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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皮鞋咬着木板的声音

2022-01-28梁平

江南诗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房子木板大象

那是皮鞋咬着木板的声音

只有三层楼的老房子,

原来住的洋人,与五百米外的另一幢楼,

交涉外事。我是在五十年以后,

才走进老房子,没有洋人了。

我最佩服的是,比我先到老房子的人,

记性大多不好,呼吸很轻,

走路如猫,没有一点声音。

另一幢楼改叫一号楼了,

意思很明白,老房子和一号楼,

墙里和墙外有了一种关系,

好多人在里面进出,乐此不疲。

我喜欢老房子的木板,

我走路的时候,皮鞋咬着木板的声音,

使我充满快乐。

其实上楼的梯子已经有点软了,

守门的老头还发现白色蚂蚁,

如米粒一样新鲜,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我知道这是危险信号,如果真是这样,

愈是没有声音,愈是问题 。

那鸟和我

原来的院子里办公桌临窗,

很适应那时心境。

窗外的空地上几棵树疯长,

我不停地想象,可以从窗玻璃穿过,

成为另一棵树。

有鸟天天飞来,在窗台,

小红嘴敲打玻璃的声音,好听。

抓不住玻璃的爪子重复下滑,

每天我和她对视的一刹那,

静如淑女。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

那鸟,距离我最近。

我的寂寞和孤独,因此而深重,

但我知道,不能放她进来,

重复我。

我笑得非常娴熟,

我的语言可以背诵。

一举一动,一招一式,按部就班,

完成桌面给我的提示,

身体各个部位已变成开关。

离开以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理解了立正稍息的口令下,

站起,或者趴下的签字笔。

懂得了英雄不以成败论,

天很蓝,深不可测。

也许若干年以后,

我穿过玻璃又回到桌前,

过去以回放的方式一一重演,

而我,絕对不再是我,

那鸟,已经飞走,不再来。

树的毁容事件

我一直想这应该是一件事,

还是一个事件呢?

有一棵树就这么受伤了,

在夏天,一场暴风雨中。

闪电撕破它的脸庞,

然后遮遮掩掩,落荒而逃。

受伤的树让风擦干了血迹,

把伤口晾晒在阳光下,直到结痂,

成为那一片林子最美丽的

紫黑色装饰。

其实看见的伤痕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内伤。

那棵树自己知道,不再流血的脸,

让别人的心流血不止。

后来林子里恢复了平静,

甚至风甚至雨也格外抒情。

我想不管是事还是事件,

有伤就会隐隐作痛。

1998年最后几天

最后的几天,

我的指节全部弯曲,

看不见手掌的手在暗处咯咯作响。

我不再使用手,不能握笔,

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挥手再见。

上清寺生病的早晨,

白癜风、溃疡成灾,

捏紧的拳头找不到去处。

沧白路下水道是一个通道,

病菌堂而皇之穿越临江门。

西装革履的蝙蝠压了城,黑了,

有一抹白怎么也擦洗不掉。

这是个不下雪的城市,

那白无处躲藏。

一年的最后几天都要总结,

我弯曲的指节,等待伸直。

劫 数

一个人经历多少劫数,

不能事先预料,没有预案防范。

随遇而安,否则跟自己过不去,

不死也要脱层皮。

自己的敌人永远是自己,

战胜自己的人,无疑是英雄。

比如推开房间发现被盗

现场一片狼藉,能不能保持镇静?

