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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梦回的英雄

2022-02-03张紫玉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稼轩辛弃疾词人

摘 要:辛弃疾是南宋著名豪放派诗人,其词承载了他一生的英雄气概与悲怆情怀,具有独特的思想深度和审美志趣。《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为辛弃疾的经典之作,全词从“醉里梦回”展开,当情感到达最高潮时,却用“可怜白发生”作尾。以此词为例,探究辛弃疾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醉 梦 英雄

第一次想要去尝试读懂辛弃疾,是不知从何处看到关于他对自己姓氏的辛辣嘲讽:“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永遇乐》)直至今年清明时节,垂柳成行之时,撑一柄油纸伞漫步于淅淅小雨之中,有幸至辛故居一游,一睹词人本色。

淅淅沥沥的小雨最是薄情,斜斜地织进伞底,顺着油纸伞的缝隙,裹挟着古旧却不褪色的情丝,迷乱了行人的匆匆脚步。荒郊野外,幽怨的艾香不时钻进鼻吸,不见桃红杏白的靡靡盛景。擎着一颗虔诚的心,向长眠的辛先生,顶礼膜拜。满满的怀念与追思如蒲公英在顷刻间与微风偶遇,霎时飞遍整个山头。春风也不再如平常般是暖的,浸着彻骨的寒意,抖落出灰濛而久远的碎片化记忆。掊一锹黄土,覆一层哀思;栽一丛新枝,植一腔缅怀。在这清明雨季,各种情结纷至沓来,想到着醉里梦回的英雄,不知灵魂是否荣归故里,思绪翩跹,缤纷着升腾的冥纸,溢出了几许生动的烟火气。

“艰辛”“酸辛”“悲辛”“辛辣”,四个“辛”都道不尽他一生的辛苦。辛弃疾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词人,他似乎天生就得了一具武将的身姿,剑法胆识颇为出众,盛唐只能被他映衬在身后,金宋乱世才是他活跃的背景,年纪轻轻跃马横刀,奔突千里,只率数骑便突入敌营生擒叛将,带领一众宋人平安返回故里。说来,他干这场壮举时和我现在同岁,不过二十又二,便真真儿是一位少年英雄,侠肝义胆、血气方刚,欲为朝廷挥洒热血,欲为国家肝脑涂地。只是令人遗憾的是,南归之后,英雄少年手里握住的不再是钢刀利剑,而是被一支支羊毫软笔代替,少年将军失去了令他热血沸腾的战场,血腥与战争的惨烈在逐渐离他远去,只能于醉里梦回间寄托他的万般遗憾和深深自嘲,不知是梦里多少次辗转反侧,才能挥笔写下无数悲壮的呐喊与无奈的张扬。在辛弃疾的故居,伴随着小雨,是青冢和史书般的印记,仿佛看到了那个日后,厌倦了漂泊,厌倦了人类之间争名夺利、戮杀染血的稼轩居士。稼轩府堂外的稻田间,掩盖了少年将军多少凄楚的故事。曾经的拥有和之后的离弃,都随着时间翩然远遁;曾经的贵胄与转身的淡然,也在顷刻间如过眼云烟。发黄变脆的往昔,好像从辛的脊骨中寸寸抽离,徒留梦回宣纸上若干斑驳难辨的字迹。辛弃疾终是回归了自然,回归了如牧歌般的田园生活。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一词既承继了稼轩词一贯的豪放词风,又于磅礴大气之中透出几许苍凉沉郁、悲愤难平,细腻之处深切动人,激烈之时又可闻杀伐之声。宋词最不缺的是婉约诉情,但逢人世间不同的际遇转变,但凡不添上几笔浓墨,就不能让故事染上鲜艳的光泽,生怕被世人遗忘。生与死的跨度间隔了十年有余,不去思索也难以忘怀,千里孤坟,最后却以无话可说的结局惨遭收场,这也是最能对应一个“可怜白发生”的英雄形象了。这首写给友人陈亮的词,仿佛破开了这一层厚重的冰,道出了英雄之间知音难觅、互相勉励、相知相惜之感。

