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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5金春妙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翔教育局学校

金春妙

糖宝是我的死党闺蜜,她知道我最近到处找教室,就把我领进了一道神秘的门。这道门外面看过去就像一幅美丽的油画,推进去后却别有洞天。楼下是某楼房的展厅,正在推销海上花园的楼盘。这楼盘就在我老家,填海造出的工程,老家人担心地基不稳,少有人问津,放到城里出售,城里人却趋之若鹜,真应了那句话——距离产生美。楼上是辅导机构。一个长相甜美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门禁处。

糖宝伸出双指“笃笃笃”敲了敲玻璃门,马尾辫警惕地看过来,见到糖宝,神情松弛下来,遥控开了玻璃门,一股浓重的油漆味扑面而来。

糖宝向女孩介绍我,这位,郑老师,全国闻名的作家级老师,要在你这里租一间教室,可有空余?

马尾辫的热情马上被提上来,用捕猎的目光看着我:郑老师有多少学生?

六个。我说。

马尾辫的热情遭了冷水,揶揄道,才六个啊?我还以为你这种作家级老师应该是六百个学生才对。

糖宝白了她一眼,任何事情都是由小到大、从量变到质变,你以为我们郑老师的学生不会多起来吗?少废话,赶紧前面带路。

马尾辫不情愿地在前邊扭着屁股带路,我看到走廊两边的教室安上了磨砂玻璃,行走其间好像走进了某公司办公大厅,这办公大厅被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间,无一例外布置成教室模样。最大的教室可以容纳一百来人。马尾辫把我们带到走廊尽头,一股厕所里才有的浊气冲入鼻腔。马尾辫推开磨砂玻璃门,不足十平方米的教室放着12 套桌椅。

我朝糖宝摇揺头。糖宝会意,退了出来。

路过888 房间时,我看到一个留着“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的男人在低头改作业。“地方支援中央”不时抬头往我这边一瞥,眼神惊慌,有那么一刻,我们的目光对上了,马上弹开。我朝他友善地笑笑,“地方支援中央”也朝我点点头,我想他是把我当成家长了吧。

糖宝说,你不知道吧,他叫叶晓雨,我女儿跟他学数学。糖宝朝着窗户挥了挥手,她女儿也呼应着朝她挥了挥手。

糖宝用胳膊肘碰碰我,挤了挤眼,说,榕城教育界最近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你可知道那场小三校园暴打小四的剧目,男主角是谁?我一惊:莫非男主角就是眼前的叶晓雨。糖宝不置可否,拉起我就要离开。

我不由得多看了叶晓雨一眼:长得这么猥琐,居然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叶晓雨像是听到了我的腹诽,飞来警惕一眼。我仓皇逃跑。

糖宝将我拉进富贵花开小区,她刚刚在此处购置了一套新房。一半是炫耀一半是怂恿,她希望我也购一套房子,和她做邻居。我觉得糖宝真是不错,什么好事都想着我,可惜我兜里的钞票总不想我,每月的工资还未焐热就消散了。现在工资打进了卡里,支付交易都是数字,没有钱的概念,花得更快了,半月不到就光光了。

楼盘促销导购大概看出我不是个有钱人,对我的接待甚是敷衍。我一点也不怪他,其实我看房的态度也是敷衍的。我根本没能力买房,但是我的闺蜜糖宝买了呀,糖宝处在买房的兴奋期,作为闺蜜,我有义务分享她的快乐,因我的参与,糖宝的买房快乐增大数倍。我抑制不住地哈欠连天,跟在糖宝后面,看各种各样的样板房。对这些样板房,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书房,然走过大大小小的书房,无不悲哀地发现,无论多大的房子,留给做书房的空间小得可怜。想象一下这么小的空间,放不下我十分之一的书,买这样的房子有何用?

