本能的意识。因此,鲁迅给《生死场》中的序中说:“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萧红也是北方人民的一员,她短暂却艰难的一生,不仅诠释了鲁迅先生的话,也使生命大放异彩。

萧红写东北的人民,离不开东北这片土地。从意义上来说,土地在东北人民眼里和中原地区人民眼里是不太一样的,中原地区的人民土地观念更加强烈,他们将土地看作是生存下去的动力源,丧失土地就等同丧失了生命的动力,就算什么都没有了,只要家里还有一亩三分地,他们就有生存下去的动力和希望。东北人民的生存本能寄于对苦难日子的“扛”,用一双勤劳的手,无论是种地、漏粉还是拉车,都能坚韧地生存下去。尽管东北没有黄河流域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土地观念,但是无论哪片土地上的人民,对于生存的本能欲望都是一样的。

土地在乡土中国的意义是多元的,粮食、精神食粮等等。在萧红的笔下,东北的人民不仅仅是在土地上劳作,他们在各行各业中维系着自己的生活。在《王阿嫂的死》中,没有土地他们靠给地主家干活也要生存下去;《呼兰河传》也写了底层人物不同的谋生手段,漏粉的在房屋横梁随风移动的情况下,也不为所动地维持着自己的生计,冯歪嘴子的磨坊夜夜响着梆子声;《生死场》中王婆麦收季节忙中出乱摔死的婴儿,都是乡土中国封建污垢下生命本能欲望的畸形表现。

这种原始的生命欲望正切和了姚晓雷先生对陈思和先生提出的“民间”的理解,民间确实存在封建性的糟粕,但是其中夹杂的还有生命本能和人性的权利。①姚晓雷:《灵魂的守护》,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272页。

萧红初期的创作深受五四文学和革命文学的影响,强烈的现实主义特征体现了当时人们真实的生存状态,揭露了封建地主阶级对普通百姓的压迫,以及封建陋习对人们的毒害。

在这些披露民间肮脏与污垢的创作中,萧红也没有忽视人性和欲望存在的合理性。底层人民生存状态中体现出来的两面性,愚昧与善良体现了民间污垢与生命本能共存的状态。无论是萧红前期创作的《生死场》,还是后期创作的《呼兰河传》,萧红笔下的底层人民都是双面性的人物,是封建与生命本能缠绕着的人,他们的身上既有难以剔除的封建痼疾,也有底层人民的淳朴与善良。萧红书写东北人民时,也并不像鲁迅那样尖刻,是抽丝剥茧般地展示他们的闭塞,并了解造成他们生存现状的原因,正是萧红自己所说的:

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②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

可以看出萧红对她笔下这些人物的性格和生活处境非常了解,了解民间生存的两面性。

如前所述,不论是前期的作品还是后期的作品,萧红都没有完全以一个启蒙者的身份来痛斥她笔下的人物,在写到民间底层人物麻木与愚昧时,也没有否定他们本能的生命欲望与淳朴、善良。

《呼兰河传》的第五章写到小团圆媳妇婆婆的时候,以儿童的视角写小团圆媳妇婆婆在封建迷信荼毒下对小团圆媳妇的虐待,小团圆媳妇的活泼开朗在封建思想下被打压,最终活活被折磨而死,但是又以第三视角为小团圆媳妇婆婆的无知进行了解释:

而最害怕的是团圆媳妇的婆婆,吓得乱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虐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③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页。

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也花了许多的钱,希望能够治好小团圆媳妇,心里也充满了委屈: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④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116页。

因此,我们说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是个深受封建旧思想荼毒的女性,她愚昧、麻木但是她并不是一个心思歹毒的人。

祖父温暖了萧红的整个童年,她敬爱她的祖父,将祖父频频写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尽管如此,祖父在她的笔下也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在《呼兰河传》中,其他街坊四邻都看热闹似的看小团圆媳妇,只有祖父同情小团圆媳妇的遭遇,但在萧红的散文《蹲在洋车上》,因为萧红一路蹲在洋车上回来,祖父打了拉车的,“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⑤萧红:《萧红散文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2页。祖父虽然慈爱、热心,但祖父也是一位受封建思想影响的老人。

