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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阅读思想及其现代价值*

2022-02-08

图书馆论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读书

熊 静

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因长期居住在江门白沙村,世人尊称其白沙先生,是明代中期一位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思想家。他早年信奉朱子之学,屡试不第,遂归乡精研学问,不满当时学术界一味因循程朱,恪守宋人矩矱的习气,提倡“自得”之学,上承陆九渊,下开王守仁,开启了明代心学的传承。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在梳理明代学术源流时曾言:“有明学术,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1],足见陈献章在明代心学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与一般学者不同,陈献章学问大成之后,并没有隐居著述,不问世事,而是在白沙乡间课徒讲学,作育人材,故而其传世著作不多,且大部分是与师友、学生往来问学的书信、诗文,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阅读的观念和方法。通过对这些零散论述及陈献章治学取径的梳理可以发现,其阅读思想是在长期思考和实践基础上,针对当时“述朱”学风的弊端,形成了旨在系统回答“为什么读”和“怎么读”等问题的一套完整理论体系,既开风气之新,又为学子提供了可操作的方法,不仅起到打破了明初以来沉闷学风的作用,且对当代社会阅读环境、读者阅读习惯的培育仍具有现实意义。

前人对陈献章生平、著述资料的整理,是研究陈献章阅读思想的基础,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1)陈献章论著辑录及整理,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自《四部丛刊》三编收入《白沙子》以来,以全集或选集形式整理出版的有十余种,其中全集点校本以《陈献章集》(1987)和《陈献章全集》(2019)[2]影响最大,特别是《陈献章全集》,后出转精,较前者增补了390余篇,是目前收录陈献章诗文论著及相关资料最全的一部。(2)人物生平及学术思想的整体研究,较有代表性的如《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中的《陈献章评传》(1998),张运华的《陈献章学术思想研究》(2010),黎业明的《陈献章年谱》(2015)等。(3)陈献章思想专题研究,涉及的领域包括:哲学(心学)[3]、教育学[4]、诗学[5]、经学[6]、美学[5]等各个侧面。下面就以上述资料为线索,探析陈献章的阅读思想及其价值。

1 陈献章的阅读思想

陈献章毕生以收徒讲学为业,如何帮助学生正确看待书本知识,将其从明初以来僵化的学风中挣脱出来,进而寻求真正有效的读书方法,是其学术和教育思想的重要内容。对于陈献章在思想史上的贡献,粤籍著名历史学家容肇祖先生总结:“陈献章的思想,他的重要的贡献,是要将各人的思想由书本的束缚及古人的奴隶之下解放出来”[7],对陈氏学说的评价可谓切中肯綮。相比陈献章哲学思想研究,前人对这方面的关注还比较少。下面将从阅读价值论、阅读目的论、阅读方法论、为学次第论四个方面,对陈献章的阅读思想进行解析。前两者主要解决“为什么读”的问题,后两者则指向“如何读”的路径。

1.1 阅读价值论:“求其味”

阅读价值论是指人们关于阅读活动性质和价值的论述。一般来说,人们的阅读价值论,是基于对文本、典籍意义的理解而生发的,因此,广义的阅读价值论包括了人们对文本、典籍、阅读活动意义的全部认知[8]。而对阅读的价值认知,是指导人们阅读的宏观思想,直接决定了目标和方法上的取向,在阅读思想中居于基础地位。自儒学成为皇权社会正统思想以来,以“文本尊重”“经典崇拜”[9]为表征的,高度认可典籍、阅读作用的价值观念是读书人的普遍认知,这是理解陈献章阅读价值观的逻辑起点。

