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亚娟

纪  念

小区挺大，从小区出来顺着宽阔的甬道向左拐，是一条通向市里的街道。老吴的炒瓜子铁锅就支在甬道的北侧，距离小区大门几步的距离。

一般人炒瓜子都用小铁锹，这样翻动起来的面积大，动作的频率也不用太快，省劲儿。但老吴用的不是铁锹，而是一把白铝铲子，可你铲子无论怎么大，那也没法儿跟小铁锹比，所以，老吴炒瓜子的时候，胳膊总在动，而且动的频率很高。

小区门口卖零食的有好几家，糖炒栗子、烤地瓜、烧苞米，一到冬天还有糖葫芦啥的。但只有老吴的炒瓜子卖得长久，不论啥季节，只要一出小区大门，准能闻到弥漫在空中的瓜子香。阳光下，老吴的白铝铲子微微地泛着白光，在和铁锅摩擦的时候发出一种清脆的有节奏感的声音。你只要往铁锅跟前一站，老吴便心领神会地把一包瓜子递给你。钱匣子就在铁锅旁的凳子上放着，你只需把钱放进去就行，老吴是从来不看的。瓜子都是新出锅的，还带着丝丝的热气，往嘴里一嗑，让你瞬间齿颊生香。

唯一遗憾的是，老吴不用微信，尽管现在已经进入数字时代，但老吴还没学会使用那玩意儿。

没人知道老吴是什么时候搬到这个小区的。这个小区已经很老了，很多最初的住户都已经搬走了，可老吴依然住在这里，他就像小区院子里的一棵树，经历了风雨长了年轮，根已经深深地扎在土里。老吴有退休金，即使不炒瓜子也可以养活自己。但他离不开这个小区，他喜欢这里的环境，能让他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他刚搬来的时候，老伴还在，那时候，他经常到小区外给老伴买瓜子，老伴喜欢嗑瓜子。老吴不嗑，他只喜欢看老伴嗑，看他自己的日子在老伴的牙齿缝里缓缓流走。老吴的儿子在市里打工，有时间就回来看老父亲。

老吴炒瓜子向来是现炒现卖，用老伴的话说，瓜子一过宿浸油就不好吃了。如果哪天瓜子炒多了剩下几袋没卖了，老吴回家顺路便把瓜子送了人，也不要钱。

大家都喜欢吃老吴的瓜子，特别是到冬天零食少了，老吴的铁锅跟前经常围着买瓜子的人，这时候就有人建议老吴弄口大锅。老吴就只是笑，啥也不说。生意好，顾客多，这是老吴最幸福的时光。老吴的脸上挂着笑，看着大家一个又一个从他手里接过瓜子离开。

有宅在家里的男孩或者女孩想吃瓜子又不愿下楼，老吴也送货上门，可你要是想多给钱，他肯定和你急。如果你要趁老吴不注意把钱塞兜里了，他立马就会把瓜子抢过来不卖了，这时你还得哄他。

老吴的瓜子都是自己去乡下选的，他收购的都是当年的新瓜子，太小的不要，有虫眼儿的不要，瘪子也不要，颗颗饱满，炒出来才能喷喷香。

老吴越来越老了，走起路来已不像前几年那么利索了，但他依然还在小区门口坚守着。有那么几次他看着人家嗑瓜子，看着看着居然笑出了声儿，他分明看到了老伴嗑瓜子的样子。白铝铲子在铁锅里翻飞，发出很好听的声音，一只麻雀喳喳地叫着在低空飞过，老吴神情恍惚，恍然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这个冬天连着下了几天雪，老吴一直没有出摊儿。

直到老吴的儿子在门口挂起白幡，人们才得知，老吴去世了。送葬那天，几乎整个小区的人都去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老吴的儿子开始整理房间，整理父亲母亲留下的痕迹。最后，他在阳台上发现了几袋还没炒的生瓜子。

人们发现，一口铁锅又支在小区门口，老吴的儿子手握白色的铲子在铁锅里灵活翻动，那姿势居然和老吴一模一样。

吃瓜子的人都说，小吴的瓜子比老吴的还香。

老  大

S城不大不小算是一个中型城市，因靠海经济发展很快。彭光来两次就看上这里了，他想把自己的生意挪到这儿，一来是他觉得这里的人好，豪爽，适合做生意;二来他喜欢这里的环境，海风海浪海船，还有海鸥啥的他都喜欢。