鲁迅给《生死场》作的序,称“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⑥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在刚刚兴起的新文学中,萧红塑造的人物还不够饱满,在《生死场》中塑造的两面性人物也已经摆脱了传统小说中刻板、单一的人物形象。

二、童心——奇幻的想象与细腻的写实

萧红虽然出生于呼兰河的地主家庭,但对于民间景象有着许多写实性的描写,因为呼兰河的农家生活离萧红的生活并不遥远。正如葛浩文所说:“呼兰本地有两件事对萧红有很大的影响:一是当地的农家生活;另一是她的孤独和寂寞。虽然她出生于士绅之家,但她童年的许多时间都在邻近的农家消磨。农民生活在她脑海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此她日后两本重要作品的主角都是农民。”①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

萧红通过描写自然、社会景象不仅反映了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也传达了萧红的童心与寂寞。

因为童年孤独和寂寞,萧红沉浸在她的后花园中,观察大自然中的花鸟虫鱼,在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过程中,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和寂寞。热爱大自然的人都有一颗纯真的童心,这颗童心赋予萧红创作上独特的结构,《呼兰河传》不同于以往的小说,它没有确定的主角,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用生活在那的一群人来衬托呼兰河这个地方,呼兰河就是小说的主角,因此除了自然景物,民间生活景象更是突出一座小城的核心。《呼兰河传》可随意调换顺序的章节,正秉持了萧红所说的“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正如林超然所提出的“《呼兰河传》的结构是棵‘童心树’,它的行文逻辑是童心——一个蹦跳着的小姑娘,她走到哪里,看到什么就写什么,这部小说是‘乱序的’,却被叫作‘童心’的道理统管着,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章法。”②林超然:《萧红的童心绽放与精神还乡——论〈呼兰河传〉》,《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7月2日。

童心还带给了萧红写作上细腻的观察力和无限的想象力,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细腻的笔触写作,日暮与朝霞、街头和巷尾都是萧红书写的对象。《呼兰河传》中自然的景象不同于萧红其他作品中的凛冽、残酷,而是多了一份静谧、和谐,第一章细细地介绍呼兰,一条街道,一家药铺,一个大泥坑,包括天空的火烧云,都是那么的安静祥和。正如茅盾给《呼兰河传》的序中所说的“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③茅盾:《呼兰河传序》,https://m.vrrw.net/wx/14433.html,2020年9月20日。正是如此,在笔者看来,呼兰河的一些风景可以和沈从文笔下自然神性的湘西世界相媲美了。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个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④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页。

萧红对呼兰小城中变幻莫测的火烧云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充满想象力的童心与童趣跃然纸上。

不同于沈从文笔下小桥流水的湘西,萧红对北方的严寒有着深刻的体会,从她的文字中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凛冽的寒风和极寒的大地:

严冬已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⑤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6—7页。

如果说生机盎然是春天赐给每一片土地的希望,那萧红笔下呼兰的严寒则给中国大地吹来了一股凛冽又清新的风。正如著名学者葛浩文所说,童年的后花园带给了萧红无限的想象力,再加上萧红中学时期的美术基础,成就了一幅幅生动的景象。

萧红孩童般细腻的观察力,不仅体现在对大自然无限的想象上,她对社会环境的描绘也细致入微。

《呼兰河传》第一章对呼兰大泥坑以及围绕大泥坑发生的事儿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深刻地写出了呼兰当地人们的麻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生活状态,萧红显然带着启蒙的现代性眼光去看待呼兰的落后。然而,《呼兰河传》呈现出的民间生存景象,整体上比《生死场》多出了一份温情、一份祥和以及农家生活的烟火气息。萧红在第一章中详细介绍了呼兰河以及呼兰河的农家生活,小胡同里提篮卖麻花的场景正是民间生活的真实画面: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的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谁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门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①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26—27页。

