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黄荆子的紫花开得恣肆汪洋。门前的山坡上，大蓬大蓬淡淡的紫如梦似幻，像要飞起来。我们坐在檐下剥玉米，撕去青白色的外皮，浸润着晨露的玉米粒，莹润，饱满，珍珠一样。一粒粒剥下来，白色的浆汁沾满手指填进指甲，散发出甜甜的气息。

喳喳！喳喳喳！檐下的香樟樹上，长尾的喜鹊在枝头一跃一叫，白腹黑身，乖巧可爱。妈妈说，嘿，今天要来客了。太好啦！我们叫起来，追随着香樟树上的喜鹊雀跃了起来。

谁会来呢？

日光移着碎步，滑过横梁，下到地面，出了堂屋，翻过门槛，爬上阶沿。竹影覆盖的小径那端，起伏的紫色花浪中忽然升起一朵蓝色的蘑菇——穿白底浅紫碎花衫的二姨撑着伞提着包，笑呵呵地踏进了简陋的小院。

“二姨来了！”我们跑过去，抢过她的伞，提过她的包，拉着她的手，簇拥着走进屋里来。所有的来客中，我们最期盼的就是二姨。

二姨做的饭菜特别香，同样的食材，二姨做出来就是不一样。二姨给我做盐水豆子。现摘的毛豆，毛茸茸青碧碧的，淘净，加水，放盐，大火煮开，小火焖一会儿，锅盖一揭，哇！香喷喷的，喉咙里便伸出手来了。抓起一只，捏着豆荚一挤，豆子蹦进嘴里，香气满口钻。

二姨给我缝花裙子。她扯了棉绸布，鲜艳夺目的橙色，硕大的花朵。二姨伸直手指，在我的腰上腿上一卡，便有了尺寸，嚓嚓几剪子，整布变成了布条。她端出笸箩，穿针引线，将针在头发上梭几下，一针一针缝缀起来。不一会，布片归位，裙子成形。再烧了滚开的水，装在白瓷盅里，在缝隙处来回熨烫，再贯入松紧带，提起来，小裙子妥妥帖帖，漂漂亮亮。这是我的第一条花裙子，开始穿时长及脚踝，渐渐缩至小腿，最后短得刚刚够膝盖……我一直穿一直穿，终于再也套不上去了，于是成为箱子里永远温暖柔软的一团。

二姨从不闲着，她一坐下来，拿起苞谷就剥，边剥边讲故事。

“狗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我，跑过小山坡，就要拖进它的窝！”二姨语声轻柔，齐耳短发拢在脑后，浅紫色碎花衣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明净的面庞笑意盈盈。我们围箩而坐，凝神谛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狡猾的狐狸，勇敢的小狗，贪吃的耗子，善良的金鱼……二姨有无穷无尽的故事，时而新奇，时而惊悚。

吃饭时，二姨说，你们这里好多黄荆子。妈妈说，这东西，山上到处都是。二姨说，等秋天到了，我想来摘一些回去，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说闲话。妈妈扑哧一乐：割别人家的桑枝柏丫，也许会有人吼，这个黄荆子嘛，人不吃鸟不啄，连耗子都不惦记。你要这个干啥？

二姨笑，好东西呢。那我秋天来摘一些。

二姨住在平坝上，与我家相隔30来里路。他们田地少，但是黑色的土地嗞嗞冒着油，寸土寸金，没有杂树的容身之所。二姨在自家每一垅田埂上，都种了瓜果蔬菜，蓊蓊郁郁，绿意盎然。我们山村里的泥土红沙沙的，吃不住一点水，地广人稀，田坎边，坡头上，路旁边，马桑子、黄荆子、构树子，大摇大摆，齐齐疯长。

春风里，绿油油的黄荆子捧出淡紫色的穗子花，细碎的小花朵在山野里寂寞摇曳，清清爽爽，漂漂亮亮。人迹罕至的灌丛中，只有小蜜蜂偶尔嘤嘤飞过。路旁边，脚步匆匆，沾着泥土的裤管扫过紫色的小花，淡淡的香气于是蔓延开来。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结满籽实的黄荆子由苍绿变成苍灰，稻穗一般微微低下了头。捋一把，揉一揉，褐色的小圆果子类似颗粒饱满的油菜籽，坚硬而馨香。只是，除了砍下来做柴烧，无人采摘的黄荆子和许多野生草木一样，荣枯寂寂，花开果落两由之。

二姨要它干吗？

总之，秋风吹来时，二姨来了。妈妈陪着二姨去山里转一圈，背回来大半麻袋的黄荆子，晒在大簸箕里，揉搓，去除外壳和残渣，圆溜溜的小果子安安静静躺着。二姨宝贝似的，用手划拉来划拉去，院子里不时浮起一阵阵黄荆子的香。

二姨用它做什么呢？炒着吃吗？我忍不住撮了几粒放进口中，一嚼，涩而苦，呸呸吐掉。二姨呵呵一笑，说是拿回去磨成粉，做汤圆吃。我听了更觉得奇怪了。二姨家不缺吃，她常常省出粮食来接济我们呢。

半夜里，我迷迷糊糊醒过来，见二姨用手顶着胸口，微微咬着牙，有些吃力地笑。

时光如水。楼房立起来，表哥们的事业红起来，日子甜起来。只是，二姨的疼痛也日益严重。后来，二姨进了医院，各种检查，各种诊断，已经晚了。我去看二姨。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她说，被子好重，医院里的被子怎么这么重？像盖了块石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疼痛让二姨形销骨立，两颊深深凹进去，被子下的她也快变成一床薄被了。

二姨坚决出院，回到熟悉的家，在无尽的疼痛中消磨着漫漫长日。不久，二姨因病离世，未至花甲。

后来得知，黄荆子性味辛、苦，温。研末，和粉做团食，可治肝胃痛。原来那时，二姨已有疾在身，只是没有声张，悄悄寻些偏方在治，照样起早贪黑。就如黄荆子，岩坡边，石谷上，见土就长，风里雨里，顶开贫瘠铺排出淡淡的紫和香。

又一次，在河边走。晨曦中，黄荆子的紫花安静而秀丽。我不由停住脚步，静静站了好久好久。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想起秋风吹过的山野，所有草木在起伏中沉思回望。门前的小径，竹影;塘里的白鹅，鸭群;岸上紫花氤氲处，蓝色的伞，遥遥撑开一片明丽欢乐的梦境……

王优：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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