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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魂

2022-03-07马金章

剑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黎阳蓝田泥塑

□马金章

黎阳城东郊有个泥塑村,名为杨玘屯。村里近千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做泥活儿,人人捏泥咕咕。泥咕咕是村人对泥塑的俗称。

村中做泥活儿玩出名堂的人不少,玩出大名堂的当属泥塑王——王蓝田。

闻知泥塑王去世的消息,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专门为他设了网上祭奠灵堂。横幅上,一溜黑底白字十分醒目:民间艺术的天空,一颗耀眼的星陨落了。

泥塑王去世后,黎阳城里一位入职不久的美术教师仰慕泥塑王,便到杨玘屯村王蓝田的灵堂前祭奠他。摆放花圈时,看到悼念挽带上有的将逝者的名字写成“王蓝田”,有的写成“王兰田”,教师心生疑窦:“怎能将先生的名字写错呢?”

泥塑王的儿子王学锋对他说:“家父生前不介意这个。蓝、兰都行。”

“可教材上是蓝啊。”

学锋听了一脸懵懂。原来,泥塑王的作品,上了全国高中通用教科书《美术鉴赏》。这教科书使用四五年了,泥塑王的儿子竟不知道。

教师问:“王老生前没说过这事?”

“没有。”学锋应答,“家父恐怕也不知道这事儿。”他迟疑一下,“要么,他知道,却不想说。家父,是将名利看得很淡的人。”

泥塑王四五岁跟爹玩泥巴,捏了80 多年泥咕咕。制做泥咕咕要先和泥,他刚会爬时,见爹和泥,他就爬进泥巴里打滚,滚成个泥巴猴儿。

捏泥咕咕,有道工序:扎哨孔。爹扎哨孔,每扎一个,小蓝田就试吹一下。爹看着捏好的泥咕咕被儿子玩变了形,伸出泥手打他一掌,他没哭,不再烦爹,拿起爹扎哨孔的圆棒棒,就往一个泥咕咕胎上扎。扎过,小嘴凑近一吹,竟呜呜响起来。

屯里的泥塑艺人,农忙时田里耕作,农闲时居家捏咕咕,到了正月,再拿到黎阳城的庙会上卖。

黎阳城的庙会长达一个月,大街上整天人挨人、人挤人,特别是正月十六这天,三四十家社火在庙会上争相表演,城里更是人山人海,热闹得像掀翻了天。

四五岁的小蓝田,跟着爹娘在庙会上卖泥咕咕。一支表演着《目莲僧救母》的社火队过来了。他看到大头胖孩儿和大头刘二翠很像爹捏的大头乖乖人儿。俩大头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特好看,特好玩。他游鱼一样,在人群中穿行,跟随这支社火队观看起来。

不见了儿子,娘担心得哭起来:“这么多人,往哪儿去找他呀?”

爹显得很平静:“你照顾摊子,我找去。”说着,拿起一个泥咕咕就走。

爹顺着街,跟着人流吹起了泥咕咕。

呜呜——

呜呜——

小蓝田循着泥咕咕的声音,找到了爹。

爹将儿子扯进怀,在儿子额头上吧唧亲一口:“俺小儿,爹可找到你了。”

儿子脖子一梗,头一扬:“是我找到了爹。”

爹把他推出怀:“爹不吹哨子,你能找到我?”

“那是我的哨子找到了我。”

“说说为啥?”

“哨子是我扎的,声音和别家的不一样啊。这不是哨子找到了我?”

爹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在儿子后脑勺上拍一下:“小犟驴。”

小犟驴正式跟爹学捏泥咕咕了。

泥哨有两个孔,一个吹孔,一个发音孔。吹孔的气流灌入另一个孔中发音。吹孔和发音孔的距离远近、角度、深浅的差别,会使泥咕咕发出或浑厚、或清脆的不同声音。小蓝田依据咕咕的大小、样式,选取两孔合适处落棒扎孔,旋转打磨。

爹捏的泥活中,多是鼠、牛、虎、兔等动物。

他问爹:“为啥老捏这动物呢?”

爹答:“年有春夏秋冬四季,人有鼠牛虎兔等十二生肖。不同动物,代表人的不同属相。”

“那燕子呢?燕子不是属相啊。”

“爹喜欢燕子呗。”爹说,“老辈人都喜欢捏燕子嘞。”

着色时,爹嘱咐:“多施黑。”

“为啥?”

“老辈人说,黑是正色。”

“黑咋是正色?红色、绿色不是更鲜艳吗?”

“反正,老辈人都这样说嘞。”

小蓝田不满意爹的说法。

后来,他上了学。

后来,他跑安阳殷墟,上濮阳颛顼帝喾二帝陵,他长了见识,醒悟了:“玄鸟生商。”泥咕咕中的燕子和古老的传说有关。瑞顼、帝喾被称为黑帝,难怪泥咕咕艺人将黑色称为正色。村里代代泥塑艺人手里捏的泥咕咕,大有来头呢。

从此,蓝田更爱捏泥咕咕了。一团泥巴,到了他手里,搓搓、捏捏、揉揉,再点点、扎扎、戳戳、捅捅,就成了一件喜人的灵物。不管是捏动物,还是塑人物,他不求形像,琢磨神似。

听艺人说书。吕洞宾唱:“天子宝剑在他身,柳枝是他跟班人。”唱词音落,他手里的泥团儿就成了活灵活现的背剑老道吕洞宾。“身穿八卦衣,芭蕉扇提手里。黄腾腾的风,呼啦啦的雨。”风乍起,雨刚落,呼风唤雨的汉钟离就跳到他掌上了。

渐渐,泥塑王成了王蓝田的名号。

泥塑王的作品,成了抢手货,不用到庙会上零卖了,他儿子和孙子开个网店,网上销售,网上接订单。

那天,儿子和爹商量,将泥咕咕命名为“蓝田泥坊”。

“为啥?”

“打您的牌子。每个泥咕咕,都盖上您的印。一定好销,还能卖高价。”泥塑王摇头。

儿子说:“木刻匾额都制好了。”

两个孙子便将匾额抬到爷爷面前。

牌匾雕刻精美,字是一位书法大师题的行书:“蓝田作坊。”

泥塑王看儿孙们一个心思,就对儿子说:“想打你爹的幌子也中,但得答应爹两个条件。”

儿子脸上露出喜色:“哪两个?”

“一是这牌匾,眼下不能挂。啥时你爹闭眼了,蹬腿了,才能挂。”

儿子点头。

“再是即便那时挂了这牌子,泥咕咕上,也不能盖我的印。要盖,得盖你们自个的。”

儿子吸了口长气,嗯一声。

那天,泥塑王佝偻着腰,坐在小椅子上捏泥咕咕。捏着捏着,感到有点累,便闭上眼,想歇一会儿再捏。可他,再没挣开眼。

下葬泥塑王那天,儿子将家中所有珍藏的父亲捏的泥咕咕都拿了出来,一一分发给了来送葬的人。

呜呜——

呜呜——

呜呜声响彻田野。响彻长空。

当棺木入了墓穴,那些泥咕咕,都被摔碎随伴主人葬入了泥土。

泥塑王去世不久,省城一个酷爱他作品的收藏家,将泥塑王的一套十二生肖泥咕咕以260 万的价格拍卖成交。

那天,王学锋坐在爹生前坐的那把小椅子上正捏泥咕咕,邻居跑来,告诉了他这个天大的消息。

学锋听了淡淡一笑。他右手里的印章,稳稳落在左手中的泥咕咕背部。

泥咕咕背部,凸显出三个篆刻小字:王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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