摸完了也是没有买。

尽管萧红还是批判着呼兰民间百姓的一些弊病,但是笔尖旁溢的温情也传达了对故乡的情思,萦绕着回望故乡的忧伤。萧红创作《呼兰河传》时已经离开家乡多年,身体羸弱多病,身在异乡的孤独不免使她回味起故乡的美好。

三、小说冷暖色调中透露出的复杂情感

正如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所说的,“但这又非如勃兰克斯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②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35年版,第9页。萧红创作的乡土小说也正是如此,和五四时期许多乡土小说作家相同,一方面她深受启蒙和革命文学的影响,对故乡闭塞和愚昧自然而然地加以揭露和批判;另一方面,在漂泊异乡后,再次回望故乡心中不免萦绕着乡愁。因此她的小说中既有冷色调的批判与揭露,也有暖色调的乡情回忆。

萧红和萧军在哈尔滨时,在“牵牛房”结识了许多左翼青年、革命作家舒群、年轻夫妇罗峰和白朗等,萧红也是一个充满启蒙和革命热情的斗士,并和萧军一起出版了《跋涉》。《生死场》是萧红紧接着创作的小说,深刻细致地描写了东北底层百姓的生存状况,书中人物对待生生死死非常的麻木,暗淡与阴冷是这本小说的主色调。王婆对摔死自己孩子场景兴奋地描述着,对生命的漠视令人不寒而栗: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撼着,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③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205页。

萧红以第三视角刻画了王婆对生命漠视的蒙昧,乡村百姓对生与死的麻木,正像《呼兰河传》中写的: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人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④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25页。

萧红的《生死场》体现了极强的批判意识,批判腐朽、封闭的年代,揭露封建思想禁锢下人们对生与死的麻木和庸碌。也正因为如此,《生死场》中许多场景都散发着颓废、死气沉沉的气息,例如: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粱地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着的。①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220页。

小说中荒凉、沉闷的冷色调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萧红在创作这部作品时的郁郁心情。

萧红后期在香港创作的《呼兰河传》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主要内容是回忆故乡呼兰河以及生活在呼兰河的人们。每位作家写到故乡时不免带着复杂的情感,“如果我们能够针对当地历史和当时现实进行深入考察,可能会发现萧红一生的自由和幸福是密集发生在她离家之前而不是离家之后的,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呼兰河传》会写得暖意融融和一往情深。”②林超然:《萧红的童心绽放与精神还乡——论〈呼兰河传〉》,《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7月2日。

《呼兰河传》中暖色调的景象也表达了她对故乡的眷恋。

前文涉及故乡风景描写中已经提到的,对故乡自然风景的描写,火烧云的金红的颜色,变化莫测的形态,俨然一幅优美的乡土风景画。除此之外,后花园的花花草草也是萧红描写的对象,祖父草帽上玫瑰芬芳的香气,此时好像祖母和父亲母亲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那满头红彤彤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③萧红:《萧红精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版,第67页。

鲜艳的色彩,其乐融融的氛围,萧红用暖色调渲染了童年的快乐时光。

另外,《生死场》和《呼兰河传》都写了农民的生活场景,《呼兰河传》没有放弃启蒙和现代性的眼光,但是笔触温墩而不凌厉是由于整体暖色调的氛围渲染出来的,这也体现了萧红在描写乡土场景的另一种情感——眷恋。

四、结 语

萧红的创作力逐渐得到重视,作为女性作家,她细腻的观察和写景叙事上的笔力都得到了人们的认可。萧红前后期创作的差异,以《生死场》和《呼兰河传》为代表,一直为人所关注,其中体现的不同色调和不同情感以及萧红对民间百姓性格和生存状态的关注与书写,都值得进一步被发现和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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