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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以一诗名世者

2022-03-02陈尚君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人

陈尚君

各人才分之高下,当然会决定其一生成就之不同,似乎更重要的还在于其作品有无机缘存留后世。本文拟拈一新义,即专谈仅有一诗存世而可为后世称羡者。如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有孤篇压全唐之誉,然其存世有二诗,这里就不列入了。

一、 唐前以一诗名世者

唐前诗人,仅存一首者甚多,但影响大者甚少。这里试举三例。

陆凯《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贈一枝春。”此诗作者、诗题皆有许多说法,现在看到的最早记录,是唐末韩鄂《岁华纪丽》卷一所载,录如上。另一较早记载见《太平御览》卷九七引《荆州记》所载:“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诗略)。”《荆州记》作者为宋临川王侍郎盛弘之,陆为晋、宋间人,可得认定。《魏书》卷四有陆凯(?—504),字智君,为正平太守,时间稍晚,肯定不是。范晔自是名家,但一生似无机缘到达长安。《太平御览》卷一九引《荆州记》作路晔,或与史家范晔全无关系。无论谁作或寄谁,此诗将南北分离之际怀友之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受诗者在北方,且从军在陇头,诗人偶遇驿使,是来往南北间的使者,到北方有机缘见到受诗者。诗人知道这是带信给友人的难得机会,仓促之间又无法准备任何礼物,只能就手边方便,摘一枝梅花为赠。诗表达得很客气,说南方没有合适的礼物馈赠,只能摘梅以寄相思。古诗不是有“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之感慨,这里把古人“但感别经时”的情怀,浓缩在短短二十字中,包含无限深情。江南地暖,梅花先开,也预兆冬去春来。然而北方寒冷,作客者远离故土,饱经风寒,诗人把遥远的思念,故土的情意,都在诗中传达出来。读来风怀蕴藉,礼轻情重。

第二首可以介绍曹景宗《光华殿侍宴赋竞病韵》:“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曹景宗(457—508),《梁书》卷九有传,他仕南齐官竟陵太守。梁武帝起兵,他率众来从,得除郢州刺史。天监六年(507),大败魏于钟离,建立殊勋。奏凯入朝,武帝于光华殿大宴庆功,与众文士分韵赋诗。似乎没人知道景宗也能诗,没给他分韵。他意色不平,乘醉启求不已。武帝说:“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他仍不罢休,只能将剩下来最难成诗的竞、病二字,让他试试看。不料他操笔斯须而成此诗,震动在座朝贤。诗的前二句,写出军前后的两种状态。外敌侵边,战士出征,为他们安危担忧的是家人。获胜归来,朝野欢庆,笳鼓齐鸣,形成强烈反差。作者刚获大胜,后两句虚设路人的询问,表达自况汉代名将霍去病之得意。

第三首诗是隋王谟《东海悬崖题诗》:“因巡来至此,瞩海看波流。自兹一度往,何日更回眸?”从成就与影响来说,比前二首为逊色。此诗是古代很少见的观海诗,《诗话总龟》卷一录出,宋人孙洙称赞“此诗工夫不少” 。更可贵的是历经1436年,其石刻仍存于连云港云台山,《书法丛刊》1994年4期刊有拓本。与宋人所录,仅“到”作“至”一字不同,且有到访的完整题名。诗说自己担任海州刺史,巡察来到海边,亲见万顷波流,海疆开阔。后两句更感慨,人生一度经此,何日能够再观胜景。不仅是他即景之联想,更说出古今无数旅行爱好者的惊叹与遗憾。仔细揣摩,可体会孙洙评价得当。

二、 三位名臣:来济、刘幽求和郑儋

来济《出玉关绝句》:“敛辔遵龙汉,衔凄度玉关。今日流沙外,垂涕念生还。”来济(610-662)是隋代名将来护儿之子。隋亡之年,其父与炀帝一同被杀,他时方九岁,流离艰难而笃志好学,入唐居然以文词著名,考取进士,入东宫辅佐太子。太子即位即高宗,他也得缘入相。当时有语云:“来护儿儿作相,虞世南男作匠。”就指他的人生成功。但他为武后所恶,贬为庭州刺史,领兵与突厥开战,可惜名将之后已不会作战,他因此战死边关。此诗即作于西行之际,骑马沿着汉时开拓的西行之路远行,内心是极度凄凉的。出玉门关就到了流沙极漠之地,这一年他五十二岁,已经没有建功异域的雄心壮志,内心悲苦,不知能否生还。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有《南阳公集》三十卷,卢照邻作序,早已亡佚。其兄来恒也能诗,可惜一首完整的也未得存。

