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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辞与挽歌[组诗]

2022-02-22聂作平

诗潮 2022年2期
关键词:高粱酒富顺吊瓶

聂作平,1969年生于四川富顺,现居成都。已出版著作30余部,主要有长篇小说《自由落体》《长大不成人》《青山夕阳》,随笔集《历史的B面》《历史的耻部》《1644:帝国的疼痛》《天朝1793-1901》《纸上城堡》《一路钟情》《一路漫行》,诗集《灵魂的钥匙》等。主编《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

梦见三十年前的小镇,街道如打结的绳子

一片鸡毛,骑着微风上天,与乌鸦同行

父亲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我和兄弟

以及三条粗短浓重的影子

瓦房与楼房交界处的一家餐馆,中年的老板

正在灶前整理一颗暧昧的猪头。父亲叮嘱他:

回锅肉。花生米。萝卜汤。还有——

父亲指着柜台上昏暗的酒缸

“高粱酒,先打两斤”

我们坐进店堂深处,一声不吭地

吃肉。咀嚼的声音快活而放肆

如同一群夜半拜访粮仓的老鼠

父亲倒上酒,率先端起杯子

干了一杯。他紧皱的眉头被酒精飞速打开

如同灯光打开暗夜,或者春风打开大地

午后的太阳从天窗上透进来

照耀满屋飘浮的灰尘,灰尘里

一只误入歧途的蜻蜓在小心地飞

一只老去的黄狗,趴在台阶上,对着飞来飞

去的蜻蜓

吐出长长的舌头。后来,父亲脸色红润

他开始大声说话。他说,

这酒不错,很像二十多年前,我在南溪出差

时喝过的

对,那时候还没你们。那时候,我和你妈刚

结婚。

自从我们能够喝酒,父亲就把我们当作

酒友和兄弟。回家路上,他有些踉跄

却拒绝搀扶,也拒绝停下来休息。

他像年轻时那样拍着胸口:这点酒

怎么可能喝醉?二十年前,我一个人就喝干

了两瓶红苕酒

还要走十几里夜路,回家抢收麦子

路过鹅宝山的坟地,我还靠在那块墓碑上

睡了一覺,一盏黄月亮,就像纸糊的灯笼

……

当我从梦中惊醒,我想起,我已有三年没和

父亲喝酒了

在我的库房里,堆放着,天南海北的名酒

我应该选一瓶青花郎,还是一瓶五粮液——

或者,

最好还是原度的高粱酒,和他好好喝一杯?

如同从前那样,坐进幽暗的店堂深处,一声

不吭地吃肉

一声不吭地喝酒,一声不吭地听他回首往事

然而,当我从床上坐起,我才突然想起

父亲去世三年了。他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酒

杯粗的构树

蜻蜓飞过来,一声不吭地落在树梢

又一声不吭地飞去

仿佛就是三十年前,我们在小酒店里认识的

那一只

晚年的父亲和母亲,住在故乡赵化镇

一栋邻近山丘的旧房子。隔壁是曾经的

区公所,父亲服务了几十年的老单位

尽管早已撤区并乡,父亲仍固执地叫它

区公所。这里的地名,都是如此

名不副实:花园口没有花,甚至看不到

一棵草。隆兴寺没有寺,更没有

面色凝重的僧侣打坐、念经

站在父亲居所的楼顶,他指给我看

昔日的区公所,如今早已荡然无存的

办公楼。那是区长室,那是武装部

那是蚕桑站。哦,蚕桑,说起它

父亲的声音骄傲地高了半阶:

自贡的蚕桑,七成在富顺

富顺的蚕桑,七成在赵化

赵化的蚕桑,是我在负责

只不过,如今,包围镇子的原野上

桑树已经寥寥无几。残存的一些

每到春天,总会长出绿色的叶子

这些不合时宜的叶子,像是春风中

多余的手掌,唯一的用处就是

趁着风过之时,尴尬地拍几声

晚年的父亲,天明即起

穿过积水的小巷和油腻的晨曦

走进那家烟雾弥漫的茶馆

座位是固定的,茶杯是固定的

而老朋友,当然也是固定的

我知道,我是他们说来说去的话题

那些我一生中也没见过几回的父执,他们却

知道我

出过几本书,写过几篇小说,经常驾车去远方

还有一个叫聂晚舟的,五岁的儿子

父亲是这些消息的提供者。说起我们

他的声音就像说起蚕桑,同样要高上半阶

这个风雨来临的秋夜,我已经预感到了

某一天,当我像父亲那样天明即起

穿过同样积水的小巷,穿过同样油腻的晨曦

我来到那家前店后院的茶馆

我一定认得出,父亲晚年最好的两个朋友

一个姓黄,双眼高度近视,辨物不清

却总是和父亲肩并肩走进山上的果园

祖母去世的那个夜晚,他和父亲默坐在灵前

像两个等着妈妈回家吃饭的孩子

一个姓汪,九十开外,双目失明

却凭直觉,拉得一手好琴

父亲说,每当他的琴声响起

咳嗽的老头子们,也一下子变得安静

如同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屋子

如今也一下子变得安静

涨满液体的吊瓶横在空中。一张,两张

整整五张病床,躲在吊瓶的阴影里

一床在咳嗽,涨红了鸟雀般细长的颈

二床在昏睡,鼻子上还挂着橡胶管

三床在鼻饲,曾经的享受,

如今,每一顿饭,都需要上吊的勇气

四床的女子,患了荨麻疹,满面红斑

一心一意地发微信。哦,微信里

总有旺盛的正能量,号召我们

热爱春天,热爱美丽的人生

靠墙的五床斜躺着我的父亲,七十三的父亲

瘦弱的身子,像一片畏惧秋风的枯叶

如果没有那些吊瓶,那些药水和氧气的苦苦

挽留

程小蓓《战争与和平》

他随时要乘风飘去,像一片真正的枯叶

“去年,在自贡四医院

我瘦了十五斤。這次,在富顺中医院

我又瘦了十二斤。”对父亲的自言自语

就像童年时,我的谎言被他揭穿

我再一次无言以对

父亲说,最近,他常梦见死者

那些死去的亲人和朋友,面容越来越清晰

声音越来越亲切

祖父,祖母,幺公

以及不会说话的姑姑,父亲总是叫她哑大姐

父亲说,在梦中,哑大姐突然喊了他一声:弟弟

父亲还说,他梦见了从前的领导

一个姓张的络腮胡子

那时候,父亲还年轻

父亲和他坐在小餐馆吃饭,一人一瓶高粱酒

如鱼饮水,不醉不归

富顺中医院的这间病房,父亲在这里

烦躁地待了二十天。后来,他反复恳求医生:

“我腹胀,我腰痛,我心里作难

治疗的效果,为什么不像去年那样

立竿见影?”善良的医生,总是保持微笑和沉默

没有谁愿意把死亡即将来临的消息

告诉这位渴望大病痊愈,和儿子去远游的

老人

就像我,肯定不敢告诉父亲,昨晚

我梦见他趴在我的肩头哭泣

就像童年时,我也曾趴在他的肩头哭泣

十月九日,父亲坚持出院,他说病痛已好,

除了一点腹胀,没有太大问题

我知道,所谓出院,是为了回家

所谓回家,是为了死在老家

死在那座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里

它其实不是老家。老家在王场

早已卖给张文正公的子孙。王场其实也不是

老家

老家在石灰溪,父亲五岁那年,

就卖给了不知名姓的绸缎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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