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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溪流一样欺骗

2022-02-09谷凡

连云港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海棠店里

谷凡

罗天北要去见一个人,确切地说去见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一周前来他的店里当了服务员。

让罗天北注意这个服务员的人是姚梅,姚梅一大早打来电话,问这个服务员的情况。

罗天北开了两家西餐店,店里的服务员也是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比较频繁。对于姚梅介绍的这个服务员,罗天北并没有多想,姚梅只说这妮儿在自己那里调教不来,又不忍心她露宿街头,所以就介绍她去罗天北的店里。

调教不来这句话罗天北一听就懂,无非是不愿意那啥一类的女孩,但他不明白一贯唯利是图的姚梅,怎么会对这个“调教”不来的女孩上心呢。

罗天北和姚梅算不上有什么深交,也就是生意场上的往来。姚梅的神通罗天北早有耳闻,所以罗天北除了偶尔嘴上开开姚梅的玩笑,对她格外客气。

姚梅说她最初并不想管这个叫海棠的女孩,但她俩境况相似,都是爹死娘嫁的情形,看到海棠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说到这里,姚梅还强调了一下,这个叫海棠的女孩爹倒没有死,而是“丢”了。

姚梅的话一落地,罗天北就感觉有东西蛰了自己一下,后脊梁一阵一阵发凉,因为海棠这个名字让罗天北心里一沉,甚至还那么……

匆匆挂断姚梅的电话,罗天北就开始想海棠。海棠这个名字像爬杆一样,一节一节从他记忆最深处显现。虽然有十年之久,虽然叫海棠的女孩大有人在,可罗天北听到海棠二字心里还是难受。记得有一年庆“五一”,罗天北的店外摆放了很多花,一盆一盆很是好看。罗天北不认识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就问身边的伙计,伙计说叫“海棠”,这花就是海棠花。听到海棠二字,罗天北的心里像被人拧了一把,也是像刚才那样后脊梁冒凉气,他马上叫人赶紧把花挪走。

海棠花红艳艳的,但绝对不能摆放在罗天北的店外。店里的人都知道罗老板忌讳花,再有什么庆祝节日之类的事,都是摆放叶状的植物,绝对不敢再摆放花。

罗天北知道自己并不忌讳花,他忌讳的是“海棠”这两个字。一说到海棠,罗天北就会联想到一件事,这件事让他感觉邪恶,甚至还有人性的贪。在姚梅没有讲海棠的名字之前,罗天北根本没有想别的,这几年他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忘记和海棠有关的事。可是,那事有点像噩梦,时不时让他难受几下,或者叫他不自在。

罗天北到店里时,海棠并不当班,而且也不在店里,店里人说新来的服务员不叫海棠,叫雪融。罗天北又打电话给姚梅,问介绍来店里的女孩到底叫雪融还是叫海棠,姚梅说她说自己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个叫雪融或海棠的女孩上晚班,四点多才会来。罗天北有点失望,但又有点高兴。他问店里的人新来的服务员多大年龄,本来他想问她长什么样,觉得这样不合适,就改问年龄。当罗天北听说这个女孩十七八岁时,心里又往下沉了一下。因为他算了一下时间,十七八岁刚好又吻合了。

海棠,海棠!一上午的时间,罗天北一直在想和海棠有关的事。

这些年罗天北有意无意在回避这件事,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后沟桥村了,唯一的一次回后沟桥村,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天不亮后他又离开了。后沟桥村被罗天北扔到岁月的另一头,有关村里的长长短短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若按照罗天北第一次离家来算,他离开后沟桥村已经有十几年了。

后沟桥村对于罗天北来说是一道疤,应该说那件事对于罗天北来说是一道疤,这道疤让罗天北感觉疼痛,且非常之疼痛。

这些年罗天北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忘记这道疤的疼痛,忘记后沟桥村,可后沟桥村就像一个活着的物体,动不动就跑到他的梦里来。只要梦到后沟桥村,罗天北就得好几天不能平复自己。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一滴水珠,都那么清晰地镶嵌在罗天北的记忆里。有很多次罗天北想回后沟桥村,可他害怕,没有勇气回去。奇怪的是这几年母亲也不说要回后沟桥村了,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再回后沟桥村的,就是罗天北和母亲说了那件事以后。