他在这里考察了一段时间，也认识了几个生意伙伴，便决定攒一个局，把大家拢一起吃顿饭。他的意思很明显，是想通过饭局和大家联络下感情，也算是和大家打招呼了。这相当于唐僧到西天取经，每到一個国家，必须兑换通关文牒。如果人家不认可你，那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被请的人虽说不是S城商界的大腕儿，可彼此脸挺熟，很多人都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大家推杯换盏的，吃得都挺愉快。饭局上，大家一致认为彭光够哥们儿讲义气，人还没来情义先到了，这符合S城人的性格。

徐亮也是被请人之一，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彭光，心里就好像敞开了一扇门，所有的阳光都照进来了。他心里舒服，单独连着和徐亮喝了两杯，而彭光也喜欢徐亮的豪爽，两个人举着空酒杯相视一笑，都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徐亮对大家说，今天我买单！

但彭光还是先于徐亮把单买了，这让徐亮心里很不高兴。他在S城商界混了这么多年，虽说生意做得不够大，但只要有饭局他准是买单的那个人。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德行，所以谁也不和他争。

其实，彭光也没想那么多，他的意思很简单：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买单呢？再说我们初次相交也不好意思。而徐亮的意思是，你到S城来那是看得起S城人，给你接风洗尘那是我们S城的事儿。你买单那不是打人嘴巴吗？

徐亮虽说当时不高兴，可也没说什么。后来他渐渐发现彭光有个和自己一样的毛病，每有饭局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买单。这不免让徐亮心生不快。这些本来都是自己的事儿，你彭光才来S城几天，怎么还抢在别人前边儿了？这样想着，再有彭光参加的饭局，徐亮一概不去。

彭光是做塑料制品生意的，刚来S城生意不错，可渐渐地彭光发现，有人开始在背后对他的产品说三道四，还有些客户无故退单。彭光反复研究自己的产品，心里很迷惘。

正好赶上中秋到了，彭光特意让司机买了几箱家乡特产酒，借这个节日好好和大家沟通一下。礼物送出去了，到了晚上，徐亮让人把酒退了回来，他说，他不喝别的酒，只喝S城的酒。

彭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徐亮肯定是对自己有成见了。自到S城以来，彭光事事小心，对朋友从来也不缺礼数。这是为什么呢？

徐亮在S城生意虽说不够大，可人脉广，因为他够豪爽，够哥们儿义气，不论啥事大家都愿意给他面子。彭光忽然想起最近自己生意上的不顺，隐隐觉得可能和徐亮有关。他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去找一下徐亮，把事儿说开了。

彭光特意去了徐亮的公司，秘书让彭光在会客室等一会儿，说是徐总正在接待别的客人。可彭光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眼看到了吃饭时间，彭光只好硬闯徐亮办公室。

屋里没有客人，见彭光进来，徐亮好像有些惊讶地说，你看这事儿闹的，我怎么把你忘了！

彭光说没事儿，正好今天有空就到你这儿看看。

徐亮看彭光一眼说，最近生意还好吧？

彭光说，不怎么好。

徐亮说，不怎么好就对了！

彭光盯着徐亮，惊讶又困惑，他真不愿意相信这话是从徐亮嘴里说出来的，因为他来S城是一直把徐亮当朋友的。

徐亮说，其实，S城也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初来乍到啥规矩也不懂，总得有个适应过程。

彭光也不和他打擦边球了，干脆单刀直入地说，徐哥，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你总得让我明白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

徐亮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呢？

事儿没谈妥，彭光心里很不痛快。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来找彭光，见彭光情绪不高，兴致缺缺，就问咋的了？彭光想到他和徐亮也熟，就让他帮忙分析一下自己和徐亮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朋友呵呵笑了，说，徐亮就那德行，能装！

彭光怔怔地看着朋友，没有说话。

朋友接着说，这还不明白吗？你抢风头了！谁是S城的头牌老大你不知道吗？

彭光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