辛弃疾的词,也有着如同《丑奴儿》般的婉约细腻之处,但如果把辛词归为婉约派,便是不理解稼轩词背后如血般的男儿本色。辛弃疾的词不是羊毫软笔在宣纸上的简单呈现,他的词是具象的,是由刀光剑影印刻在疆场那片辽阔的大地上。他把自己交付给国家,在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南宋,在这个举步维艰、磨难重重的乱世,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去度过年少的风霜岁月,用有机体的本性去完成无机体才能完成的事业,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军的形象永远封存进历史和自己的诗词中。辛弃疾的词形如一棵参天大树,他把根留在地底,却把树梢插入云霄,刺破了南宋的“黄粱梦”,以仅次于苍山的高大形象矗立在山崖与山崖之间,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独一无二。辛词像是辛弃疾般在南宋这道夹缝中,带着求生的坚韧,去站立于宋词的高峰之巅。诗词不乏包罗万象,但真正的词人,应该更像辛弃疾这样,最善以世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于无声处炸响惊雷。

《破阵子》以辛弃疾与陈甫二人的日常叙事起笔,雄壮中颇带了点醉人的韵味。词人酒意渐濃,酣畅淋漓之际,似乎又梦见回到吹着号角的军旅连营;不由得挑亮油灯, 摸索端详着曾经那把陪他上过战场的利剑。词人以“醉”字起笔,暗含无尽辛酸。“挑灯看剑”,是为引出词人有感而发的源头,好男儿当慷慨平生之事, 意气勃发,于夜静无人之时挑亮灯火,将爱剑反复擦拭,似要剑斩世间所有不平之举。军旅的号角声已经响起,在疆场之上发出独特的声音。角声一起,炸破了夜色掩盖中驻扎的一片片行军连营,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露出随角声而动的梦里人。辛弃疾并非是一名“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他是真正的英勇武将,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纵马疆场,以救国救民为己任。辛弃疾此处的“醉里挑灯看剑”之语, 似少年人怀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去寻梦。为了这梦,他努力,他攀登,他不被世人理解。但当辛弃疾带着无限憧憬和征途的无奈到达目的地,却发现别人早已轻而易举地捷足先登。他只能以梦寄情,于沉醉中抚剑感怀, 才能让今日梦回的苦闷有些许释怀。

纵然如此,词人依然无法忘却心中的梦想,醉酒之后加速了心中的不平之意。心潮起伏之际,少年将军在逐渐成长,在隐隐的疼痛里苏醒,一路走来,沉闷的号角吹不散他心中对沙场的那份眷恋,那些年幼的起点,到成人的终点之间,只有谜一般的距离无法丈量。耿京部队驰骋疆域的声势浩大、气势如虹。辛弃疾此处的“八百里分麾下炙”把军营生活,以及好男儿大块吃肉、众志成城的爱国豪情刻画得细致入微。这里的“八百里”“五十弦”,笔者认为是词人沙场点兵, 八百里连营炙烤牛肉, 军中鼓瑟齐奏, 将士意气风发, 满怀豪情,那军威是何等豪壮!何等快意!片片连营在这里酷似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开始时空间狭窄艰涩,起始处断石残垣,但也只需一股冲劲便能一泻千里,流向更宽阔的地界。辛弃疾像是这片疆域的开拓者,于最黑暗处开始摸索,有时历经的是坦荡平原,有时趟过的是崎岖沟壑。他不曾彳亍过,即便踽踽独行,也不负曾燃起梦想的星星之火。

下阕词人着重写当年随耿京抗金的征战场面, 其中借用了多个典故。笔者于其间看到了坚韧,看到了一种无坚不摧的平静,一种高不可攀的气势。辛词像一座大山,让阅读它的人之精神如树木藤蔓借助其攀升延长,吸取天地之精华。在辛弃疾带领下的宋人如同飞鸟般凭借它的温床垒筑自己的繁衍窝穴。辛弃疾以山的臂膀、山的气量向天地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勇者与年少的恣意。辛词的底蕴犹如一座深山,四壁的峭山,猶如酒坛,把苍山清泉酿入,又用岁月将坛盖封紧,当世人偶掀坛盖,万物生灵顷刻而醉,醉于安详,醉于沉寂,醉于辛词所描绘出的连绵不绝的画廊里。词人酒醉梦回,在梦中无所拘束,肆意畅想的是由兵戈戎马交织而成的激昂华丽的乐章。从前的一幕幕军旅时光像倒带的影片般加速回放——那战马, 像“的卢”一样飞驰,速度是那样的快;那箭声,如霹雳般震颤,声音仿若振破天际!将士们浴血奋战,不畏生死,心中满怀抗金复国的意志, 希望尽早了却宋君收复中原的心愿!也为自己生前身后的伟大名声赚取一笔谈资。只可惜,鬓边早生的白发无法欺瞒住岁月带来的侵袭,当初的壮志豪情也只能掩藏进酒醉失落的梦里,时间慢慢洗掉了记忆中的颜色,逐渐也看不太清楚了,不禁要对自己发问: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什么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好的时光?