陈献章的早年经历与普通读书人并无不同,生于岭南僻野,“少无师友”[2]41,所幸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遂苦研制艺之道,年方弱冠便考中了举人,但两次参加会试,均名落孙山。期间,将大量精力耗费在八股文和科考奔波上,令陈献章感到十分苦闷:“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秕糠者,盖久已”[2]41,于是慨然放弃举业,前往江西临川追随著名学者吴与弼(号康斋)学习,始觉“叹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2]41。在康斋指导下,陈献章保持一贯的刻苦态度,系统阅读了大量经典著作,“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2]195。然而,书读了不少,陈献章却始终觉得“未知入处”[2]195,也就是说无法深切体会书籍中蕴含的道理。从师学习半年多后,陈献章返回家乡,自筑一台名之“春阳”,继续日夜苦读其中,“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2]195,甚至“旁及释老、稗官、小说”[2]1302,坚持了很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此时他开始反思,读书的价值和意义到底是什么?一味读书,看上去知识在不断增长,但“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2]195,书中所述都是往圣先贤的智慧结晶,但是若不能与读者产生内心共鸣,将书中的道理融会贯通,那么,即使书读得再多,仍然我是我而书是书,是不可能达到“作圣之功”的。再结合当时的社会风气,读书人汲汲于科名,徒诵章句,墨守成规,不思考圣贤作书的本义,这样的阅读有什么意义?经过了长时间的静坐思考,陈献章终有所悟,在《古蒙州学记》中,他对两汉以来墨守训诂、辞章的学风提出了批评:

由斯道也,希贤亦贤,希圣亦圣,希天亦天。立吾诚以往,无不可也。此先王之所以为教也。舍是而训诂已焉,汉以来陋也;舍是而辞章已焉,隋唐以来又陋也;舍是而科第之文已焉,唐始滥觞,宋不能改,而波荡于元,至今又陋之余也。[2]34-35

“先王”留下书籍,是希望后世之人能够通过文字记载体悟“先王之道”,不体悟经义之本,而汲汲于文字之学,甚至人为地划定疆界,禁锢人们的思想,流弊所及,阅读的价值荡然无存。而一味苦读,乃至皓首穷经,乍看颇足称道,但若为辞章所缚,书读得越多,吸收的糟粕也越多:“圣人与天本无作,六经之言天注脚。百氏区区赘疣若,汗水充栋故可削。世人闻见多尚博,恨不堆书等山岳。……读书不为章句缚,千卷万卷皆糟粕。”[2]443将六经比作“糟粕”,在程朱理学盛行的明代,可谓“石破天惊”了。与之相对,那些脱离寻章摘句窠臼,直指经义本源,以我心去体悟圣人作书之心的阅读,在陈献章看来才是可取的。

从上面的引文不难得出:陈献章是质疑典籍和阅读的意义的。那么,他真的反对读书吗?其子景易在潮连(今江门市东北部)读书期间,陈献章特意赋诗勉励:“日往则月来,东西若推磨。及时愿有为,何啻短檠课。强者能进取,不能空坠堕。四书与六经,千古道在那。愿汝勤诵数,一读一百过。”[2]423诗的后半段,还举了邵雍、范仲淹的例子来激励儿子珍惜光阴,勤学苦读。在《寻乐斋记》等文中,陈献章亦开宗明义地说:“书者,圣贤垂世立教之所寓也”[2]59“圣贤之言具在方册”[2]22,对于典籍价值的认知,与当时的主流观点并无显著区别。

可见,陈献章并不真正反对读书,相反,在教子课徒过程中,他还不断强调勤学苦读的重要性。他反对的只是“记诵而已耳,词章而已耳”[2]23的读书之法,一味因循、不解经义的学风。在《道学传序》中,陈献章清晰地阐释了自己的阅读价值论:

《六经》,夫子之书也。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犹未免于玩物丧志。[2]24

六经是孔子整理的前代典籍,是被历史证明了的经典,后人取法的对象。但是后学舍本逐末,只知记诵不求真义,如此,书读得越多,离真正的道理愈远,人们沉迷于词章之学,六经反而变成导人“玩物丧志”的糟粕。在陈献章看来,这种阅读是毫无意义的,而他认可的阅读价值观是——“求其味”,即突破文字的限制,直达书中真义。那么,如何才能“求其味”呢?作为一名负责任的老师,陈献章给出了一套体系化的“答案”。

1.2 阅读目的论:“自得”