刘幽求《书怀》:“心为明时尽,君门尚不容。田园迷径路,归去欲何从?”刘幽求(655—715),两《唐书》皆有传。他是武后至玄宗初年的风云人物,人生大起大落,不同寻常。他在武后时举制科,授阆中尉。刺史不礼,乃弃官去。中宗复辟,曾劝桓彦范等杀武三思,不从。后来为临淄王李隆基决策诛韦庶人,以功两度为宰相,先为太平公主诬构,配流岭南。开元初再为姚崇劾其有怨言,贬南方而死。他是动荡时代的风云人物,似乎对于官场之尔虞我诈不太适应,虽为玄宗夺位功居魁首,最终却败得很惨。他仅存此一诗,唐时选本有录,且传入日本,宋代仍为乡校小儿诵读。如果认为此诗是他在晚年贬窜时所写,正可见到他的心境与无奈。所谓“心为明时尽”,是说自己不顾身家性命为君王克尽一切力量,毫无保留。“君门尚不容”,皇上还是对自己不能理解与包容啊!这是对君主之绝望与抗议。“田园迷径路,归去欲何从?”混迹官场太久,已经完全迷失了自我。能够回到乡间,重新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还能回得去吗?回去又能做什么?看来,他虽然通晓政治折冲,擅长决策帷幄,但实在不适应官场之波惊云诡,渊默忍耐,其败必有以自取。然其所言,又是历来混迹官场者之共同心声。短诗而足可玩味,意义在此。

郑儋《登汾上阁》:“汾楼秋水阔,宛似到阊门。惆怅江湖思,惟将南客论。”郑儋(741-801),自号白云翁,荥阳(今属河南)人。少依母家,早年似乎居住在苏州一带。代宗大历四年(769)登进士第,此后一直在北方任官,最后做到河东节度使,在任不到一年即去世。他是当时的骈文名家,门人有名相令狐楚,再传即为李商隐。令狐曾自称“白云孺子”,可见尊崇之深。可惜所作甚少流传,上述一首也是因为北游太原的欧阳詹作诗有长题云《陪太原郑行军中丞登汾上阁。中丞诗曰“汾楼秋水阔,宛似到阊门。惆怅江湖思,惟将南客论”。南客即儋也。辄书即事上答》,得以保存,是否全篇也不可知。《全唐诗》卷七三八署作者为郑中丞,据欧阳诗可确认是郑儋。诗作于郑儋任河东行军司马时,登上高阁,看到汾水浩渺,有重新回到苏州阊门的感觉。他出身荥阳郑氏,本是中原名家,不知何时已经迁往南方的苏州。久居北方,一直思念的故乡其实是南方的苏州,他自称南客,虽长期任官北方,始终无法排遣江湖愁思。短篇包含的内容其实很复杂。

三、 身世可知者二人:孙革与严恽

孙革《访羊尊师》:“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首诗的作者,从南宋时或传为贾岛作,不足据。孙革名声虽然不显,基本轮廓尚清楚可考。他是富春(今属浙江)人。代宗时登进士第,诗人韩翃有《送孙革及第归江南》诗为他送行。德宗贞元十年,在湖州于幕府,见《吴兴金石记》三收于頔《碧玉潭题名》。宪宗元和间曾任监察御史,以实报凤翔马坊事,忤驸马张茂宗而罢职,见《旧唐书》卷一四一《张茂宗传》。穆宗长庆二年,任刑部员外郎,见《唐会要》卷三九及卷六七。后出为洛阳令,则见张籍诗。他仅存此一诗,似乎是为访羊尊师不遇而作。访人而不遇,当然有些尴尬,见到了尊师的修道童子,说尊师不在居所,上山采集仙药去了。后两句仍是童子的语气,省去了诗人询问尊师何时回来的诸多细节,童子告虽然知道就在此山中,但山高林密,尊师行方无定,既不知具体方位,也不知何时回来。这里,松下是道士的居处所在,采药是道士的日常行为,都契合身份。童子之回答也合情合理,将道士之日常修行给以交代。其实我们读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所谓“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并非说道士无处寻觅,而是借此传达对道士的关心。同样,孙革之访羊尊师,无论相见与否,此诗都是合适的留赠之作。盖若未遇,可留童子转交,见对尊师之寻访,即便相见欢谈,也可就此写出尊师出世脱俗之节操。四句明白如话,但关心真诚,尊敬礼貌,皆一一可见,因而值得回味。