榕城人是不读书的,说这话的是我的同事光姐。我自费出了一本书,光姐自告奋勇帮我在她的朋友圈里卖书。我知道光姐的好心,光姐做事喜欢大而化之,她如果真心想帮我,她们班的学生其实是可以消化几十本的。可是她偏不这样做,她在她的朋友圈里高声叫卖——鬼知道她的朋友圈是不是只对我一人开放?对不起,我这人比较龌龊,总把别人想得太坏。光姐是用这种方式羞辱我——百无一用是书生。

光姐是精致的实用主义者,我不怪她,她希望我放弃文学梦,学会跟她一样追求俗世生活的乐趣,呵呵,她总认为我追求的精神乐趣不是乐趣。她总想改变我的生活,就像糖宝,明知我囊中羞涩却总想怂恿我买房。

糖宝的兴致很高,参观完了她新房所在的小区,又带我去大都会。大都会是另一处品质小区,和富贵花开隔河相望。看起来很近,走路却很远。榕城这几年到处是挖掘机,这里开发那里修缮,没一处路是好的,这样走起来只好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大都会,这里的导购小姐明显比富贵花开的导购热情,她带着我们穿梭在不同套型的样板房之间,每到一处都引起糖宝热烈的惊呼,哇——噻——导购小姐就像演员,难得遇上这么投入捧场的观众,于是更是舌灿莲花,羞得我不买都觉不好意思了。

糖宝的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天哪!怎么会这样呢?她带着哭腔,那声音绝对恐怖,像是家里最亲的人突然暴毙。我和导购小姐停止了在模型房子上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紧张地看向她。糖宝的电话起码打了半个小时,挂了电话,不等我发问,她的电话又拨给了她老公。我们这才听明白叶晓雨的辅导班窝点被端了,叶晓雨被教育局纪委带走了。

“天哪,天哪,谁是告密者?前些日子叶晓雨遭举报已经停课半月了呀,这个辅导班场地是我租的,今天才是第一天上课。地址只有参加补习的三十多个学生家长知道,而且是临上课一小时发出来的地址,不可能这么快被盯上的。内奸,肯定有内奸!”糖宝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恨得牙痒痒。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我知道糖宝那直勾勾的眼睛没有一丝怀疑我的意思,却莫名心虚得站立不稳。

“糖宝,幸好我始终跟你在一起,要不然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去过现场的就是我一个外人,最有举报嫌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糖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我的表白不做任何表态。那多嘴的导购小姐说了一句,现在通信这么发达,随便一个短信一条微信就搞定了,举报还需要亲自到场吗?

该死,我的心又悬到半空,既然导购小姐这样想,糖宝也会这样想的吧,谍战片里都是这么写的。回来路上,一向是话痨的糖宝罕见一路无语,我不知道糖宝在想什么,是从此后她女儿的补课老师无着落,是对被抓的叶晓雨心怀歉疚,还是怀疑我?我心烦意乱,暗暗后悔不该跟糖宝出去找教室,不该遇见叶晓雨,临走前叶晓雨警惕的眼神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他总是在我眼前飘来飘去,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重复,就是你就是你举报的。我就像《小公务员之死》的切尔维亚科夫,控制不了纷繁的念头。

我和糖宝分开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了。可还没高兴一分钟,糖宝的电话追踪而至,“今天叶晓雨的事——先不要对别人说起。”

怎么会呢?我是那种八卦的人吗?我急于向糖宝表明忠心,真的不是我举报的,你瞧,我自己都打算带学生呢,我有这么蠢吗?

行了,行了,我有怀疑过你吗?糖宝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再拨。糖宝蔫蔫地说,郑老师,你家小子也拿到榕城中学提前批考试资格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事态严重,糖宝一直叫我绰号“毛毛虫”的,她一叫郑老师那就生分了。我儿子拿到这个提前招名额纯属偶然——最末尾的学生履历造假被取消考试资格,排在他之后的我儿子顺理成章地填补了空缺。高手对决,我断定我儿子100%考不上提前批,既然这样,我对父母都没提这件事,糖宝是从哪里得知的?糖宝不会以为我儿子与她闺女竞争吧?一想到这里,我连话都讲不利索了。糖……糖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想哪样了?糖宝提高了声音,话筒里发出尖厉的啸叫,你儿子也进提前批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没告诉我,还拿我当你闺蜜吗?

糖寶,我儿子在推荐的名单里成绩是最末尾呀,榕城中学提前批考试和录取比率是3∶1,我儿子哪能跟你闺女比,肯定上不了的,他纯粹是陪太子读书。

你就见不得别人好!糖宝愤愤地说。

糖宝这样一说,我也生气了,糖宝,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除非,除非你在这节骨眼上也敢带生。糖宝说完这句掐断了电话。

我知道糖宝生气,她找不到撒气的对象,把我当出气筒了。糖宝说这话不是存心害我吗?本来在这风口浪尖我早掐灭带生念头,经糖宝这么一激,我感觉我们的信任出现严重危机。我决定自己去找教室,就算在刀尖上舞蹈,我也要向她表明,如果我举报,不会在这当口自找麻烦。我要铤而走险做给她看,我绝对不会做背叛她的事。