首先明确的是阅读的目的,即通过阅读希望达到的效果、目标。陈献章认为,阅读的真正价值在于“求其味”,阅读的目标是去追寻蕴含在文字中的书籍之“味”,那么,如何才能判断是否得其味呢?此时就需要一个可被感知的标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陈献章提出了其学说的核心观点——“自得”,并以读书求学之事为例,论述“自得”的含义:

采诸儒行事之迹与其论著之言,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2]24

书籍之“味”,不只要从文本中求之,更要以“吾心”求之,从而达到“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其机在我”[2]30的“自得”之境,即不被文字所累,不以外物为羁,以个人的主体精神去领略、把握事物的根本规律。此时,虽从读书而有所得,但所“得”者不仅仅是书中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内心世界的丰富,个人意识、主体精神的觉醒。

在陈献章的哲学体系中,“自得”与“自然”是同等概念,在给得意弟子湛若水的信中,陈献章自我剖析:“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今之学者各标榜门墙,不求自得,诵说虽多,影响而已,无可告语者。”[2]253何谓自然之乐?在《寻乐斋记》中,陈献章系统阐释了这个问题,他以周敦颐、二程兄弟与弟子论“仲尼、颜回之乐”为例,说明“圣贤垂世立教之所寓者,书也;用而不用者,心也。心不可用,书亦不可废,其为之有道乎!”[2]59强调书籍价值的同时,更重视在读书过程中是否用心,是否能够有自己的体悟,所谓“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吾子,亦此心也。得其心,乐不远矣。”[2]59不论是“得其心”还是“自然之真乐”,陈献章反复申说的就是阅读过程中的主观感受第一性,能够“自得”的阅读才是真正有乐趣的阅读。从目的论的角度阐释,亦即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记诵辞句,写下锦绣文章,不是为了科场夺魁,求取功名利禄,甚至不是为了经世致用,扬名显家,而只是能够达到“自得”之境,让心灵获得最大程度的自由。在《藤蓑》诗中,陈献章对上述观点进行了非常通俗的解释:

千卷万卷书,全功归在我,吾心内自得,糟粕安用那。[2]389

阅读的目标,不在追求数量,而在“吾心”能得“其用”,读一卷便应有一卷的收获,书中记载的知识、道理能够为我所用,这才是真正能得其味的阅读,快乐的阅读,“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2]30

1.3 阅读方法:勤学贵疑、从心而求

能让“吾心”有获得感的阅读固然是值得追求的,但作为指导阅读的方向难免抽象,陈献章又根据自身经验,总结出一些具体的读书方法。

首先,“求诸心”是陈献章读书之道的总原则。“为学当求诸心,必得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至,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于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2]92-93按照陈献章的认知,读书之人首先应当静坐思考,摒除干扰,体悟自然之道,然后再取书册观之,以文字证内心之所得。显然,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著意理会。”[2]252说的就是求诸心的具体办法。后文在阐释陈献章为学次第论时还会再讨论这个问题。从阅读方法论的角度,“求诸心”的作用在于,鼓励学者在读书求学过程中以“我”为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不拘泥于文字,以内心所得为指归。就像陈献章教导学生时所说,“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眼前朋友可以论学者几人?其失在于不自觉耳。”[2]251能够“自觉”的学问才是真正的学问,舍此,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故而陈献章指出:“读书非难,领悟作者之意、执其机而用之、不泥于故纸之难也。”[2]203苦读、勤读等需要下功夫去做的事情都不算难事,通过阅读,领会作者创作之意旨,进而为我所用,达到“活学活用”的效果,此等阅读,才是“自得”的阅读,而其法门,也同样是从“我心”求之。