严恽《惜花》:“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此诗风情旖旎,摇曳多姿,曾盛传诗坛。诗首先发问,春风无限,春日将尽,冉冉春光最终将回到哪里去?诗人也无法找到答案,只能乘此春日还在,春花未谢,抓紧再饮一杯。惜花最要紧的事还是及时观赏,无限流连,尽在杯酒缠绵之际。花知道春归何处吗?那就只能问花,可惜花也没有给以答案。花为谁开,花因何谢,诗人反复诘问,最终还是得不到回答。既然没有答案,只好珍惜春光,珍惜花期,惜花之情,油然而出。“尽日问花花不语”一句,给人似曾相识之感,因为欧阳修的名篇《蝶恋花》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一句,就是据严恽诗改写。

严恽诗出,时任湖州刺史的杜牧立即作《和严恽秀才落花》:“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杜牧当时诗名极盛,诗也是次韵之作,但风情稍逊,显然不及严作。另一位在浙西幕府的小诗人王枢,也作《和严恽落花诗》:“花落花开人世梦,衰荣闲事且持杯。春风底事轻揺落,何似从来不要开?”欲反严意而认为不必为花开花落过分用情,将一切看得平常,不妨持杯畅饮。后两句故作潇洒,其实毫无蕴藉之情,虽自称要“抑其才调”,结果适得其反。

严恽(?—870),字子重,吴兴(今属浙江)人。童年举进士,十上不第,归居故里。杜牧任湖州刺史在大中前期,其时严应该已经年登三十。到咸通十年(869),即在杜牧守湖州后快二十年,严恽曾到苏州,登门访问唱和方酣的诗人皮日休和陆龟蒙。皮、陆当时忙于彼此唱和,对严明显略有怠慢,即没有立即约请参与彼此的诗会。严别后两月,即抑郁而殁,给皮、陆以极大震动。皮作《伤进士严子重诗》,自述早年为童在乡校时,即得读杜牧和严诗。严造访,是带着自己诗集来的,皮既称“乐得礼而观之”,又称“其所为工于七字,往往有清便柔媚,时可轶骇于常轨”,是述总体之观感。所引亦仅前述一篇。虽然皮、陆各有诗祭悼哀挽,但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位年少成名的诗人,历经挫折,最终仅凭此一诗留存,是足可惜。

四、 经历不明者五人:金昌绪、朱彬、朱绛、欧阳膑、韩垂

金昌绪《春怨》:“打却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本诗也曾入选顾陶《唐诗类选》,因此留下金是玄宗时余杭(今属浙江)人的记载。曾有记载说此诗曾为盖嘉运编入乐府进御,题作《伊州歌》,来源稍晚,难以确认。诗以一位女子的口气写出,埋怨黄莺老在枝头啼叫,惊扰了她的清梦。她为什么怒而打鸟呢?因为她与心爱的人分别太久,且那个人远在辽西,在边关驻守,抵御外族入侵,久无消息,生死不明。女子相思日深,仅能在梦中得与男子短暂相会。即便如此,不解人意的鸟儿无端鸣叫,惊醒残梦,怎不让女子倍感失望。诗人写的是女子打鸟的非理性行为,借此传达女子相思无由的痛苦。这首小诗,与敦煌所出《鹊踏枝》“叵耐灵鹊多瞒语”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彬《丹阳作》:“暂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垂杨。”朱彬仅知为大历、贞元间人,诗仅存此一首。李白詩“新丰美酒斗十千”,新丰在关中临潼一带。这里新丰市,属用典,仅指产酒之处,并非说新丰在丹阳。唐代这是熟典,就像今人说茅台一样。诗人说偶然经过酒市,自然想到以往沉醉酒乡之陶醉。抱琴沽酒,琴酒寻欢,无忧无虑,高卧垂杨,这是诗酒风流、纵情无我的境界,是诗人向往的醉乡。此诗唐代流传极广,是酒器上常见的题诗。