我是在金源小区遇到季忠的。这个小区靠近学校,里面有很多辅导机构进驻。我看上金源小区9 幢101 室,是因为它在一楼,四面都有窗,万一教育局来查,也好对付,老师爬窗逃走,只要现场不被抓住,都可以找人说情化解危机。我想季忠也是因这点看上这里吧。季忠和我在同一个学校,都教初三,我们不搭班,平时交往不多。季忠又黑又瘦,本来在乡下教高中,为了进城才自降身份到了初中学校,有点屈才。他常年背一个锅盖似的双肩包,远远看过去就像乌龟背着厚厚的壳,他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辩解。我们背地里给他起了“忍者神龟”的绰号,季忠知道了也不恼,一笑而过。

季忠教数学,我教语文。我们互望一眼,就像地下党接上了号,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合作吧。

我本来是想对季忠说说叶晓雨被抓走的事,想起糖宝那句话“此事不要告诉别人”,我就忍住了。季忠是个数学脑,大智若愚,他以前不带生。他的业余生活埋在一道又一道的高深数学题中乐此不疲。如果不是儿子进城读书需要一大笔钱,他才不会放下清高投身令人不齿的铜臭味中。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叶晓雨被抓一事!

我始终牵挂着叶晓雨的事情,虽然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真的希望他能逢凶化吉。我不敢直接问糖宝,怕一不小心触了地雷,只是侧面打听,但教育系统对此类事件一直讳莫如深,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

糖宝对我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尽管她已经知道我的辅导班顶风作案正式开班,然以前的亲昵劲像断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了。我暗暗期待我能被教育局抓一次,如果我倒霉了,兴许糖宝的友情就回来了。

我知道自己很没出息,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糖宝。

这时,教育局出了“雷霆1 号”查教师违规带生行动,我都没有回避,相反,还有点暗暗期待,期待自己被抓住。抓住了就解脱了,再也不用背着重重的道德谴责了,尽管这谴责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季忠似乎有了某种不安的预感,跟我商量要不要停一下。我呛了他一下,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放心,天塌下来有我帮你顶着。

季忠说,我是大老爷们儿,哪能女人帮我顶着,要顶也是我帮你顶着。

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我的车在小区消防通道处被一辆Polo 挡着,开Polo 的小姑娘看来是个新手,她不会倒车,试图在小巷里把车头调转,从狭窄的缝隙间开出去。她的方向盘打了一把,后退一点,再打一把,再后退一点。小区的保安质疑她的驾照是不是外地买来的。他嘟嘟囔囔,被姑娘听到了,小姑娘更是心慌,该往左打的方向盘偏偏打向了右,车子歪歪扭扭的。我眼见快到辅导班上课时间,急得火烧火燎,决定下车帮小姑娘一把。糟糕的是我忘了我的车已发动并挂了前进挡,只当车还在熄火状态,抬脚松开刹车就迈出车门。只听“砰”的一声,我的荣威像脱缰的野马蹿上去撞上了polo 的车门,polo 凹进去一大块。我很懊恼,原先只是堵一会儿的,这回彻底走不成了,我要留在这里处理事故现场。

我打电话把情况简单对季忠说了一下,请他帮忙代一下我的课,我迟些再过去。季忠很爽快地答应了。

等我处理完事故赶到金源小区时,学生一个都不见了,季忠也不知所踪,只有房东哭丧着脸坐在那里。凭直觉,我知道出事了。

他们来过了,录了视频。房东说。我心里一惊,顾不得听房东细讲,急急慌慌赶到教育局,刚到大门口,季忠铁青着脸从里面出来。他看了我一眼,说,放心,我没有把你供出来。我说,我要进去跟领导说清楚,这事我也有份,要处分也要处分我。

愚蠢,一个人背锅已经够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受罪。季忠打断了我。我悻悻地从教育局出来,是我害了季忠,我的内心焦灼不安。

季忠的事情没有不在学校工作群里传开的道理了。他们都知道我也有参与,却置身事外。各种流言和猜测蔓延,传到后来,变成了桃色新闻。带生被抓一点也不稀奇了,稀奇的是带出了桃色新闻。校长看群里越传越不像话,出声制止道,郑老师并没参与带生。我很感激校长替我挡了一剑,过道上碰到校长时向他表示感谢,并向他坦白我有参与带学生,季忠是因为替我的课才被抓的,我要去坦白。校长没好气地说,你还嫌一个老师被处理不够多吗?净给学校添乱。