其次,“贵疑”是阅读过程中始终坚持的首要原则。指导学生读书时,陈献章从不同角度多次阐释了这一观点。正面论述的,如“圣贤之言具在方册,生取而读之,师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直截勇往,日进不已,古人不难到也。”[2]22这是读书的基本原则,对待“方册”中记载的“圣贤之言”,要客观地认识其内容价值,既不自大,更不盲从。这样长期坚持下去,“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己矣”[2]112,带着疑问去读书,发现问题主动提问,可以是问自己,也可以向老师求教。解决疑惑后,才能判断书册中记载的知识是否有真正的价值,只有多吸收“真知”,才会日渐形成自己的思考、观点。因此也可以说,“贵疑”是求学读书的第一步,“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章初学时亦是如此,更无别法也。凡学皆然,不止学诗,即此便是科级,学者须循次而进,渐到至处耳。”[2]220学会提问,是求学者入门的标志,陈献章讲究“自得”之学,何以自得?“贵疑”是实际操作中的关键法门,读而不思、无问,读毕之后自然是“书是书、我是我”;读而后思,提出自己的疑惑,提问的同时,求解的方法也随之自然清晰,如此得来的知识才能内化为自己的积累。

除了正面强调“贵疑”的读书方法,陈献章还从反面阐释了盲从的危害。“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于子何有焉。”[2]388学生尊敬老师,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在读书求知这件事上,却不能一味顺从。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做老师的“应声虫”,学生是不会有真正的收获的。不仅对待“师说”要勇于“质疑”,即使是世人公认的经典,也不可省略思考、提问的过程而“轻信”之,“往古来今几圣贤,都从心上契心传。孟子聪明还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2]916就算是孟子那样的亚圣,其学说、言论也受所处时代、自身知识背景的限制,后人读圣贤著作,仍然要坚持以我为主,敢于提出自己的见解。

然后,坚持不懈、勤学苦读是前人实践已证明的读书求知的必经之路。前文引述了陈献章写给儿子的勉学诗,其主旨就是勉励后辈像先贤一样勤奋学习。在教育学生时,陈献章同样强调刻苦、勤学的重要性,他专门写下《戒懒文示诸生》,告诫青年学子“细看万事乾坤内,只有懒子最为害”[2]450。读书为学,精于勤而荒于嬉,青年人正处求知的黄金阶段,逝去的时光不再回还,“后生所急者何?后生所畏者何?转瞬来,便都望三十四十,不自激昂、不自鞭策,将来伎俩又似拙者模样耳,奈何奈何!”[2]329念念师心,跃然纸上。

勤学一时容易,长期坚持则难。陈献章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激励学生要在学习过程中坚定信念,“(林)辑熙今认得路脉甚正,但须步步向前,不令退转;念念接续,不令间断,铢累寸积,岁月既久,自当沛然矣。”[2]286既然学问的路子是“正”的,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坚持前行,以期获得最终的收获。在给何时矩的信中,陈献章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人须有远大见识,方做得远大事业。如为学要积累,也须得二三十年,然后可望发越。”[2]333读书为学,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需要学者数十年如一日的长期积累。年轻人意气风发,善立志而缺乏后劲,常常出现一种情形,初学时情绪激昂,直可“凌驾古今”,气势一旦回落,便又“坠千仞之渊”,这些都是青年学子常见的问题。陈献章认为这是“心不宁静”,意志力薄弱的表现,应该在学习过程中尽力克服。

1.4 为学次第论:静坐+读书-养善端-自得

为学次第,通俗地说就是学习的顺序。古人谈为学次第有两个层面的内容:第一层面是阅读的书目次序,比如朱熹认为《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也”“而《论》《孟》次之”[10];第二层面则是对读书治学,乃至修身立世整体路径及其相互关系的宏观论述,如明代高拱的《古人为学次第论》,重点讨论“崇德”与“广业”的次序和实现途径[11]。后者已经超越了阅读思想的范畴,属于教育理论的内容。在陈献章的著述中,关于阅读的书目次序并无明确说明,其讨论的为学次第主要是第二层面的内容,从中可略窥“阅读”在陈氏整个思想体系中所居的位置,以便以更加系统的视角理解其关于“读书”与“为学之道”关系的思考。

在《与林郡博(辑熙)》的书信中,陈献章较为系统地阐释了其对“为学次第”的认识:

夫人所以学者,欲闻道也。苟欲闻道也,求之书籍而道存焉,则求之书籍可也;求之书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存焉,则求之吾心可也。[2]292

