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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07吕志军

小小说月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土路头颅斑点

吕志军

一队伙伴叽叽喳喳,你挤我我挤你地通过小路。我从旁边越过去,踩过一棵油菜。

油菜猛然盯住我。

是的,三四片叶子的油菜像生了圆而严厉的眼睛,盯着我的脚跨过半空,落在一群各式各样颜色不同的鞋子中间。我惊惧地停下,那油菜每片叶子都长出了眼睛,成双成对射出寒冷的光,交织出目光网,罩住我穿着白球鞋的脚。那目光像是有蜘蛛网的黏性,盘绕过来,紧紧缠住我的脚踝、脚板、脚趾,一抬脚,仿佛鞋底生着千条万条的黏丝,连着小路的土,使我动弹不得。

我使劲向上提膝,奋力弹跳,才惊险地跨越到伙伴的前方。

我每天都要走这条路,两片油菜中间,就这么一条土路直直通向学校。还有路也连着学校,但没有人会选择绕一个大圈子。

小伙伴们说着自家吃的什么饭,争论着洋芋米饭好吃还是南瓜米饭好吃。也有人说浆水面条比米饭好吃。

我在想,那棵油菜很可怕。洋芋去皮,切成块儿,在锅里油中翻炒,嗞啦嗞啦的响声里蹿出调料的辛辣味道,南瓜烧熟的甜味渗透进来。土块的腥味和浆水菜的酸味也渗透进来。油菜叶子开始伸展着,继而翻卷着冒出缕缕热气,热气抽干,油菜叶耷拉下来,缓缓瘫软在枝干上,蜿蜒曲折。铲子企图捞它出锅,它往旁边一溜。

软唧唧的油菜叶泛着油腻腻的腥味游走了。

放学后,月亮早早挂上天空,和山边的太阳一起炫耀颜色。那棵油菜抖掉叶面上的水珠,兀自直立起来。它昂起尖尖的头颅,每片叶子就是一个尖尖的三角形头颅。一群张开嘴巴的头向我扑来。油菜桿忽而扭曲着,忽而挺直着,挺着众多的头颅游动着扑过来,扑到我的脚边,想爬上我的身体,钻进衣服里来。我想象着自己手里有一根竹竿,边扑打边奔跑,嘴里大声呼喝着,走开走开,企图喝止它的肆虐。那些头颅终于在竹竿荡起的灰尘里遁入冰冷月色。

1980年代的油菜张开双臂簇拥着土路,我们走在一个个土坷垃堆砌的土路上。再坚实的土路下面也有缝隙,缝隙里填充着我们的玩闹,家长的呼叫,灌溉田地的水,还有油菜摸索过来的根系。

我看见那棵油菜绿油油地向天空蹿长。早晨它是绒绒油油的绿,中午是灰灰土土的绿;到了下午,它绿得发暗,猛然间变成黛青,变成青紫,在大片灰褐里间杂出红、黄,和蟾蜍一般的讨厌斑点。那些斑点蠕动着,把绿色涂抹成炫人眼目的昏黄、昏赤。它埋伏在灰色的土里,它在脚步跨过的时候猛然抬起头,把绿色的水珠惊落下来,迅速藏进土坷垃罅隙。那片土因了水珠的濡染也变成蟾蜍一样的斑点。

伙伴们在背课文,他们你挤我、我挤你地边走边背,手拂过已经和他们一样高大的油菜。

我藏在他们身后。两边的油菜开着花,一朵花嗖地把一只蜜蜂吞进肚子,两只蝴蝶飞舞着,猛地坠落下去,坠落进油菜根部的发黄腐烂的叶片残骸里去,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使它们失速。一片花蕊张开嘴向我吐着芯子,咝咝吐着火苗的气息喷向我的眼睛。

我狂奔起来。油菜大片大片地向后倒去,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渐长渐大,化作沙沙沙犁土翻地的轰鸣,像起了风暴,席卷起来,卷成一个庞大的旋涡,下端尖小,越往上越大,越旋越快。接着它匍匐下来,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以极快的速度奔突而来,嗡嗡吼叫着,钻破空气的阻碍,发出愈来愈尖利的“啾儿啾儿”的呼哨,眼看就要勾住我的裤管,咬住我的脚后跟了。

“吃饭喽,晚饭好了——”

我听见是母亲的声音,还有伙伴们母亲的声音。油菜中间的羊肠小道像是一根线,连接天际的线,把母亲们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远远运输过来。

我不敢从那棵油菜旁走过,恐惧紧紧攫住了我。两个月前,我杀死一条蛇,就埋在它的根下。

2020年代,我再也看不到那棵油菜,还有那条小路,那所学校,和“晚饭好了,吃饭喽”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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