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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里的野猪(外一篇)

2022-02-07卢鑫

小小说月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对岸野猪

卢鑫

今晚,鞭炮放完了。男人依次关掉楼道、走廊的灯,摸黑在几间屋子到处翻寻,更多的是靠触觉而非视觉活动。他在暗中脱衣,极力不弄出声响。他走进卧室,爬上床。妻子侧身,已熟睡。山风持续从阳台灌进来,又从屋后窗子散出去。

男人的家位于半山腰。山脚一小溪,对岸是山林。这些年,村民纷纷把房屋搬至高处,高处有一条公路。这里由以前最高位置变成如今村子最低。

自退耕还林,人类与自然的分野蔓延至他们房外。那里只有一块陡斜的、约三亩左右的玉米地。再之外,对岸群山已被野兽、树木、百草占据,从前的山间小路不复存在。

孩子们小的时候,总是跑到山谷溪边或者对面那些起伏的山林间玩,家家户户的土地都在那里。父母到地里干活儿,小孩到山中采野果,捡松菌,追野鸡。而今孩子们外出求学、工作、安家,大人们也不再种那么宽的地。村里好多人说,听到过对面山上野猪打架。它们肆虐横行,在山中繁衍生息,刨洞搭窝,屡屡跨境,四处破坏粮食。

男人也发现屋外地里的玉米被啃坏近二分之一。玉米秆倒了一大片,碎玉米粒满地都是。他听了村里人的建议,每天买几颗大鞭炮,睡前隔半小时点一颗,以此恫吓野猪,向它们示威。这些大鞭炮震力十足,犹如闪电惊雷。

然而直到今天,村里还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野猪。当村里人沉沉睡去,灯火全都熄灭,月光异常明亮,野猪的狩猎时间到了。

老野猪一直在等待机会。

月亮从对岸山头旋绕到头顶,星星也如芝麻般亮闪。它觉得时机成熟,于是回头示意五个儿女,大步跨出窝穴。不料出师就不利,小野猪在门前大石头上摔个跟头,哼唧了一声。那些人类居住的白色小房子中没有任何光亮,村里的狗也没之前那般敏感——一点儿小声响就会引发一场场此起彼伏的咆哮多重唱。

它们继续爬行下山。老野猪在前面披荆斩棘,小野猪紧跟左右。它们钻出丛林,冲下山坡,跨过小溪。溪水溅起水花。

要上山了。它们脚踏一堆堆被深草覆盖的野坟,其中还有些倒扣的簸箕——老野猪曾躲在暗处,亲眼见证怀抱小婴孩的人类,把他们不幸的骨肉埋葬于此——他们简单挖土,泪水灼心,将簸箕倒扣在那些小土堆上。老野猪为小野猪开路,它们在浓密草木间横行霸道。

野猪们肌肉紧实,如今这茂密树林,对它们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一家六口冲锋陷阵,爬坡过坎,终于抵达它们王国的边界,从草丛中钻出来,往高处山坡玉米地飞奔。

一头小野猪回头望望它们的家。隐蔽在对岸丛林中的洞穴,周围覆盖深草。于是它倍加放心大胆,扭过头来,疯狂啃食玉米;另一头小野猪发现更高一点儿的地里还有更香更浓郁的玉米,不停翕动的猪鼻子正被吸引。它独自冲登,那块地在村里那条公路的上方。它在地里打滚,压倒一株株玉米秆。它享受美味,舞动獠牙。

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随之而来的是一束昏黄的灯光,就像有人手执长剑在深夜挥舞。一个人正骑着摩托车,从公路远处缓缓靠近沉睡的乡村。

老野猪呼叫正在吃食的小野猪,与此同时,那辆机器的远灯直射到小野猪的眼睛。它边跑,边转头与灯久久凝视。

小野猪久久凝视那个人——他捏车把的双手乱颤——光束打在它的身上,显得晃晃荡荡的。

那人也久久凝视,凝视它从他眼皮底下跳下公路。转瞬间,他侧翻在地,油门发出一阵呼天抢地的“呜呜呜呜”巨响。

随后村里所有的狗开始沸腾。一呼百应。

纪念日

父亲大步向黄昏的街头走去。一辆垃圾车开过来。车上六个暗黄色大圆桶,酸臭、腐味并存,堪比毒气弹。

他停下腳步,给它让路。他呼吸骤停,任凭那一辆招摇过市的破车平稳地向着夕阳驶去。

继续往前走,父亲感觉自己的脸冰冷刺骨。他放平脚掌,两只草鞋托着他在大地上轻迈,犹如一只凌波的鸥鹭凝视夕阳余晖,凝视国界线外缥缈宁静的山野。

他又走了一个钟头。一辆辆货车驶过身旁,此刻他已完全忘记自己出门时和母亲拌过嘴。那些白昼,冷淡且令人腻烦,好似隔夜的老面馒头。父亲每天都心不在焉,听母亲反复讲述生活琐事,看她反复做豆腐汤,迷惘神情中流露出苦恼。母亲用坚定的姿势倒掉那些馒头片,父亲终于不堪忍受,摔门而出。

直到一辆装满人的货车摇摇晃晃来到身边,他才反应过来。车上乘客挤在露天车厢里,他们合唱的军歌此起彼伏。父亲发现自己熟悉这些曲调,他的神经,像织毛衣挑针时那样被挑动。他站在一棵老柳树下,在能看清那些人的面容与嘴型时,向后挪几步,他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那些人都是青年,他们或坐或站,声音越来越嘹亮。父亲站在柳树下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为止。“谁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继承了多少祖先的秘密。”父亲这样想。接着他转身从小镇下街路走过,在一家川菜馆喝乌梢蛇泡酒,角落的电视正散布世界上那些弱小之国的子民所遭受的灾害与战火。

父亲低头阅读被老板拿来做桌垫的报纸。那些报纸读上去总有点儿不自然,不像我们平时说话那样从容不迫,而是像在刮风天里,用喇叭对我们急匆匆大喊。“读者们!”——那篇题为《真正该记住的,应该是他们》的文章就是这样开头的。紧接着,作者三言两语告诉我们:“哪儿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因为有人用生命在守护……如今,每天都有娱乐事件发生。某明星结婚,某明星怀孕,某明星下嫁……人们疯狂追捧。而他们,这样一群人,上世纪曾为我们赴汤蹈火,为我们冲锋陷阵……”半夜父亲经过卧室窗前回到家时,母亲已睡着,夜色已大幅度开放漆色花朵。没有星光的夜晚到处静寂,静寂点染这座边境小镇,静寂哄睡曾经的战区,静寂抚摸两个邻国。

父亲点亮另一间次卧里的孤灯。他轻轻关上门,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弄出连连震天声响,却一无所获。躺下之前,他把头伸向窗外,这才听到哗啦哗啦落雨声。突发的大雨,在黑暗中冲刷,哗啦啦大响。

父亲已觉精疲力尽,这一天发生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令他睡意全无。他躺在床上思考,想到那些在车厢大声唱歌的年轻人,想到逝去的时光,想到他经历过的战火。

此时,狂风正冲击房子,雨点正拍打窗子,扑向屋檐墙角。炸雷在大风大雨中轰鸣,阵阵闪电把室内及室外天空同时照亮。那些雨水砸在屋外枇杷叶上,从窗台与屋檐溅落,它们将浸透到这片土地三尺之下的所有冤魂与尸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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