观《破阵子》上阕,词人少年意气,英雄豪迈,气势如虹,战行边塞,天际行云一片,即使未至秋季,也有“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感慨,一切都仿佛为之洗尘,两边苍山如侍,似应词人而归。只可惜下阕却倒出——词人酒醉梦回,梦中肆意畅想的,在转眼之间化为泡影,只留一把剑和早已花白的头发,当初的执着梦想早已被蹉跎的岁月掩埋殆尽!种种往事皆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过眼云烟般转瞬即逝;年少轻狂时的豪情壮志,也渐渐被日常琐碎的事情消磨殆尽。辛弃疾的“剑气”,在一张张宣纸上笔走龙蛇,如有神助,正如同他本人一般,希冀用笔触纸张的“绝世锋芒”,来刺破南宋面前那张遮羞的纸张,只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剑锋化作点滴墨迹流淌进白纸黑字的词句里。辛弃疾看似是在观剑,真正有所审视的,是他自己。“梦回”二字尤其令人深思,词人酒醉后耳边隐隐听到的长鸣号角,却偏偏以“梦回”二字为前缀,使后续的画面显得亦虚亦实,如梦似幻。于沉醉中挑灯,详观昔日陪伴自己上战场的利剑,反复摩擦用以平复自己的心事,他没落的情态,他梦回的伤感。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是提剑奔赴战场、荡平敌寇,是利剑出鞘,是有所作为,是救民于水火之中,是救大宋于危亡之时。

刘熙载赞曰:“稼轩豪杰之词。”重读辛弃疾的词,总是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爱国臣子的呐喊,体会到他的无助与挣扎,如“杜鹃啼血猿哀鸣”般的哭诉与表白,眼前总会浮现出辛弃疾那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望眼欲穿的背影。少将军“挑灯亮剑”,壮士豪情;好男儿“吹角连营”,志在四方,本是沙场征战客,偏要搭上“梦回”二字,开篇的英雄壮志不由得大打折扣,只能在“醉里”才能直言的抱负尤显揪心。词人年少时“沙场秋点兵”之意气风发对比如今的“白发早生”,还有什么能比英雄迟暮,壮志难酬令人愀然动色,悲愤不已呢?辛弃疾用他犀利的笔墨刺痛着南宋干涸的灵魂。如今的词人,不再有如群山般伟岸高大的身躯,也不再有年少时势不可挡的英雄意气,但他那无限蔓延的精神与无限延长的情感,使得辛词如同波涛翻涌,演绎着一个又一个既完美而又不完美的传说。

笔者承认稼轩词本身的艺术魅力,更承认稼轩词与艺术和思想碰撞而出的爆发力。站在辛弃疾故居的门口,小雨掺杂着心事,欲诉说无人能懂的秘密。站在百年后与辛词的对话,仿佛背对背相拥离别,带着心酸与无奈,随着寂寥的小雨,汇聚成几许若你不来,我又怎么舍得老去的清愁散尽风里。辛弃疾这人,虽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际遇,却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状态。他可以沙场征战,也可以隐退山林,他可以奔赴朝堂,也可以躬耕田园。也许不同的选择带给了他更多的艰辛与苦涩,让他本该平安顺遂的人生受尽磨难,但他笔下产出辛词所蕴含的那种信仰,是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家国大爱。辛弃疾的一句不枉此生,将是走上奈何桥前,连彼岸花都为之摇曳的坦然,是那种可以无畏面对先人的慰言。辛弃疾有所为有所不为,却将辛词推上了一个更高的定点,为后人所敬仰。