罗天北在后沟桥村属于四代单传,从他爷的爹那代,到爷、爹、他刚好四代。所以,在后沟桥村,罗天北几乎没有什么枝上的亲人,两个姐姐也被他带到了城里。

罗天北在后沟桥村辈分很高,一般人都叫他爷或者太爷。海棠她爹就给罗天北叫爷,不过,海棠她爹叫罗天北不光叫爷,前面还要加上他的小名。罗天北的小名叫百成,海棠她爹叫罗天北为百成爷。打从罗天北出生那天起,后沟桥村的人就这么叫他,这一度让罗天北感觉烦恼,尤其是那些年龄看着像他爷的人叫。

后沟桥村的人对辈分很在意,爷就是爷,太爷就是太爷,就算是表爷,也叫表爷。在罗天北很小的时候,经常有人对着他说长胡子的孙子光屁股的爷。罗天北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回家问母亲,母亲赶紧抓一条裤子给他穿上。

是不是爷其实很好区分的,就如罗天北,给他叫爷的或者是太爷的前面都加上他的小名,百成爷或百成老太爷就成了后沟桥村人对他的称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罗天北在后沟桥村不自主地就被孤立了,虽然他不是真正的“爷”和“太爷”,但也得端上爷和太爷的架子。对那些“晚辈”们说话就不能不着调,更不能轻易和他们说笑话。

罗天北在后沟桥村由于辈分高,所以朋友也少,再加上罗天北一直上学,和村里的人打交道更少了,除了同姓几个人以外。

罗天北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没有考上,第三年,也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罗天北决定不考了,外出打工。那时罗天北刚刚十九岁。

罗天北和海棠她爹,还有后沟桥村另外两个给他叫爷的男人,到山西给人架线。这是罗天北第一次出远门,外面的世界对于他来说一点儿也不缤纷,甚至让他觉得比家里还苦涩。几十个男人窝在一个工棚里,气味臭得能熏死人,更可气的是开饭的时候都是抢饭,罗天北总是碍于学生身份,从不和那些人抢,这样到他碗里的菜总是很少。海棠她爹经常把自己抢到的饭菜分给罗天北一半,说他还在长身体,吃不饱会影响长个子的。罗天北说自己都十九岁了,不会再长个子了。海棠她爹说,谁说的,二十三还猛一蹿呢,说他都当爹了还长个子呢。

海棠她爹比罗天北大六岁,另外两个一个是立名,另一个和他们不同姓。立名已经快四十岁了,在他们四人中年龄是最大的。若按照亲疏来算,他们四个人中立名和海棠她爹最近,立名的爷和海棠她爹的爷是亲弟兄。

说是到山西打工,在没有打工之前,“工”在罗天北的想象中是美好的,真的打起了工,罗天北才知道什么叫打工。那种活苦,在山窝子里架线,真是又苦又累而且吃不好睡不好。虽然又苦又累,罗天北还是坚持着,他想好了,打完这次工回家继续考学。

罗天北和海棠她爹在山西待了五六个月,就在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也就是架线的工作到了尾声,他们又遇上了新活儿,下窑挖煤。山西的煤窑多,私人的煤窑也多,煤窑主给工人开出的工资也高,那时候在山西私人开的小煤窑雨后春笋一般“呼呼”起来很多。海棠她爹和另外两个人都下井挖煤了,罗天北没有去,因为他知道那事有危险,自己是家里独苗,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万一出个什么事,母亲一人担当不起,所以,罗天北坚决不下井挖煤。

给私人煤窑挖煤时,工钱按天结算,干一天结一天。每次挖煤回来,海棠她爹就给罗天北看他挖煤挣的钱,海棠她爹数着钱满脸都是欢笑。那时海棠五岁还是六岁,罗天北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海棠她爹拿着钱算,这些钱干什么事,那些钱干什么事。罗天北记得最清楚的是海棠她爹特意留出一百块钱准备给海棠买玩具。

罗天北知道,农村孩子一般是不买玩具的,海棠她爹竟然要给海棠买玩具,这让罗天北对海棠她爹刮目相看。更让罗天北觉得奇怪的是,村里人一般都是喜欢男孩,可海棠她爹却喜欢女孩。海棠她爹说自己没有大本事,有一个女孩就好,只要不让她饿着冻着,将来长大还不用操心给孩子娶媳妇。那时候罗天北刚刚读完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罗天北觉得海棠她爹就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他虽然生在农村,干着农村人的活儿,可他身上就是有一种和农民不一样的劲头。

罗天北他们四个人中,那两人好像不怎么跟他们贴近,只有罗天北和海棠她爹说一些闲话。罗天北给海棠她爹讲《平凡的世界》,让罗天北惊奇的是,海棠她爹不仅知道《平凡的世界》,还知道《人生》。海棠她爹说《平凡的世界》里那个孙少平也挖煤,他说下井挖煤对咱农村人来说是最好的活儿。