朱绛《春女怨》:“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枝上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并在停针不语时。”作者生平全无可考,仅知唐人顾陶《唐诗类选》曾收此诗,据顾陶生平知他是宣宗以前人。此诗写一绣女之幽怨,场面极其安静,仅见此一女子独坐纱窗前,刺绣之动作也极其舒缓,似乎全无感情波澜。次句之“紫荆枝上啭黄鹂”,是窗外之景,还是女子所绣的图案,似皆可说得通。无论是窗外之景色,还是绣图上的春景,无疑都触动了女子伤春的情怀,女子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她仅是在偶然停针时有片刻之犹豫,敏感的诗人在此安静中体会到女子内心之强烈波澜:春华易逝,韶颜不再,人生珍惜,无限伤怀,都在此中传出。

欧阳膑《题訾家洲》:“旧业分明桂水头,人间业尽水空流。春风日暮江头立,不及渔翁有钓舟。”诗见唐莫休符《桂林风土记》,作者名一作宾,据诗知道他是唐初安南都护欧阳普赞之裔孙。普赞是今广西境内之灵川人,死后葬于桂林北郭。当时有识地理者,说此地有天子气,于是官方用尽各种办法掘断地脉,也将普赞子孙斩伐殆尽。后运土成洲,即訾家洲。欧阳膑自称是普赞之后,到此地想到这里本来是先人之旧业,现在已经了无痕迹。自己回到故土,回想往事,唯见春风江头,了无一物。旧日蛮酋后人,尚不及江上渔人尚可有钓舟谋身。这里,可以看到唐在平定南方时,对于土著势力镇压之残酷,偶存的诗人沦落底层,再难有作为,只能感伤旧迹,略存哀思。

韩垂《题金山》:“灵山一峰秀,岌然殊众山。盘根大江底,插影浮云间。雷霆常间作,风雨时往还。象外悬清影,千载长跻攀。”韩垂,唐诗人。有诗名,事迹全无可考。其《题金山》诗书迹,偶为庸僧所毁。南唐李建勋作《金山》诗云:‘不嗟白发曾游此,不叹征帆无了期。尽日凭栏谁会我?只悲不见韩垂诗。’其诗为人见重如此。这是唐人咏金山寺最著名的三首诗之一,另二首分别为张祜和孙鲂所作,不久前莫砺锋教授刚有文谈三诗得失(详《古典文学知识》2021年第5期《唐人如何写金山寺的“难写之景”》),这里就不再重复分析了。《全唐诗》卷七五七称韩垂是“南唐时人”,殆因李建勋题诗而误为同时人。

五、 三位名媛:慎氏、京兆女子和刘元载妻

慎氏《与夫诀》:“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飞一饷间。便是孤帆从此去,不堪重过望夫山。”诗见《云溪友议》卷上《毗陵出》,说慎氏是毗陵(今江苏常州)庱亭儒家女,嫁三史(即应三史科之贡士)严灌夫为妻,同归蕲春。经十余年而无子嗣,严家拾其过欲出之。慎氏登舟,以诗诀别,严览诗凄感,遂为夫妻如初。仅知为咸通以前,具体时代不明。古有七不出之罪,女子不生育即是罪名。慎氏被出,不出恶言,只说自从嫁到你家,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真快,一下子就要天各一方。今天我孤帆一人远去,最放不下的还是对你的思念,具体说是再经望夫山,我将如何面对。这位女子有才分,有主见,虽遭遇命运不公,并不怨天尤人,此诗深得古诗哀而不怨之精神,因而值得肯定。至于经此世故,是否还能和好如故,就不必深究了。

京兆女子《题兴元明珠亭》:“寂寥满地落花红,独有离人万恨中。回首池塘更无语,手弹珠泪与东风。”诗录自《万首唐人绝句》卷六五。《竹庄诗话》一五云:“是一长安士族女子,遭乱失身,牢落之思。乃节度杨守亮败军之年,兴元城西明珠亭上自题。”这时候是昭宗景福元年(892),即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兵败之岁。《吟窗杂录》卷三一引五代王仁裕曰:“女为乱兵所掠,有诗。”可能因王仁裕据某种今已失传之书引录,方得辗转保存至今。自乾符、广明乱起,这时已经动荡近二十年。唐末长安富庶之区之士族女子,经历国破家亡之剧变,已经近乎麻木无感了。再一次经历兵敗,为乱兵所掠,不知前途何在,千愁万恨,已经极度无语。这里可能是以往经游之处,也可能是其曾经依托家族的产业,但这一切都已毫无意义。她看到寂寞大地,无边荒凉,只有春归花开,妆点此春红一片。又要经历新的生离死别,许多苦恨,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两句伤心至极,以往繁华已不复可求,一腔热泪,只能洒向春风。女子姓名虽不传,世乱失身牢落之感,足以动人。

