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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砖厂

2022-02-15董发亮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砖窑砖厂瓦房

董发亮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我过完14 岁生日的第二天,天刚破晓,就听见父亲叫我。

我睁开双眼,隐约听到灶房传来母亲的哽咽声和父亲磁性的话语,忙穿衣,待走到灶房,眼前的景象却意外的静谧安然,只有老灶台炉膛里的火苗赶着锅盖间冒出一缕缕白色水蒸气,把玉米的清香飘满了灶屋。然而,那刻迷惘的我,还是发现了母亲脸上的无奈,看到了眼角涌出来的泪泉。

家里穷,买不起班车票,出门谋生全靠两条腿。第一天沿着312 国道,翻过古城岭,过了商州城,还没走到秦岭顶上牧护关,我的脚已起了泡,到了晚上,父亲只好陪我在距州城15 公里的陕西名镇板桥歇息。房东是板桥小学一位民办教师,看着我疼痛的窘样子,他绘声绘色地给我吟诵唐代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那刻,不知为何,温庭筠的“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让我忘却了疼痛,也为我后来弃工从文留下了注脚。

待徒步到西安火车站,头顶上已走过了四个日头。好在那时“闹革命”,没钱买火车票的人都爬火车皮,就这么,跟着父亲爬上拉煤的货车,糊里糊涂地到了孟塬火车站,又穿来穿去半天,来到一处被大片庄稼地包围着的一孔砖瓦窑二间土瓦房前。

父亲一声:“娃子,到了。”自己顿时感觉有点失望。这就是父亲的砖厂?这就是家里人让我学艺谋生的地方。好在那天,天气晴朗,四野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苗儿在塬上劲风中摇曳着动情的掌声迎接我和父亲;好在那天,砖窑上空飘过的云彩,映着砖厂周围一片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风儿吹动阵阵清香沁人心脾。特别是父亲,满面春风,笑靥里的那个爽,满是窑场泥土的馨香。我还从来没有发现父亲这么高兴,这么兴奋过,压根儿也没想到父亲对砖窑的情感是如此的深沉。那一刻,我被父亲完完全全感染了。

其实,父亲是没有砖厂的,父亲的砖厂就是华山脚下孟塬土坡上一个叫冯家村的砖瓦窑。那晚,自己躺在土炕上,不知咋的,迟迟难以入眠,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屋梁上的檩条,从东数到西,从西数到东,满脑子胡思乱想,这就是谋生的砖厂,这就是学艺养家的地方,一孔砖窑、两间土瓦房和房子里一张土炕、三个储水大陶缸。我想若母亲知道这一切,不知道要为她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儿子伤心多少天。

人就这么怪,没有人跟钱过不去!一想到跟父亲学制砖能为家里挣钱,这砖窑是咋看咋美,土瓦房比老家的土瓦房还棒,就连三个大陶缸也咋看咋顺眼。就这样,一个当师傅的父亲和徒弟儿子,把土塬上一孔砖窑、二间土瓦房当成了家,父亲成了管我的师傅、给我做饭的“男妈妈”。后来,村上一位和父亲一样会做砖的冯伯伯带着他的儿子仁义来了,砖厂一下子有了两个师傅父亲、两个徒弟儿子,场子上也热火了起来。再后来,冯伯和仁义也搬进了土瓦房,父亲和我有了伴,晚上的土炕也热火了起来。要知道,那年头还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也看不上报纸,在荒土塬上有一位同龄伙伴,对我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天蒙蒙亮,我俩一块起床,一块为师傅跑砖斗子,一块用架子车拉着塑料桶,从五里外的司家拉回做饭用的水,储放在三个大水缸中。到了晚上,还能爬上窑顶望着北斗数星星。没过多久,砖厂成了我生命里的一切,特别是学习父亲手工制砖的绝活,日子虽苦虽累,但干得很爽很快乐。