海棠她爹当然没有看过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他是从收音机里听的。海棠她爹对罗天北说:“我要是高加林,也想娶城里那个。”说完这话,海棠她爹看了看罗天北,那种对他寄予厚望的眼神,让罗天北心里一震。

就在罗天北铆足劲准备回家备战高考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国家对大学生取消了分配制度。罗天北绝望到极致,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或者方式跳出农门,考上大学国家也不管了,那还考学干什么?罗天北觉得自己的人生一下黑暗了。就在罗天北为自己的事情烦恼的时候,昨天出去挖煤的三个人,早上只回来两个。没有回来的那个人就是海棠她爹。罗天北当时烦着,所以也没有问立名海棠她爹去了哪里,立名他们也没有说。

接下来的两天立名他们也没有再去挖煤,而是去找什么人说什么事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来了一个人。那人说:“事情就这样解决,我也是看在都是老乡的份上才帮这个忙,你们这边说下去五个人,另外一边说下去四个,到底是四个还是五个,搞不清楚了,更要命的是,那两个人已经被老板弄走了,现在只有你们俩了,找谁去证明。”

看着立名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罗天北感觉出事了,而且这事还不是小事。最后那个人留下三万块钱,让他们自己处理这个事情,他不再管了。

罗天北没有参与“处理”事,是立名他们做的主。那天海棠她爹下有没有下井,他们两个也说不清,反正现在是第三天了,海棠她爹还没有回来。罗天北说他肯定是下井了,不然怎么不回来。他们下井本来都是偷偷摸摸去的,就算不偷偷摸摸,也不算正规。现在另一个人找不到了,他们不知道该找谁负责这个事。

当时那个留钱的人说得清楚,三万块钱是封口费,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至于他们的人出事没出事都是这么一个结果。同村的另一个人说:“出来咱们四个,回去咱们三个,这事咋说呢?”立名一个劲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立名拿出一万块钱给罗天北,又拿了一万给同村的男人,很显然,剩下的一万留给他自己。当时罗天北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立名让他们收拾行李回家的时候,罗天北明白了。立名说:“回家我们统一口径,就说海棠她爹在火车站和我们走散了,我们三人在火车站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等到人。”

同村的男人没有说话,罗天北也没有说话,那一万块钱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捏了好几次它的厚度。

罗天北记得当时他们讨论了海棠她爹这个事,说还是不说。立名说:“那天我们俩先下的井,海棠她爹下没下真的不知道,再说,也没有听说哪个出事呀?万一海棠她爹不是出事了,而是……我们先回去,反正海棠她爹也不是小孩,等等再说。”

立名还说不管海棠她爹是死是活,这个事都不能说,因为海棠还小,若是说海棠她爹出事了,海棠的妈肯定会改嫁,那就苦了海棠了。

海棠她爹到底怎么样了,罗天北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下井了他更是说不清。当时罗天北的心里特别矛盾,他希望海棠她爹最好别出什么事,可有时他心里又会想别的。立名他们回家的时候,罗天北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而是去了上海。罗天北想,就算这辈子不考学了,也要到中国最大的城市看看。

后来罗天北到了上海,这里的世界和山西不一样,罗天北先在一家饭店打工,后又到一家西餐厅。在饭店打工的时候,罗天北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很用心地和大厨们搞好关系,一点儿一点儿在他们身上学本事。中餐和西餐,罗天北几乎全会,他的工资一天比一天高,五年时间不到,罗天北就从上海回到L 城开自己的店了。

后来的事情,罗天北也陆续听说,海棠她妈等了海棠她爹三年,见他还是没有消息就改嫁了。海棠的爷爷死了,海棠被她姑领养了。

当罗天北听姚梅说给他介绍的服务员也“丢”了一个爹时,罗天北心里就有点忐忑,谁都知道世界很大,这个海棠就那么巧是那个海棠。罗天北在脑子里搜寻着海棠的样子,虽然罗天北和海棠家距离不近,但海棠的样子罗天北还是记得。海棠的长相像海棠她爹,罗天北甚至想起了海棠她爹抱着海棠到他家串门的样子。海棠头上扎一个朝天辫,乖巧可爱。罗天北记得母亲当时还给海棠拿了一块红薯,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父亲的腿上吃着。海棠她爹是来找罗天北商量他们到山西架线的事,那一年,海棠她爹二十五岁。

罗天北见到海棠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海棠满面红光,看着很兴奋的样子。她刚刚从外面回来,和海棠同住的服务员说海棠有空就往外跑,尤其是火车站附近。罗天北认出了海棠,虽然他见海棠的时候海棠还很小,若是换个环境可能他认不出海棠,但在特定时段里,罗天北还是认出了海棠。

罗天北说:“海棠,你叫海棠!”