比如车祸以后,血迹还在,

迎面的风飘过闻所未闻的流言。

在劫难逃不能自已,

伤害比实际过之而无不及。

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片刻,

一片面包一杯牛奶,烟消云散。

没有机会享受惊涛骇浪,

枉此一生,劫或者被劫就当毛毛雨。

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

所有的秘密,都在自己的掌心。

蚂蚁的故事

终于,

蚂蚁爬到了大象的耳边,

这是一次非常了不起的旅行。

该死的大象没有感觉,

蚂蚁不会生气,

恋爱中的蚂蚁楚楚动人。

大象成为蚂蚁的偶像,

与蚂蚁的春梦有关,

与大象席地而睡的习惯有关。

那天蚂蚁也在草地上,

那天蚂蚁幸福得无与伦比,

那天风雨交加蚂蚁全然不知。

蚂蚁醒来的时候,

只剩下满世界倒下的草叶,

而沉重的草叶,压得蚂蚁喘不过气。

蚂蚁从草叶的缝隙中挣扎出来,

离开队伍,开始寻找大象,

她要把誓言说给大象听。

蚂蚁相信自己是大象的唯一,

蚂蚁站在大象的耳朵上,

把天边的雷当成了自己的喷嚏。

天空属于我,蚂蚁说。

大地属于我,蚂蚁说。

大象也只能属于我,蚂蚁继续说。

大象居然无动于衷,

又偏偏在这时摇了摇头,

蚂蚁被甩出去,从此杳无音信。

樵 夫

村里人都劝他不要去,

说山上没有路,再也不能回来。

没有迟疑,身后斜插一把斧子,

向门前的半截树桩,潇洒地挥了挥手。

树桩上的斧痕粗糙而且清晰,

像刚刚了结的一桩心事。

山路很陡很不驯服地扭动着,

朝霞泼在路面如此慷慨。

脚下的石板拼成两个似是而非的汉字,

他想起算命先生的手舞足蹈。

他的动静惊了路边觅食的飞禽,

名字叫怎么也想不起了,反正不雅,

而且羽毛很黑,

起飞的姿势却很优美。

此时有小调从唇齿间溜出,

很不讲究地流向深谷流向原始林,

歌词大意隐约是,

一棵树在等待一个樵夫……

据说是父亲教给他的,

父亲是从父亲的父亲那里学来的,

好在无关紧要,只是声音

很弱很远了。

山上傳来似是而非的雷鸣,

有些异样但谁也无心去辨别。

过了很久,先是在纳凉时偶尔提及,

多是不痛不痒的惋惜。

门前半截树桩没有参与人们的议论,

它听见远方有树木倒下的声音,

它等待他回来坐在自己身上,

美美地抽一袋旱烟……

有一段海滩踩不出声音

有一段海滩踩不出声音,

脚印重叠,海的风吹散发型,

体温计在身体之外发高烧,海上明月,

被蒙面的云咬了半截。

潮水在胸腔里荡漾,视线越来越模糊,

很多话想捂热了再说,有人哭砂,

一只掉队的海鸥尾随身后,

追逐飘飞的长发。

此刻的蔚蓝过渡成黑色,

海岸线抹平了蓄谋已久和不期而遇,

不能怪海。抒情最真是哑语,

衣兜里几枚硬币,怎么也碰不响指头。

海滩留不住脚印,踩不出声音,

椰树在岸上看见我了,以及那只落单的

鸟。我看不见自己,却听见脚步声,

随便一个方向我不能不去。

归期冷冻

在一个无法抵达的地方,

说不能回来了。城市的碎碎念,

从玻璃墙隔离中滴落,

没有编号,不能辨别表情,人去楼空。

天冷的时候容易怀想红色,

守望置于暖色之中,置于躲躲闪闪的霓虹。

很精致地调一杯咖啡,加两块方糖,

等咖啡冷了再喝。

随随便便背一些数字,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

数不上五,天就要亮了,不知道风的方向,

只感觉背心发冷。

归期冷冻,楼下市井的吆喝冰凉,

河边吊嗓子的高音一声比一声凛冽。

被搁置被冷落的咖啡忘了搅拌,

味道真的好苦。

诗人简介:梁平,诗人、编辑。著有诗集《家谱》《长翅膀的耳朵》《嘴唇开花》《时间笔记》等十二卷,以及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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