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安大简《诗经》尾题“矦六”下四句简文释读

2022-03-10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季札评语诗经

刘 刚

(湖北文理学院 宋玉研究中心,湖北 襄阳 441053)

一、四句简文的释读

(一)简文

兹引整理者隶定的四句简文如下:

(二)注释

3.关于第三句:隹:当读为“谁”。谁:《说文》,“从言,隹声。”故“隹”“谁”可通。安大简《诗经》“隹”通“谁”者,于《行露》《黄鸟》《园有桃》《硕鼠》中凡四见。谁,为疑问代词。虫,整理者隶定有误,当隶定为“它”。“它”读为“弛”,清华简(八)《邦家处位》第二简“还内(入)它(弛)政,(敝)政(更)政(正)”句,“它”读为“弛”,注:“弛政,《礼记·乐记》‘庶民弛政’,郑注:‘去其纣时苛政。’”[9]弛,本义为放松弓弦,直接引伸义为松弛、延缓,间接引伸义为解除、去除,故孔颖达《礼记》疏根据郑注注释“弛”字曰:“弛,去也。”[9]《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弛于负担”,杜预注曰:“弛,去离也”[10]可为佐证。之,代词,指代评语第一句所指的时事,即矦风六篇涉及的时事。隹心它之:当读为“谁心弛之”,意为“谁人心中不满希望废除弊政”。

(三)串讲

二、四句简文与《矦风》六篇

考之宋朱熹的《诗集传》,《汾沮洳》“此亦刺俭不中礼之诗。言若此人者,美则美矣,然其俭啬褊急之态,殊不似贵人也。”《园有桃》“诗人忧其国小而无政,故作是诗。”《陟岵》“孝子行役不忘其亲,故登山以望其父之所在。”《十亩之间》“政乱国危,贤者不乐仕于其朝,而思与其友归于农圃,故其词如此。”《伐檀》“诗人述其事而叹之,以为是真能不空食者。”《硕鼠》“民困于贪残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诗集传》的作者朱熹是宋代“疑经”学派的代表人物,但他对《矦风》六篇的理解却与《诗序》大体相同,所不同者是其对《伐檀》的解读,其分析说:“诗人言有人于此,用力伐檀,将以为车而行陆也。今乃寘之河干,则河水清涟而无所用,虽欲自食其力而不可得矣。然其志则自以为不耕则不可以得禾,不猎则不可以得兽,是以甘心穷饿而不悔也。诗人述其事而叹之,以为是真能不空食者。”[12]这个分析与《诗序》“《伐檀》,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的解题,截然不同。《诗序》以为“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而朱熹以为“用力伐檀”者“欲自食其力而不可得矣”,“是以甘心穷饿而不悔也”。直将“刺贪”的诗,解为讥讽“甘心穷饿而不悔也”的那些“彼君子”们不谙世事与自许清高。其说曲解诗意,巧言为说,有标新立异之嫌。然而朱子所言也并非无中生有,据《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记载,楚人有许行、陈相、陈辛等一类“为神农之言者”便主张“必种粟而后食”[13],可见朱子所说的“欲自食其力”者在先秦甚或楚国大有人在,而且形成了一个学术流派。因而即便按朱子标新立异、自创新说的解读,其说也可谓是当时社会中一类人的思想意识与行为实践,仍然在简文“作语以时”所指的范围之内。

至于现当代学者,以去《诗序》化的思维,将《汾沮洳》释为“妇女赞美男子的诗”,将《十亩之间》释为“劳动妇女唱出的采桑歌”[14]。即便如此,简文以“作语以时”概括其“即事写实”,也完全可以说得通。

四句简文的后三句,属于对《矦风》六篇的总体评论。第二句“鱼(语)者索人见(视)”是阐述“语者”“作语”即作诗的目的,即希望时贤关注“语者”所言的时事,除旧立新,改革时弊。第三句、第四句,“隹(谁)心它(弛)之?(黍)者它(弛)之。”是用自问自答的设问形式,回答时政的弊端在于统治者无视民本民生,权贵们为了自家享乐而“重敛蚕食”、鱼肉百姓,引起了农人们因对时事不满而希望废除时弊的社会现实。结合上面的分析可以说,三句评论不仅比较准确地揭示出《矦风》六篇的诗意内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下层民众的心声与诉求,而且表达了评论者希望改革时弊的理想追求,具有一定的进步意识。