学校启动紧急预案,召开了加急会议,会议室坐满了人,连请病假、产假的老师全部被召回。党委刘书记端坐在主席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平时轮不到他发言,他也乐得退居二线提早享受晚年生活。学校出了教师违规带生的事情,他不得不以一个老书记的苦口婆心规劝教师。尽管他知道,带生在榕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学校老师一大半都在带生,他的话未必大家听得进去,但他还是不得不说。他举例榕城第一个因带生被流放的女教师。那个女教师不情愿被流放到乡下,跑到教育局闹自杀,最后被家属领回去,还是不得不去乡下小学上班。“同志们,带生赚的只是小利啊,如果师德有污,即使带一辈子学生都赚不回来啊!”刘书记的话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季忠的调查远没有结束,他每天都被教育局叫过去谈话。看着他铁青着脸进出学校,我难过极了。我突然悲哀地发现,我就是扫把星,谁沾着我谁倒霉。叶晓雨、季忠都是因为我的出现而被抓的。如果可以交换,我真愿意把他们替换出来,我在城里待烦了,我想被发遣到乡下永远不要回来。

我去教育局找了纪委书记陈锋。陈锋和我爱人李翔是战友,起先我并不认识他,市里组织机关单位书写家风征文比赛,作为纪委书记的陈锋太需要这个奖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通过朋友辗转找到我,让我为他代笔,后来这篇征文获得市里一等奖,并刊登在政府公众号里,被好事者转到战友群里去,我爱人李翔看到了,李翔当然知道这是我写的,因为我每写完一篇文章总是请他过目把关。他在群里给陈锋一大大的“赞”字,陈锋很受用。陈锋当然不知道我是他战友的老婆。

我提出让陈锋帮帮忙,取消对季忠的处分,直接处分我。陈锋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胡闹,你是教育局刚树立的师德模范典型,处分你,不是教育局自己打自己脸吗?”

我也不管陈锋误会不误会,纠缠着陈锋不放。季忠能为我两肋插刀,我为他被别人误解一下算什么呢?陈锋说,师德、人事这一块不归他管的,不方便去说,说了也没用,提前突击检查,他也不知道,局里就是怕有人泄密。再说,这局党委决定的事,绝不是儿戏。局里之所以雷霆行动就是防止有人说情,现在来说,恐怕市长、书记都没用了。我说,大道理我懂,只求法外开恩。他显然讨厌这个話题,便不再理我。

这真是个忙碌的下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来人看一个女的在沙发上抹眼泪,说了一声“等等再来”就溜了。眼泪对陈锋不起作用,我干脆拿了一张报纸在陈锋办公室耗着。果然,我赢了,陈锋站起来,绕过办公桌盯着我看,看得我毛骨悚然。

和我说实话,那个季忠是不是和你有关系,有关系我就去说。我说那就有关系吧。他说什么那叫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说,有。他狠狠盯了我一眼说,我相信你没有,回去吧。今天我真的很忙,不要给我弄出事情来。

季忠没有被发配到乡下去,这倒不是陈锋的功劳,只因乡下的学校今年开始不接收犯了错误的被派遣到他们那里的老师。年初,乡下各学校的校长联合起来找教育局局长,说,下面老师反映强烈,坚决不让犯了错误的老师进来影响他们的声誉。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校长还说,他们就像教育局庶出的孩子,学校成了犯错误老师的流放地、苦寒地,害得他们这群坚守在农村耕耘的老师都找不到老婆了,每当女朋友一听他们在这些地方教书时,就说谁谁谁流放到他那个学校去了,弄得他们的学校好像成了劳改农场似的。教育局没办法,把流放惩罚改成了扣除绩效工资和降薪聘任,犯错老师仍然待在原单位。

季忠除了少几块钱,生活影响不大。这倒让大家吃惊,认为是我做了手脚,要不然连我都要连带着处理,现在不光我没事,看起来还有被提拔的迹象。我暗想陈锋肯定也是出了力的。

学校里的八卦消息漫天飞,我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事情总会过去的。我怕李翔误会,正想找个机会和他说道说道季忠的事,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一天晚上我和李翔在路上碰到季忠,季忠正送他儿子到作文老师家补习。对于补习,我和季忠都苦笑了一下,我们的孩子送到老师家补习,我们补习别人家的孩子,各取所需,为什么我们这么倒霉?教育局偏偏抓住的是我们?