首先是选土、挖土、和泥,挖出来的土要打碎,拣去里面的石头、瓦片、树根等杂物,用铁锨堆成土堆,土堆上用锄刨个坑注水,等水渗透后,父亲和我赤着脚在土堆上踩踏,边踩踏边用铁锨翻来翻去,踩得泥巴黏稠有了韧性,就可以制作砖坯。砖坯平台是一块用厚木板做的木案板平台,模具是一个长方形的砖斗子,可装两块砖泥,父亲每次都把泥巴高高地举起,用力甩进砖模里,用力压平泥坯四角后,把多余的用刮板刮掉。刮平后,我就端起砖斗子走到早已平整好并撒了草木灰的场地上,把砖斗子往下一扣,两块方方正正的砖坯就成了。等砖坯晒干,摆列上架,剩下就是装窑烧制了。窑一点火,父亲的旱烟锅就常叼在嘴上了,红红的窑洞口就有了自己红扑扑的脸蛋了,累了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红旺旺的窑口,盯着呼呼声中的火苗,想着砖的成色,盼着砖头快出炉,出炉后就可以跟村上点数收工钱了。父亲对制砖手艺粗活细做,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不知不觉中润进我的心田。砖厂的日子,虽然早起晚睡,干的泥巴活每天很累,虽然雨天房子漏水,晚上数着叮咚声入睡,但不几天,就有一排排齐整整的土坯列队让你检阅,那眼里的美、心里的乐呵,就像绿油油的树叶下缀满了红彤彤的草莓果。

领到第一窑工钱,我和父亲到县城邮电局给家里汇钱,兴奋的我还在邮电局给母亲写了封信,那封信呀,我用尽在课本上学到的最好的语句,描绘父亲的砖厂,赞美砖厂的一切,并骄傲地告诉母亲,一睁眼就能看到华山,一端砖斗子就能给家里挣钱。三个月后,不放心的母亲让操心我的大姐和姐夫来到砖厂,大姐告诉我,母亲收到我的信后,高兴得让她读了两遍,还让外甥女建亚给她读,说母亲越听越高兴。听到这,我心里一阵酸楚。我悄悄告诉大姐和姐夫,回去不要告诉母亲,砖厂是一处四野无人烟、吃的水要去五里地拉、晚上还能听到狼嗥的村上砖瓦窑。看到这儿情况,大姐央求父亲让我和她一块回家,父亲也心疼他小兒子,让我回家。但我知道,全家人就靠姐的那点薪水维持生活,这怎么能行?我告诉大姐,我要跟着父亲学门手艺为家里挣点钱减轻家里负担。大姐是含着泪从砖厂走的。走的那天,我们一块去了华阴县城,在照相馆照了四人合影照,准备带回老家给母亲看。而今,这张合影照成了父亲、大姐、姐夫与我一生的珍念。

父亲从和大姐的谈话中知道我写信的事,告诉了砖厂冯伯,我写信赞美砖厂的事一下子在孟塬、在冯家相邻几个村里传了个遍,父亲脸上有了光彩,我在窑厂也有了名气。我虽然只有14 岁,但我在大人们眼里人文静,长得也白净,不像本地娃娃因水土长得黑壮。每当砖瓦出窑,村上男女老少都来挣出窑工分,人群里的我就显露得招人眼光,特别是冯家村里几个同龄女孩子,那年月农村人虽然很封建,但我还是收到一位叫冯莉莉的女生写给我的信。父亲讲,砖厂附近司家马家赵家几个村都有人在他跟前提亲,还有一家缠着父亲让我当上门女婿,不知咋的,父亲都一一谢绝了。听景村四叔说,父亲不想把小儿子的一生放在连吃水都艰难的旱土塬上。

后来的一场大雨,把土窑给淹垮了,土瓦房也漏得不能住人了,村上人“割资本主义尾巴,闹革命”,砖厂不办了。一旦失去土窑土房,就失去了我们全家人的救命钱。离开砖厂那天,我哭得泪人似的,惹得当时送我和父亲的村里人,都跟着掉了泪。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而今,我已年届古稀,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只要想起父亲,就想到父亲的砖厂,只要想起那方土塬,就能在梦中见到父亲的笑颜,有时梦中醒来,感觉父亲就在身旁,并时常在想,砖厂里的日头是父亲的还是我的,日头下挥汗的影子是父亲的,还是他的徒弟小儿子的。不知道父亲制砖的手艺从哪儿学的,只知道父亲和的泥有筋道,做的砖厚薄均匀,四棱见线,有力道。只知道,烈日下的父亲从没训斥过我,总是疼爱地让我去阴凉处歇歇脚。只知道,父亲说的“做砖如做人,一定要精诚,不能忽悠手艺、忽悠盖房的人……”

是呀!那不是父亲的砖厂,是我的一所人生学堂,没文化的父亲,用他制砖的执着劲儿伴随着儿子一步一步在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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