三、四句简文的置放体例与评说方式

再看《左传》所记季札对《魏风》的评说:“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险(俭)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10]2007季札的评语与《毛诗·魏风》各诗《小序》的解题,有相通之处,《小序》中也提到“其君俭以能勤”“俭以啬”“不得礼”“无德教”的君国之时弊。季札说《魏风》的书写风格是“大而婉”,“大”即指诗之所言为君国大事,“婉”即指歌诗作语委婉,实为婉讽;《毛诗·小序》说《魏风》各诗皆为“刺”,证于《魏风》各诗所谓“刺”,皆即事寓意,当为婉讽。可以说,晚于“季札观乐评《诗》”至少五十多年的《诗序》,当接受了“季札观乐评《诗》”的评说要义。安大简《矦风》六篇即隶属于今本《毛诗·魏风》,简文评语“作语以时”所说的“时”意为“时事”,言外之意也旨在影射“君国之时弊”;简文评语“语者索人视”所说的“视”意为“视事”,也就是参与政事,其中寓意既委婉说出诗作者希望时贤一改时弊,改善民生;简文评语“谁心弛之,黍者弛之”,没有直言“在位者”是时弊的始作俑者,而是以“黍者弛之”反衬“在位者”无视民生,亦与季札评语不直言魏君无德、而寄予希望说“以德辅此,则明主也”、婉言魏君失德的表述,作语相似。可见,四句评论性简文评语极尽含蓄,也受到了“季札观乐”评说《魏风》作语极尽委婉的影响。

其实,以先秦《诗》评方式而言,以一国之《风》为单位进行评论,当是先秦《诗》评的一种形式。此外也有对《诗》进行整体评论的,如《论语·为政》所记的孔子名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8]此外还有打破《风》《雅》《颂》界限,一诗一评,或一组一评者。如上博简《孔子诗论》第八简:“《十月》,善辟言;《雨无正》《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小旻》,多疑矣!言不中志者也。《小宛》,其言不恶,少有危焉。《小弁》《巧言》,则言谗人之害也。《伐木》……。”其中有一篇一评者,亦有合两篇而一评者。又如第十简:“《关雎》之婜、《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重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以色喻于礼。’”其中将七篇诗合为一组加以评说,指出各篇皆有“重而皆贤于其初者也”的共同写作特点。注意,《关雎》《樛木》《汉广》隶属《周南》,《鹊巢》《甘棠》隶属《召南》,《绿衣》《燕燕》隶属《邶风》,这种评诗方式突破了《国风》的界限,可谓“跨界”组合。再如第二十一简:“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鸠》,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接下第二十二简继续记孔子的话说:“……之。《宛丘》曰:‘洵有情,而无望。’吾善之。《猗嗟》曰:‘四矢反,以御乱。’吾喜之。《鸤鸠》曰:‘其仪一兮,心如结也。’吾信之。《文王》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吾美之。”[19]其中四篇歌诗,《宛丘》隶属《陈风》,《猗嗟》隶属《齐风》,《鸤鸠》隶属《桧风》,而《文王》隶属《大雅》,更打破了《风》《雅》《颂》的界限。上博简《孔子诗论》可证孔子或儒家学者评《诗》方式的多样性,而将在某些方面有共同特点的诗篇组合在一起加以评说,又是孔子或儒家学者惯用的评《诗》方式。据此,不可无端质疑安大简将《矦风》六篇一并评说的可能性,只不过恰巧《矦风》六篇共同具有“作语以时”的特点,“语者”才一并予以评说。这种方式的评说,有先例可鉴,其所作也自在事理与情理之中。