我知道季忠喜欢喝点小酒,喝酒后季忠的心情就会好点,于是怂恿李翔和季忠到了吊桥头饭摊。饭摊的老板和我们很熟,不待我们说就上了我们平时经常点的菜:一盆鱼头炖豆腐,一盘炒土豆,一盘油焖鸭掌,一个红烧大肠。因为有季忠在,我又加了一份高楼炒双粉,一碗酸辣鱼丸汤。季忠抿了一口“白眼烧”,舒爽地“呀”了一口气。不一会儿,他就和李翔打成一片,翔哥翔哥叫得亲热。翔哥,过日子嘛,就像吃小排档,接地气,也花不了几个钱,上星级酒店有什么好,东西不好吃不说,还贼贵。咱们榕城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今天你如果请我到大酒店吃饭,我扭头就走,在小饭馆,我喜欢,自由,接地气,关键啊,还好吃!他抓起一块鸭掌啃起来。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我听得出是季忠的老婆打过来的,抢过季忠的电话喊她一起来吃夜宵。季忠老婆叫芳芳,起先还犹豫着,不一会儿就答应了。

过几分钟,我一眼瞧见门口拎着书袋进来的女人,马上起身招手,芳芳老师,这边,这边——芳芳愣了一下,看到拿着酒杯啜饮的季忠,笑着说,少喝点。

吃饭真是个联络感情的好方式,随着我们谈话的深入,我们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笑着问芳芳,你不介意别人说我和季忠的事?李翔的脸明显阴沉了下来。芳芳说,怎么不介意?谎言说多了变成真理,不过,晚上见到你,我放心了,你不是那种女人,季忠也不是那种男人。她说得坦诚,让我兀自感动。芳芳是湖北鄂州人,家里独女,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后分到季忠所在的学校——榕城第十一中,季忠追的她,他们育有一子,儿子本来在乡下读书,考虑乡下教育资源有限,季忠率先调入了城关,把儿子送进了榕城实验小学。本来在乡下学校,季忠已是中层领导,曾入选过教育局组织的中青班——这可是教育界的黄埔军校,凡进过中青班学习,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会提拔成副校长。季忠这一调动等于前功尽弃,他进到了我所在的学校,又得从一线重新打拼起。有些机会过去了永远不会再来,季忠在我们学校待了十年了,还是普通一线教师。这跟季忠的闷骚型性格有关,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尽管他很有才,可不会拍领导的马屁,城里学校的老师个个是人精儿,人事关系复杂,等季忠摸出门道早就过了晋升的年龄。

眼下季忠的烦恼不是挨了处罚,而是老婆的调动出了问题。芳芳此前一直待在原来的学校,去年城关的十二中突然借调她去。我们都知道借调是正式调的前奏,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基本几个月调令就会下来。问题出在她服务了二十年的老东家十一中身上,十一中不肯放人,还安排她教高三课程。可怜的芳芳一边兼着十二中的高一历史,一边还要赶去十一中上高三历史,跨段是很辛苦的,加上两校之间隔着三十多公里,每天赶来赶去苦不堪言。季忠不忍老婆这么辛苦,有时候开车送她,连带着他也疲惫不堪,更糟糕的事,因没有精力照顾孩子,季忠儿子的成绩直线下降。有好心人提醒季忠到领导家走动走动,季忠焉能不知?只是旁人不晓得,他生性清高,再加上囊中羞涩。季忠家在山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需要他照顾接济,如果不去搞带学生副业,季忠的日子很难过。但没想到事情弄成这样。

芳芳落座后,季忠基本上沉默喝闷酒。芳芳语速快,噼里啪啦,到最后我们仨只有听她一个人讲的份儿。她知道我会写作,给我讲起她老家的山村秘史,我鼓励她写出来。如果不是这么忙,我也许是个作家呢?芳芳幽幽地说。

今年调不了,咱就回去呗,在乡下教书不是挺好,赏花看月,多有诗意。季忠说。

芳芳白了他一眼,满脸哀怨地起身去接孩子了。我们陪着季忠到广场散散酒气。季忠的酒量一点都不好,两瓶啤酒就醉。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嘴里的话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刚才在小饭馆估计憋坏了,话头都让他老婆抢去了。

