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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2022-02-13高梓珍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2期
关键词:灰鹤雁群麻鸭

高梓珍

每年秋分,大抵是九月二十二日左右交节,除了昼夜平分外,也平分了这个季候,有着平分秋色的意思。这时节,登上鞋山,陪湖山眺望鄱湖,眼前一片烟波浩渺,浮光曜金。水天相连处,飞来一群黑点点,当这些黑点近到看得见形状时,“嘎,嘎”的雁鸣也便泼洒下来。

斜行的雁阵或为“人”字,或为“一”字,像那大自然的书法,无心无法,挥洒在苍茫茫的高天,你很难分得清是鸿雁、灰雁、豆雁还是白额雁。在天空,有一条漫长的迁徙路,大雁得飞上一两个月,才能抵达山温水软的江南。雁序中,先是阵头引领的老雁落在了湖边的湿地,壮雁次第跟进,不争不抢,文质彬彬。数日之间,彭蠡湖口的南北港、屏峰、江桥这般滩头水洼,成百上千只大雁集结而来,刷刷的展翅声充盈着寂静的冬日。

小时候,我清澈的眼眸里时常闪过一朵朵黑色的云,这是故乡特有的记忆,追随我的一生。记得奶奶说过,大雁是随阳之鸟,有情有义。每逢家族当中出现老弱者,不能够凭己之力打食为生,壮年大雁便集体为其养老送其终。奶奶告诉我,大雁的配偶向来从一而终,倘若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落单的那只孤雁,至死也不会狐绥鸨合。

我能够从大雁的嘹唳里,听出节奏,感受季候的心跳。虽然那尖锐的、缺乏变换的单一音调,抵不上流莺的婉转,较阳雀朗润的鸣唱,也远远逊色,但这是大雁的家常话,有老者的叮咛,有幼雏的呼唤,絮絮叨叨,亲切而啰唆。鄱阳湖是大雁的第二故乡,落脚在这儿,雁群彻底抖松了自己,它们时而展翅嬉戏,时而踱步觅食,尽情享受水草和小鱼小虾的鲜美。那圆睁着眼睛担任警戒的,往往是群雁中的孤雁,失去了伴侣,便一门心思守护着这个家族,因为雁群是它的根,雁群在,它的生命就有来处和归宿。孤雁温煦地注望一对对情侣一好两好,你侬我侬,目光闪动着黝黑的星光。有人说:犬为地厌、雁为天厌、鳢为水厌,这三种生灵最是敏锐机警,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躲避。这话是对的,我可以作证。

那年秋天,鄱阳湖早早地进入了枯水期,湖滩上布满了螺丝和蚌壳,鱼虾在浅水里历历可见,我看见白琵鹭和鸬鹚在雁群的边上觅食,它们迈着长腿哗哗地涉水,直而扁平的嘴像一个汤匙,不停地伸进水中啄食,有时还叼起荸荠和茭白。飞起时,它的颈和脚伸得笔直,交替地拍动翅膀,那滑翔的姿势真有意思。大雁饱食一顿之后,便三五成群地在岸畔张开双翅晒日头,或是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打瞌睡。忽地,我看见一只大雁被渔网缠住了脚蹼,挣扎着不能脱身。它对着我哀鸣,似乎在向我求救。可湖滩距离岸边很远,隔着水洼和深深的淤泥,我想帮它,可是无能为力,赶忙跑回家找奶奶。待奶奶带着二叔赶到的时候,渔网边只剩下一地的雁毛,不知是黄鼠狼还是老鹰,将那只受困的大雁吞噬。这一幕,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一道伤痕。打那以后,但凡坐着父亲和叔伯的船出港,我总是固执地要他们收拾那些遗弃的渔网。大人们夸奖我:“珍珍的心肠好,将来准能嫁一个状元郎。”我的小脸蛋儿瞬间飞起两朵红霞,娇艳得像出水的荷花。

一汪汪湖汊清澈透明,滩涂生长着密密匝匝的芦苇和嫩碧茵茵的青草。清晨,一轮红日跃出天际线,笼罩在湖面的乳白色晓雾,好似轻盈飘逸的绢纱。这光景,一群黄褐色的赤麻鸭最为显眼,它们摇摇摆摆地在雁群边上踱步,间或把嘴伸进水中,咂巴咂巴的不知在吃些什么食物。几只调皮的雄鸭扑腾追逐起来,将少许的灰鹤吓了一大跳。灰鹤时常小群迁飞,性格机警,胆小怕事,不喜欢嬉戏闹腾。它们高亢地鸣叫了几声,深沉而响亮,像吹响了统一行动的号角,几只灰鹤皆不约而同地离开了赤麻鸭。那情形就像高雅的绅士不屑理会凡夫俗子。在彭蠡湖口,比灰鹤身份高贵的有白鹤、白头鹤、东方白鹳、青头潜鸭和黑鹳。我依然记得在屏峰的湖滩上,两只成年白鹤带着幼崽觅食的情形。大鹤刨得食物,轮番地饲喂幼鶴。那情形,浅草柔茵,天伦融融,让人心分外的温软。不远处,河畔的柳芽初生,像作茧似的,小鸟穿插在枝条的缝隙里,唱着一支欢快的歌。附近保护监测站的老吴凝视着白鹤一家,目光如同青绸,眼前这熟透的情景,他已然司空见惯。令老吴感到欣慰的是,1980年冬季,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科研人员首次发现大湖池有九十一只白鹤,此后历年统计,最高年份竟然接近四千只,由此认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白鹤东部种群来到鄱阳湖越冬。

每逢阴雨天,老吴对白鹤就分外牵挂。风雨过后,总有白鹤受伤。尤其是刚出生的小白鹤,从孵化到起飞要历经许多的磨难。这期间,小鹤即便受到一点儿伤,也将飞不起来,参加不了大迁徙,也就意味着它熬不过寒冷的冬天。白鹤的迁徙要在大风沙中寻找出正确方向,在冰天雪地中保护自己,只为了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生存。一路上危机重重,鹤群都要一一面对。鹤群是昂首挺胸与大自然作战的,为的是找到一条活路。故而,在我童年的眼光看来,老吴叔是世上最慈祥的人。他对候鸟一年年的关照,就像看护自己的孩子。

每年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一群群大雁、白鹤、天鹅从芦苇丛中冲出,振翅飞向蓝天,它们依依不舍地叫唤着,商量着,向北方的出生地迁徙。

我跟随老吴叔在湿地旁忙活,洒下谷子和大豆,为候鸟迁徙补充口粮。老吴叔说,这样鸟儿就能够保持长途迁徙的体力。眼见着成群的大雁、白鹳、琵鹭、赤麻鸭次第远去,我挥舞着小手,向它们亲切地告别。心里并没有伤感,因为我晓得,这一次分别,明年鸟儿们将会带回更多的新生命。这样真好,人、候鸟、村庄在一起犹如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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