海棠望着罗天北,她的脸慢慢地打开,海棠说:“我不叫海棠,我叫雪融。”然后海棠把头低下了。海棠没有身份证,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海棠是海棠,不过,海棠来罗天北的店里没有,在姚梅那里有,姚梅知道海棠叫罗海棠。

海棠不承认自己是海棠,罗天北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讲话,他能看得出海棠很紧张很害怕,罗天北对海棠说:“没事,好好干吧,这里就是你的家。”

罗天北想问海棠你怎么不上学了?可他话没有说出口。对于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虽然海棠跟着她姑,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这些年海棠的生活怎么样,他是可以想象的。突然罗天北想起了一件事,就问海棠:“他们说你下了班老往外跑,还总是去火车站附近,以后不要往那地方去,不安全。”

海棠说:“我去找俺爸……”

罗天北好像被打了一棒,他看看海棠,不知道该如何接她下面的话。海棠居然还相信她爹活着。罗天北不能阻止海棠去火车站找她爸,海棠认为她爸没有死,她爸只是“丢”了,那她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这几年在外闯荡,什么样的人他罗天北没有见识过,借钱需要打条,领工资需要签字,什么样的事情都讲究有凭有据,没有人再像海棠她爹那样信任他,也没有人再把自己碗里的菜往他碗里夹。海棠她爹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只要把钱交给罗天北,那些钱就会……

罗天北越想越觉得自己龌龊、卑鄙,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砰”一声摔得粉碎。这么多年他有那么多机会救赎罪过,居然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淡化掉了,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又让海棠找上门来,海棠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痛苦,比痛苦还痛苦的词罗天北想不起来了。他承认这几年自己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后沟桥村那个罗天北被他藏起来了,那个坦荡的、正直的、一心想考大学跳出龙门的罗天北被他用障眼法隐去了。

现在活着的是“约伯西餐”的老板罗天北,一个从上海学艺归来的罗天北,一个懂生财之道,人际往来的罗天北。

一万五千三,这个数字一直压着罗天北。虽然罗天北坚信,立名和同村那个男人也不会说出这事,可他自己心里是太清楚了。

罗天北记得很清楚,那时候L 城的房子才几百元一平方米,上海的房子也不过一千多,而且是位置好的。前年市里要求他们这些私营老板向灾区捐款,罗天北一下捐出去五万。捐了五万罗天北没有感觉自己做了好事,因为他还是被那一万五千三压着。

一万五千三让罗天北成为一个罪人,一个恶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海棠没有到罗天北家吃饭,罗天北让妻子去叫海棠,海棠居然不愿意去。海棠不愿意到罗天北家吃饭,更不愿意到他家住,海棠说她现在挺好的。

就在罗天北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对待海棠时,海棠却突然离开了罗天北的“约伯西餐”,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因为海棠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偷偷地走掉了。罗天北一下慌了,甚至大骂妻子没有及时跟他说海棠离开了。妻子当然不知道店里走了一个服务员罗天北为什么这么着急,她的气和罗天北的急相差十万八千里……

海棠怎么离开了呢,海棠为什么要离开?她一个女孩子,又没有见过世面,她会到哪里去呢?

罗天北让店里的人去找,到火车站附近去找,没有结果。罗天北又问和海棠同住的女孩,是不是谁欺负海棠了。领班说没有人敢欺负海棠,都知道老板对她好。罗天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海棠为什么会离开,他要去找海棠,一定要找到海棠。

罗天北要回后沟桥村了,那个和他捉了很多年迷藏的罗天北终于要现身了。

罗天北找到了立名,立名得了偏瘫,已经嘴歪眼斜不成个样子。立名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他老婆跟着孩子,只留立名一个人在家,日子过得很惨淡。罗天北见到立名后丢给他五千块钱,因为立名老的样子让罗天北有点难过。

立名说海棠好几年没有回过后沟桥村了,他现在都不认识她了。说这话的时候立名把头低了,他没有敢看罗天北。罗天北想问当时他们俩回村后是啥情况,话到嘴边罗天北又咽回去了。罗天北听说海棠爷爷死的时候,立名主动提出为他摔“老盆”。