首先明确为学的终极追求是求“道”,而“道”充斥于天地间,需要人们用心去体悟,书籍是获取“道”的一条重要媒介,但并不是唯一的途径,只要能够“闻道”,可求知于书籍,亦可求之于“吾心”。接下来,陈献章重点论述了读书与“养善端”“自得”之间的先后次序:

夫养善端于静坐而求义理于书册,则书册有时而可废,善端不可不涵养也,其理一耳。……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到此境界,愈闻则愈大,愈定则愈明,愈逸则愈得,愈易则愈长。存存默默,不离顷刻,亦不着一物,亦不舍一物;无有内外,无有大小,无有隐显,无有精粗,一以贯之矣,此之谓自得。[2]292

可见,陈献章认为治学的取径是:静坐+读书-养善端-自得。静坐和“求之书册”都是养成“善端”,进而达到“自得”之境的手段,且二者的排序,静坐是在观书之上的,“学劳扰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2]364“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若未有入处,但只依此下工,不至相误,未可便靠书策也。”[2]180与前述“自得”“求诸心”的心学理论一以贯之,强调主观第一性,真知须从自身体验出发,而读书只是“自得”的手段而非目的,如果苦读影响到了心的自由,读书甚至可以被暂时放弃。

这样看来,陈献章一面教育学生要“贵疑”“勤学”“戒懒”,另一面又让他们将各种文字记载“一齐扫去”,似乎是互相矛盾的。那么,他的真实主张到底是什么呢?应该说,这里说的“书册可废”,与前面强调的“勤诵读”并不矛盾,而是一个何者第一性的问题。在心学大师陈献章看来,“心”的自由是最重要的,读书为学所求的不过是鸢飞鱼跃的“自得”之境,在摸索到心学门径,也就是获得心灵解放之前,一味苦读会影响学者的感知力,成为其求“自得”的障碍。因此,陈献章反复申说的旨意可用一句话概括:“自得之,然后博之以典籍,则典籍之言我之言也。”[2]1302“自得”之后,再去广泛阅读,书中的内容才能真正被消化吸收。而且在古代社会,读书人普遍“不识稼穑”“不事生产”,缺少直接接触社会、自然的渠道。虽然陈献章主张要先“养善端”,但是在指导学生时,也注意结合实际,教导其读书的方法,比如叮嘱即将回归家乡的学生:“归去辽阳,杜门后,可取《大学》《西铭》熟读,求古人为学次第规模,实下功夫去做。黄卷中自有诗友,惟及时为祷。”[2]182也并不反对学生从书本中求取自然之道。

上述主张是陈献章结合自身经验,经过多年深入思考后提出的。事实上,从他的求学经历来看,读书一直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陈献章少年成名,后来追随康斋先生学习,回到家乡后又筑春阳台苦读,没有之前的积累,其学说就成了无本之木。但是,有感于多年陷入书山文海而无所得,特别是在强烈的匡扶“时弊”的责任感驱使下,陈献章提出了“自得”之说,强调精神解放的乐趣,呼吁青年学子学会不为外物所累,依托“吾心”追求自然之道,自有其时代进步意义。今天要深入理解陈献章的思想,也不能脱离其时代背景。

2 陈献章阅读思想形成的背景与原因

任何一种学说都不可能脱离其所处的时代而存在,陈氏学说也是如此。陈献章生于经济较为发达的岭南地区,开放的民风、比较活跃的商品流通活动为其创立新说提供了丰沃的土壤。而对明初以来日益僵化教条的程朱学说的反思,对汲汲于功名利禄的读书观的批判,以及理学中的心学渊源,是陈献章阅读思想诞生的直接诱因。