四、四句简文的作者与安大简《诗经》的写本性质

关于四句评论性简文的作者,当不是安大简《诗经》转写之祖本的编者,即《左传》所记“季札观乐”所见的《诗》文本之编者。洪湛侯的《诗》学史研究认为:“《诗经》学史上真正开始进行《诗》的评论和研究的,孔子是第一人。”在孔子之前,只能追述到“季札观乐评《诗》”而已,“《诗》的产生,有作诗者,有采诗者,有赋诗者,有配乐歌唱者,有整理编集者,乃至春秋时期、战国之初的赋诗言志和著作引诗,所有这些,都属于《诗》的应用而不是《诗》的研究”[15]62。然而必须指出,“季札观乐评《诗》”的事实,可以证明春秋时期对于《诗》的评论和研究,已经悄然而萌生,否则身处南方文化相对中原落后的吴国公子季札,若没有接受过《诗经》教育,如何能简明而精辟地的评说《诗》乐与《诗》意。可以推测,自从出现《诗经》教育以来就当有诗意讲解、诗乐教唱、诗舞传授一类的教学,以及洪氏没有提及而事实上存在的教诗者,只不过相关的记述没有流传下来。洪湛侯说的“《诗经》学史上真正开始进行《诗》的评论和研究的,孔子是第一人”,应当修正为“《诗经》学史上见于文献记载的,真正以儒学理论开始进行《诗》的评论和研究的,孔子是第一人。”很有可能孔子之前,《诗经》的教学者是以西周的礼治思维评论和研究《诗经》的。据已知的研究成果,安大简《诗经》转写的时代为战国早中期,此时上博简《孔子诗论》《论语》中记述的孔子论《诗》和儒家学者编撰的《诗序》已然问世,并随着儒家私学的兴起而广泛传播。因此安大简中四句评论性简文,有可能是转录儒家学者的《诗》评,也有可能是转录先儒家教诗者的《诗》说,还有可能是楚国转写《诗》文本的学者自己所为。依据现有的文献资料,我们认为,简文转录儒家学者《诗》评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四句简文中没有接受儒家学者的美刺说,也没有反映出儒家学说的德政说与尊礼说,而《矦风》六篇内确实含有关于“不得礼”“无德教”“民无所居”“君子不得进仕”的寓意,简文评论者仅评说其诗“作语以时”,概括诗人对“时事”的不满,并没有将诗评上升到儒学理论的高度。依据简文评语的时代背景,我们认为,简文转录先儒家教诗者《诗》说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四句简文中没有提及有关礼制或礼仪的内容,而《矦风》六篇内确实关涉了以礼评彼人、以礼评君国、以礼自我评说的话题。简文评论者仅述说“黍者弛之”,以反衬被批评者治国之政造成了民心生怨的事实,并没有将被批评者失礼违礼的心态与行为明白直言。有鉴于此,还是楚国转写《诗》文本的学者自作评语的可能性较大。因为战国之际的楚人,对于儒学、礼制、礼仪多不屑一顾,甚至公然违背,至少没有把儒学、礼制、礼仪视为主流的思想意识。因而楚国转写《诗》文本的学者自作评语,不以儒学、礼制、礼仪为评论标准,理所当然,无可厚非。此前,我们在《安大简<诗经>自写异文现象为“用字法”教学举证说》一文中推测,“安大简《诗经》中出现的书写者自写的异文现象,并不值得令人惊诧,既并非是书写者的书写讹误,也并非是书写者的随意为之,而是书写者出于文字教学目的,特意设置的‘用字法’教学的必要例证。这样的《诗经》文本书写,从版本学角度看,自然不是善本,但是从教学教法角度说,却是别具特色的藉《诗经》教学讲解用字问题的具有教案性质的写本。若据此再作进一步推测,安大简《诗经》的书写者当是楚国兼职学童教学的官员,安大简《诗经》选本之所以选择较为易读的六国《风》诗,也与楚国的学童教学不无关系。”(1)刘刚《安大简<诗经>自写异文现象为“用字法”教学举证说》,待发表。对于这个推论,本文所讨论的安大简四句评论性简文的问题,又为安大简《诗经》是“藉《诗经》教学讲解用字问题的具有教案性质的写本”提供了新的证据,也就是说,四句评论性简文正表现了安大简《诗经》写本用于《诗经》教学的教学内容,即讲授《矦风》六篇的写作命意、创作手法与社会反响。这个新的证据,不仅对我们先前提出的安大简《诗经》是“具有教案性质的写本”的推测,提出了进一步的佐证,同时也对我们先前提出的“安大简《诗经》的书写者当是楚国兼职学童教学的官员”的推测,又提出了比先前以“‘用字法’教学”为证更为直接而有力的实证。

猜你喜欢

季札评语诗经
流沙河语录及诸家评语
诗经
季札挂剑
现代诗经
现代诗经
季札挂剑
季札赠剑
怎样为作文写评语
那些年,我们读错的诗经
作文评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