那些事情立名没有提,罗天北也没有提,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后来罗天北又找到了海棠她妈,和她说了海棠的事,说海棠到了他的店里,但又不吭不哈走了。海棠她妈还不知道海棠去L 城了,还以为海棠在她姑家。

海棠她妈哭了,她说自从自己改嫁以后,海棠和她就生分了,每次她去海棠的姑家看海棠,海棠都不和她说话。海棠她妈拜托罗天北一定要找到海棠,一定要好好帮帮这个孩子,她说海棠太可怜了。

罗天北掏出一沓钱给海棠她妈,海棠她妈死活不要,说自己的日子还能过得去。海棠她妈望着罗天北,流露出祈求表情,她的样子是那样地卑微。

海棠她妈说:“海棠一直记恨我,心里有啥话也不和我说了。”海棠她妈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说,“看在当年你和海棠她爸一起出去的份上,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找到海棠。爷呀!你别生海棠的气,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听海棠她妈说这些,再加上她坚决不要罗天北给的钱,罗天北心里就更加难受。

罗天北说:“当年都怨我,怨我没有拦住他。”罗天北低下了头。

海棠她妈说:“看你说的百成爷,咋能怨你?是他自己没有本事。”海棠她妈的眼圈又红了,她吸溜一下鼻涕“要是他能像你一样,丢几年能风光地回来,海棠……”

海棠她妈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不管是海棠她妈还是后沟桥村其他人,他们都相信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海棠她爹已经没有了,只有海棠不相信。

罗天北又去了海棠的姑家,海棠的姑还在病着,就因为她病了,海棠才有机会去L城找她爸。海棠的姑说海棠一直说要去L城找她爸,每次都是她拦着,说海棠太小不能去。海棠的姑说海棠性格有点孤僻,不和别人玩也不多说话,跟她也不多说,就是偶尔问问她爸是咋丢的。海棠她姑说海棠始终相信“丢”的东西能找回来,一直说等将来长大去L 城找他爸。

罗天北给海棠她姑留下一万块钱,说当初他借了海棠她爹的钱。海棠的姑知道这钱不是借的,因为海棠她爹怎么挣也挣不来一万块钱,但有人把一万块钱给她,她推辞了几下也就收下了。海棠她姑知道罗天北在外面干了大事,挣了大钱……

海棠的户口还在后沟桥村,因为无法确定海棠她爹的死活。回后沟桥村的时候罗天北看到了海棠家的房子,周围都是小洋楼,只有海棠家的房子是砖房,正房已经塌了,破败荒凉。罗天北记得,当初海棠她爹结婚的时候,这房子是全村最好的。

还是没有海棠一点点儿消息,罗天北特别着急,他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海棠要再出点什么事,那他就彻底地罪大恶极了。

那天罗天北多喝了点儿酒,就给姚梅打电话,姚梅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了一会儿话罗天北才知道,今天是姚梅父亲的祭日。

姚梅喝了很多酒,罗天北也喝了很多酒。姚梅不断重复一句话,“你说人活着为了啥”?罗天北没有回答姚梅的问题,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罗天北想起小时候,自己已经很大了,父亲还是愿意背着他。刮风下雨的时候,父亲就会到学校去接他,而别的孩子总是自己回家。最让罗天北难忘的,就是父亲赶集回来,他总是给罗天北买各式各样的吃食,有时是一个肉盒,有时是烧饼夹牛肉,还有时是水煎包。那个时候,罗天北特别盼望父亲去赶集,要是哪天他馋了,让父亲去赶集,父亲也是会去的。

罗天北想到自己的父亲,也就想到了海棠的父亲,想到了海棠。海棠上学的时候……罗天北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天不晴朗,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罗天北又喝了一些酒,人就彻底地醉了,话也就多起来了。罗天北和姚梅说着后沟桥村,说着自己的父亲,最后,罗天北又把话题落到海棠的身上。罗天北说他和海棠她爹到山西去架线,海棠她爹把五千三给他连眼睛都不眨。说海棠她爹夹起一块肉的时候就念叨海棠,每次海棠她爹都会把肉留到最后吃,好像海棠过一会儿会来一样。

罗天北说着海棠她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借着酒劲,他太想让自己大哭一场了……

罗天北继续找海棠,他决定找到海棠后,不再提她爸爸。或许姚梅说的对,就让他一直丢着,不过,一万五千三对罗天北来说就是一个咒,这一生一世都要被它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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