2.1 对僵化的程朱理学的反思

理学,或称“道学”,产生于宋代,是宋元明清几代的“正宗文化和官方哲学”[12]。自南宋后期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后,历代帝王均将朱子学说列为“正统思想”。至明代初年,朱元璋为了加强对思想领域的控制,更是不厌其烦地申说:“一宗朱氏之书”,要天下士子“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13]将朱子学说厘定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因此,明初诸儒皆以朱子门生为荣。历史上的程朱理学,完成了构建儒学哲学体系的历史使命,让在唐代已“危机重重”的儒学重新焕发了生机,对中国思想史的贡献毋庸置疑。但是,当一种学问走上庙堂,变成“祭祀”与“叩拜”的对象后,原本鲜活的学问便开始失去生命了,朱子学说便是如此。有学者在总结明代理学发展时将明初总结为“述朱期”,颇能说明这一阶段学术活动的特点。由于朱子学说已被官方盖棺定论为思想界之“正统”,后世诸儒便只能亦步亦趋,以“述朱”为己任,既没有勇气,更缺乏动力去创立新说,明初沉闷的学风由此形成。

明初大儒亦无不以朱子支流自居,谨守学派家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14]理学大师薛瑄论读书之道,要求学子“但当依朱子精思熟读,循序渐进之法,潜心体认”[15]。章懋直接提出:“经自程朱后不必再注,只遵闻行知,于其门人语录,芟繁去芜可也。”[16]5其时学风可见一斑。

那么,一味“述朱”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呢?当权威的力量过于强大,学术界只许因循,而不鼓励创造时,必然导致学说的活力日渐流失。“述朱”变成一种习惯后,知识阶层渐渐养成了恭谨顺从的性格,缺乏创新的能力,放松对自身人格修养的追求。表现在政治上,是经过明初的锐意进取后,明代中叶的政治腐朽、宦官干政,而面对江河日下的国运,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中的大儒,却都拿不出可行的匡扶之道。这样颓丧的国势学风,又反过来导致程朱理学对青年学子失去吸引力,仅仅将其作为谋求利禄的进身之阶。可以说,突破朱子学说的桎梏,寻求“理学危机”的解决之道,是当时学术界最强烈的呼声。而陈献章则是明代诸儒中较好完成了理学革新的第一人,是程朱理学向心学过渡的关键人物。他的学说正是建立在对僵化的程朱学说的反思,以及对明初以来一味“述朱”学风的批判之上的。因此,朱子读书法讲究“居敬持志”“将心贴在书册上,逐字逐句,各有着落”[17],陈献章便要人们“求自得”。明初诸儒不允许读书人质疑往圣先贤的著述,陈献章便说“训诂”“辞章”是汉唐以来陋习,“科第之文”更是贻害数百年的“陋之余也”[2]35。

2.2 对读书目的利禄化的批判

追寻自然之道,匡扶理学危机,是陈氏学说提出的宏观背景,具体到其阅读思想,还有更加直接的原因。前文介绍了陈献章的早年经历,事实上,青年时期的陈献章与一般读书人并无不同,然而,多年的科考经历让他心生厌倦,不满汲汲于“声利”,学问“支离”破碎的现状,这才辗转游学,苦读静思多年后创立新说。因此,陈献章的许多关于读书之道的论述,都是针对科举制艺之文而发的,是对当时士大夫读书目的功利化倾向的批判和匡正。

自唐代实行科举取士以来,科举考试给贫寒士子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为历朝历代选拔了大量优秀人才,其历史进步性毋庸置疑。但是,明朝建立后,规定应试文必须仿宋“经义”,逐渐形成了出题范围局限于四书五经,格式严格固定的“八股文”。至此,考试内容越来越狭窄,对应试者思想的禁锢越来越严密,科举考试日益失去其进步性。特别是明中叶以后,政治腐朽,贪污横行,举子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刺激下,愈发沉迷于制艺之文,希望科举夺魁,求取功名利禄,而不再关注读书人的社会责任。著名学者章懋在《原学》篇中就曾痛心疾首地申斥这种现象:

今之学则又异于是矣!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沦浃而不可解,传训诂以为名,夸记诵以为博,侈辞章以为靡,相矜以智,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身心性命竟不知为何物。……然要其所为,不过为假仁袭义之事,终不足以胜其功利之心,其去圣学也远矣。[16]6

陈献章略长于章懋,同样对当时功利主义盛行的局面感到不满。成化年间,陈献章受朝廷征召来到京师,章懋前往问学,二人的一段对话颇能说明其观点:

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注:章懋)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于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于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于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18]