刘元载妻《早梅》:“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阑干。”此诗见《诗话总龟》卷一引《金华瀛洲集》,说宋仁宗初年礼部郎中孙冕记三英诗,有刘元载妻和詹茂光妻、赵晟母。我以往考知后两位生平,认为已经入宋,疑刘妻亦是。后读《全唐文》卷八八八乐史《仙鹅池祈真观记》载“乾德元年岁终癸亥四月,彭城刘司直元载字简能,好奇之名士也”,乾德为宋太祖年号,江南犹属南唐。徐铉《徐公文集》卷四有《送刘司直出宰》,亦作于南唐。《诗话总龟》引此诗后注:“《摭遗》记《梅花诗》是女仙题蜀州江梅阁。”为北宋另一传本。《全唐诗》卷八六三以此诗作者为观梅女仙,即承此。诗咏早梅,写向南枝条因阳光温暖,已经开花,北枝受寒,不遇春光,又是另一种景象。同样春风吹煦,一阁南北竟有如此两般风景。后两句用桓伊吹笛落梅的故事,反其意,不要因为阁南梅开而吹笛,还要等待阁北阴寒处之梅一起开放,再邀请大家共同观赏。诗意含蓄隽永,难怪当时已传为女仙之作。

六、 两位诗僧:释玄览与释良乂

释玄览《题竹》:“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欲知吾道廓,不与物情违。”诗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二,《太平广记》卷九四引《酉阳杂俎》,前后两句次序颠倒。段成式说这位高僧于代宗大历末,住荆州陟屺寺,道高有风韵,性情古怪而不与人亲近。名画家张璪曾画古松于寺院斋壁,名士符载赞之,诗人卫象题诗,有一时三绝之胜誉,碰到这位高僧,全部用白粉给抹掉了。人问原因,他解释:“无事疥吾壁也。”大约名画书迹干扰了寺院的清净,让他大为不快。他有外甥也在寺院挂单,老做“发瓦探鷇,坏墙熏鼠”的勾当,不仅破坏建筑,还公然杀生,他决不见怪。别人不满意他的行径,他题诗于竹,表达他所保持的万物任其自然的认识。前两句境界阔大,海阔天高,鸟翔鱼跃,万物各得天性,谁也不应加以拘禁。后两句说理,吾道也就是佛道,也是古今通理,即万物皆应顺其自然,不可违拗,更不可人为加以扭曲。这是充斥于天地之间的大道理,也是这位高僧要传达的人生体悟。今日全世界都倡导保护环境,尊重自然,这位高僧实在是一位先驱者。

释良乂《秋山答卢邺》:“风泉只向梦中闻,身外无余可寄君。当户一轮惟晓月,挂檐数片是秋云。”良乂是大中、咸通间诗僧,张为曾将其诗收入《诗人主客图》,列为清奇雅正主下之及门者。诗仅存此一首。诗写秋山之景,明显受陶弘景“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一首之影响,仍多变化。说秋山景色之美,风中听泉声呜咽当然漪丽可讲,他偏说这样的景色只有在梦中可见,具体就由你自己理解吧。此外还有什么呢?他说当户有晓月临空,近檐有几片秋云,这些当然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也不限山寺。但如此勾勒,恰见秋山寺间极简又极宁静的禅居生活。不作渲染,风味如画,诗僧确是一位写实高人。

七、 附言

本文述唐前三人,唐十五人,其人之事迹或隐或显,其诗之优劣因读者兴趣不同,评价容有差异。本文亦难免欲凑成篇幅,将未尽优秀之诗收入。凡此请读者见谅。就我写毕之感受,大约以陆凯、刘幽求、孙革、严恽四首为最优。其他或因有故事,或曾传诵,或遭遇多舛,或传播曲折,录出以备谈资可也,幸无以眼浊见怪。

因此而有所感慨。凡能写出一首经典诗歌者,其积累必厚,其习诗必久,其才情必富,其感情必真,其平生所作必远非仅仅如此。然人生有幸有不幸,存诗多者未必其间有佳作,幸存一首者抑或因此可垂名不朽。人生有命,幸无怨尤,好诗永恒,庶祈珍惜焉。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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