翔哥,我这辈子命不好哇,走到哪里都像是坏人。有一次一帮老师去上海培训,刚出了火车站,一个警察来查身份证,别人都不查,单单查我的,你看,我这张脸长得是不是太他妈像坏人的脸。这还不算,第二天我们几个外出逛逛,在黄浦江边,又碰到一个巡逻警察,他谁都不查,只查我的身份证。你说这是不是邪门了?更邪门的是我们学校那个门卫,每天进出都把我当外人拦住,他妈的,有一天我气不过,上班时特意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跟前,说,大哥,我是本校的老师,请你以后记住我这張脸,不要再把我拦在外面了。没过几天,我们一帮同事在学校过生日,预定的蛋糕送到了,我自告奋勇到学校门口拿,没想到出门容易进门难,那“门狗”又拦住我,说家长非探视时间不得入内!还探视?八成把学校当成监狱了。我说前几天让你记住这张脸的,今天就忘了?真是狗眼看人低!

季忠还在一嘟噜一嘟噜,我知道他醉了,一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他塞进去。

在榕中提前批招考中,我儿子和糖宝女儿都名落孙山。他们只能在中考时再次拼杀,争夺所剩无几的榕中名额。糖宝很久没联系我了,有一天打电话给我问温州书法界有没有认识的人?温州是地级市,榕城是县级市,榕城归属温州。糖宝总把我当成文艺界的人,我强调过我就是个高级职称的普通老师,不要说温州,即便是在榕城,也和文艺界离得远着呢。糖宝的女儿在榕城软笔书法比赛得了一等奖,推荐到温州比赛,如果温州又是一等奖,中考可以加四分。如果二等奖,等同于县级的一等奖,只加两分。糖宝要我不惜代价帮她打通评委关,为她女儿顺利考上榕城中学再上一道保险。

糖宝,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我无能为力,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得了的,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儿,比如……

糖宝气咻咻地挂了电话,我知道我和糖宝之间也不是钱能解决的事。糖宝女儿的成绩是反映我俩友情的晴雨表。她女儿模拟考的成绩上去了,糖宝会打电话给我报喜;她女儿模拟考成绩下去了,糖宝像从人间蒸发一样,电话、微信一律不回复。中考真是一种可怕的病毒,它把人弄变异了。

中考成绩发布前夜,糖宝不知从哪里提前得到了她女儿的成绩。我想有钱确实好使。糖宝的情绪极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糖宝女儿的成绩刚好卡在榕中去年录取分数线边缘,也许上也许不上。这提前得知的成绩真是要了她的命,她不断地逼问我今年录取分数线。我哪能知道啊?我又不是教育局局长。我陪着糖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李翔的话来说,我把自己也弄神经了。

一周后,糖宝女儿靠书法加了两分,以踩线的分数幸运进了榕城中学,糖宝当初真有先见之明。

我坐在糖宝掉了皮的沙发上,糖宝的家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凌乱,衣服和书本散落各处,电视机开着,屏幕上一个女巫在破败的城市飞来飞去,一切给人不真实感。这是糖宝曾经的家,不过,现在成了别人的房子,糖宝租住在这房子里等待两年后新房的交付。

糖宝忙进忙出,她一会儿给我拿饮料,一会儿帮我泡咖啡。我的喉头始终爬着“叶晓雨”三个字,我知道它始终是梗在我喉间的一根刺,让我难以释怀。

糖宝,叶老师怎么样了?

哪个叶老师?哦,他呀,那次被抓之后,自动离职,去了杭州某民办学校,收入翻了好几番,现在教学带生两不误。真是因祸得福呢!

杭州也可以带生吗?

不,每个周末乘动车回到榕城,课时费比之前翻了三番,没有关系还进不了他的班。

……

笃笃笃……谁在敲门,我跳下沙发,准备去开门,糖宝拦住我,说,我来。

门只裂开一条缝,露出一颗“地方支援中央”的脑袋,我的嘴巴惊讶成“O”字形:叶老师——糖宝的女儿飞奔而出,迎接她的一对一新高一私教老师。

糖宝,叶老师的事儿真不是我举报。临走时我说。

糖宝的嘴巴惊讶成“O”字形。

季忠加入了一个慈善组织,每天为一些民工子弟免费补课。他说感谢那些孩子接受他的补课,其实,是他们为他补心,成全他做好事,他现在补课再也不用惶惶如丧家犬。

我在乡下买了一套房子,打算装修好了就搬过去住,安放那颗被物欲磨砺得日益粗糙的灵魂。这些我没对糖宝说。有些东西注定是补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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