可见,救拔世人于利禄之海,是被陈献章引为己任,并在教学活动中始终坚持的目标。他倡导“自得”的阅读目的论,针对的是读书为求利禄的“时弊”;他主张“静坐”“养善端”,则是希望能够匡扶当时浮躁的社会风气,“去驳杂支离之病”[2]289。

陈献章强调,学者应当成为学问的主人,而非科举考试奴役的工具,当然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但无法否认的是,自古以来,读书求学除了有追求学问的一面,同样也有实用主义的一面,即便不考虑“治国平天下”的崇高理想,寒窗十年也至少希望求得个“学以致用”,科考求仕就是最有效的途径。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读书与仕宦之间的关系?如果不能妥帖解决这个问题,陈氏学说在青年学子中的说服力是要大打折扣的。对此,陈献章也早有准备。

他认为,读书人应当先“立志”,“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但是如果“大本不立”,蝇营狗苟于眼前利益,“其志不足称也。”所以读书为学,必须先弄清楚这个道理,立下远大志向,不忘本心,“自然成就得大”[2]90。对于读书和求仕之间的关系,陈献章认为:“夫学以求仕之所施,仕以明学之所蕴,如表里形影然。”[2]48学习是为仕宦做准备,仕宦则又可进一步领会学问中蕴含的道理,二者辨证统一,并无矛盾。再举历史上公认的政治家与学问家进行对比,前者施政济民,后者著书立说,取径不同,但即使让他们交换位置,“易地而处之,有不相能者乎?”[2]49可见,陈献章并不反对科举入仕,他反对的是当时那种学术利禄化,严重缺乏精神追求的不良学风。在他看来,读书本就是“为己”,追求“自得”之乐是阅读的根本目的,但是只要是暗合于“自然”之道的学问,在处理社会事务,为官施政时也是同样有效的。应当说,陈献章的主张在当时看来确实是“对症下药”“针砭时弊”的良方,这也是其学说创立后,能够在青年学子中产生巨大影响的根本原因。

2.3 理学中的“心学”渊源

任何学说的建立都不是凭空产生的,特别是强调传承有序的理学家,更加重视对前代理论成果的吸收和容纳。陈献章学说的基础——“主静”,“可谓直接出于周程”[19],已经是学界公论。陈献章本人也并不讳言此点,他在《书莲塘书屋册后》中说,“(《遗书》云)‘见静坐而叹其善学,曰:性静者,可以为学。’二程之得于周子也,朱子不言,有象山也。此予之狂言也。”[2]89与学生的书信中,对此有更详细的解说:“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2]210也就是说,“静”的主张是周敦颐发源,经二程及其门人继续完善,再被陈献章深入阐发的。当然,白沙学派的学术渊源远不止此,远及孟子,近则宋明诸儒,都是陈献章取法学习的对象,由于与本文主题关联不大,在此不再展开论述。提出其理论来源的问题,一方面是为了说明陈献章学说的建立由来有自,是经过苦读、深思之后,对理学理论的重新构建与发展;另一方面,学说提出的过程,也恰好可与其“贵疑”的读书治学方法相印证。

3 陈献章阅读思想的现代价值

至此,已对陈献章的阅读思想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释,最后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就是陈献章阅读思想的现代价值。关照现实,是人文社科研究的使命,阅读史研究也不例外。陈献章生活的时代,距今已有四百多年,那么,其阅读思想对于当今社会还有现实意义吗?