辛弃疾的一生由年少的轻狂恣意到后期的大起大落,大多时候都是在被迫选择与抛弃中辗转。南宋的当权者不给他施展心中抱负的机会,“不为政只为官”,却阴差阳错为其提供了锤炼思想与创作的另类战场。辛弃疾可能本不想成为一个词人,却被迫为当时的政治环境所困,不得不走向以词寄情之道。终于,辛弃疾还是被打磨到连叹一口气,都希望铸就一把利剑,醉里梦游一回,也要抒发心中愤懑的写词人。辛弃疾旧故里的草木映衬着青石板上清瘦的人影,深深的巷子里寻着词人的旧梦,惆怅又彷徨。你不是我,又怎能知我心,明我意,擦肩的回眸都是缘分,而我又怎能怪罪你。我想,这满怀的辛酸与苦涩,唯有那在雨中征战的辛弃疾能懂得吧!

我们总会在落花时节赋予它们感伤,却忘了来年新春仍会重吐新绿。人生一世,寿数未知,但终将有驾鹤西去之时。然而,辛弃疾创造的一种新的思想,辛词秉承的这种独一无二的精神特质,带着普照苍生重整山河之气,小小星辰却敢与日月争辉之勇,在人才辈出的南宋独占一席之地,永垂不朽。辛弃疾的作品所蕴含的英雄逐梦不悔的民族气节,一直激励着我树立远大理想,教化着当代人在逐梦的征程中凝聚中国智慧,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拼尽全力。“一将成名万骨枯”,一位词人仍在延续着少年将军的故事,剑气与笔墨交替间铸就的是有思想光芒,又有艺术魅力的辛弃疾。

细密的小雨,斜斜地织进伞里,溅在人的脸上,也为辛词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蓑衣,以一种独特的滋味融进大宋的梦里。清明时节的雨,多是柔情款款的,如少女翩跹的裙,带着清透明亮蛊惑人心,让人一见生欢,久久欣赏依旧怦然。我在想,唯有辛弃疾这般复杂的人,才能像这雨,透着如梦般迷离的深情,似烟般缥缈的际遇,让千百年后重读词句的我们,带着对他的神往与幻想,体会辛弃疾想传达给我们的欢欣与惆怅。才能从中品读词人如雨般高洁的品性,若雨般清逸的身影与心中的家国大义,虽是南方客,却又饱含对北方塞外辽阔疆域那宿命般的吸引和眷恋。

辛弃疾的一生如山,含纳了古树溪流,鸟兽花木,独绝于世,谦卑而立。辛弃疾的人生又如水,蕴藏了张扬个性,包罗万象,奔涌流动,一往无前。山与水的特质交织在一起,让辛词的灵魂在岁月的风沙中不断打磨,直到擦出火星,燃起燎原星火。山水之间相互审视,豪放与婉约融为一体,辛词于积蓄沉淀中等来了属于它的荣耀,等来了辛弃疾这个独一无二的人,能理解命运给予的挫折,能于深渊中放大苦痛,能在高山之巅默读水的流动,能在流水旁边诵颂山的倒影。

山开始流动,水开始静默。

水开始坚强,去面对挫折。

山开始柔弱,去放大痛苦。

青山虽远,却可平步;心有抱负,便能行于巅峰流水。笔者敬佩辛弃疾人至中年仍然坚守的少年意气,以及勇于梦回追思反省的汲汲勇气。辛弃疾的成名,是时代车轮滚动出的深深辙痕,是地球板块与板块剧烈冲撞而出的沟壑,他被迫夹在其间历经折磨,却又被强行淘汰出局在一旁冷静思索。清明,几人能清?几人能明?也许清明自在词人心间。所以辛词独一无二的特质,是积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动荡堆砌而生的,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我仿佛看到辛弃疾在疆场迎风而立,衣袂飘飞的背影,看透秋芽成新叶,开始到结束。所谓观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见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是时也。

参考文献:

[1]陶文鹏.论稼轩小令词的宏大气魄和深远境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2021.

[2]孙学堂.论辛弃疾的“英雄词”[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2021(1).

作 者: 张紫玉,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教育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教育研究。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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