首先,对陈献章阅读思想的系统总结,是对阅读史研究体系的有力补充,丰富了我国古代阅读史的内容,并为图书馆阅读推广工作提供了内容支撑。中国阅读史是20世纪九十年代后,在西方阅读史研究范式影响下兴起的一个新兴研究领域。2017年底,十卷本《中国阅读通史》正式出版,结束了中国阅读史无通论著作的局面。在宏观、全景式的研究取得丰硕成果之后,下一阶段的中国阅读史研究必然转向对分众、区域、个人阅读史的关注[20]。中国古代阅读历史悠久,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被今天的中国人继承并发扬。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除了历史维度的“宏大叙事”,也需要基于个人或者族群体验的“细小叙事”,后者更容易让人们产生牢固的文化认同。从学术本身的角度来说,历史总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及其经历的事构成的,对于个人阅读史和阅读思想的研究,是中国阅读史研究的重要分支。而对个体的研究,又反过来展现了中国阅读史的多面向,以及阅读思想的复杂性,有助于更加立体地认识中国古代阅读传统。从全民阅读工作的角度,陈献章的阅读思想,在摒除了唯心主义成分后,仍不乏闪亮的思想光芒,对其进行系统梳理,可为图书馆阅读推广工作,特别是地方文化推广,提供高质量的内容供给。

其次,“自得”的阅读目的论,提示我们对阅读的当代功能和意义进行深入思考。前文已提及,中国古有“文本崇拜”的传统,“书香继世”的家风源远流长。在这种文化传统浸润下,虽然时移世易,但认可阅读价值和功用的观点还是在国人中占据主流。通俗地说,人们普遍认同“读书有用”“阅读是有意义的”,宣传推广也在更多地强调阅读是“美好的”“有益的”。但是,阅读的“美好”到底体现在哪里?阅读的乐趣何在?怎样判断阅读是否有效呢?对于这些问题,专家学者基于自身体验,给出了许多感性的阐释,但是尚缺乏理性的思考和系统的阐释。似乎人们只要认可阅读的意义,阅读的乐趣就会自然获得一般。实际上,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是需要一个可感知的、能够衡量阅读效用的标准,在研究者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之前,功利主义阅读观必然大行其道。因为基于个人体悟的阅读体验过于抽象,读者自然转而寻求通过阅读能够直接获得的社会或经济效益。阅读行为本就兼具工具属性和精神属性,“入门级”的阅读,其工具价值体现得尤为明显,在阅读能力有限时,实实在在的“获得感”也是激励读者坚持下去的最好动力。但是,一味满足于知识数量的累积,不去追寻书本背后蕴含的道理,让知识内化为自身的修养、学识,或者说在功利价值之外毫无更深层次的阅读精神追求,就会出现陈献章所批判的种种弊病,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便是“读死书”“死读书”。针对明中叶颓丧的学风,陈献章基于自己的思考,提出了一套解决方案。一种有生命力的学说的创立,总是适应了当时社会发展的客观需要。“求自得”是陈献章为当时学子树立的阅读功用标准,带有强烈的唯心主义色彩,今天我们固然不必拘泥于此。但是,也应注意到,宣扬阅读的精神属性,倡导人们在实用主义目的外,加强阅读的体验感,重视对文本的深度互动,特别是追寻书本与现实生活、与心灵成长之间的关联,在全民阅读持续深入推进的当下,仍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

最后,在“书香社会”建设过程中,应当大力倡导“贵疑”的阅读方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习过程中“思”与“读”的辨证关系,是中国古代阅读理论的重要命题。陈献章的可贵之处,是在学界一味“述朱”的年代,勇敢地教导学生质疑经典,反对一切对思想的禁锢。读书的乐趣在于对新知的探索,阅读-质疑-寻找答案-解决问题的过程也更加符合思维逻辑。同时,尊重传统不等于盲从,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才是主流,而“贵疑”的阅读方法,是避免思想僵化,促进学术与思想健康发展的有效途径。

综上,对明代大儒陈献章的阅读思想及其现代价值进行了梳理和阐释。作为明代唯一从祀孔庙的岭南学者,陈献章在学术和思想史上的地位得到了后人极高的评价,其最大的历史贡献,在于“盖自是天下学道者,浸知厌支离而反求诸心。”[2]1398让一代学者从程朱理学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直接启迪了明代心学的发展,于思想解放功不可没。毋庸讳言,作为一种学术思想,陈献章的主张过分夸大了心的功用,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清代学者批判明儒学问空疏,主要就是指责心学家过分强调“以悟性为宗”[21],一味面壁求悟,以至“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22]。从中亦可见到,对于学术发展来说,只有永远保持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回应人们的现实需求,才能不断为其注入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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