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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

2022-01-17沈岳明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脑壳半仙娃子

沈岳明

软锅巴猫腰朝窗外望了一眼,赶紧把脖颈往棉袄里缩。

龟壳样的棉袄,包容着软锅巴冬天的日常,让内心脆弱的他,有了个坚硬的形象。软锅巴就是靠着这个壳,才呵护了自己心灵深处不被人知的柔软。

但那些刚强的想法,又总要透过棉袄犹豫不决的领子,往外张望。

不晓得赶山的汉子后生们么样了。那些鲜活的背影,能让满眼雪山开出青春的花朵。当年的软锅巴,也是一朵开在雪地的花,那么倔强,那么灿烂。那些奋力拔节的力量,滋滋地能冒出火来。

祖辈上,年年落雪天,都会组团去赶山。

那是山里人,原始血性的放逐,哪怕空手而归,也值得津津乐道。如能逮几只山鸡回来打平伙,就更好了。

一定要喝得天翻地覆,吹得昏天黑地。谁是神枪手,谁是飞毛腿,谁是千里眼,没一个服气的。

那年的雪,黑压黑压的大,意志坚强的雪,寒气彻夜不眠。

遗失了多年的赶山传统,腌菜样被人从古老的坛子里,水淋淋地重新提出。腌菜的水汽,带着儿时特有的味道,迎面扑来,让一帮汉子血脉偾张。

软锅巴却没去。虽然腿被火炉的温暖紧紧扯着,但心还是跟着后生们的飞毛腿去了山上。

赶山可不好玩,一天不跑百十里,肯定回不来。望山跑死马,看着山就在对面,就在眼前,若要上得去,则要通过一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

就如一粒种子在泥土暗处的发芽,又像一株草,在石块重压下的生长,更像深夜穿过坟地的盗墓者,其过程既刺激,又危险。

软锅巴虽嘴上没认过输,但心里早认命了,他已没那个体力。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侵蚀得只剩一点念想。

这点念想,也只能陪着自己在家烤火眯瞌睡。于是,哑然笑笑,惦记着,也是种幸福。

软锅巴嘴里嘟囔着,真是个怪,那雪死命地落。被子般铺了一层又一层。就像他身上厚厚的棉袄,将不愿示人的心事,裹了一层又一层。

赶山的汉子早出晚归,接连几天,毫无收获,这样想时,心里不由一紧,莫不是要出么子事?

软锅巴想起小时候,爷爷和叔爷,被人从山上抬下的情景。那年,也是一个冬天,雪层层叠叠,直往心口上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软锅巴的爷爷和叔爷等一帮人,冒雪去赶山。

几天几夜没收获,最后一天,出来一头郎巴子野猪。那青面獠牙的咆哮,让经验丰富的赶山人也魂飞魄散。

因躲闪不及,两人被横冲直撞的郎巴子野猪,嘭的一声挑向了山崖。

三个黑点在雪白的山上,显得异常扎眼。扎得众人的心,直往外冒血。众人赶紧下山找寻,两人与那头野猪,已同归于尽。

死亡就这样如砖头般,嘭的一声砸在了两人头上。一块砖头,竟然砸中了两个人。众人将两人抬回家,同时还有那头野猪……

一想到这些,软锅巴心里便冷得发抖。牙齿咯咯地在嘴里跳舞,任棉袄再厚,也焐不热来自幼小心灵深处的悲凉与惊惧。

他一边稳住牙齿的冲动,一边不断地安慰自己,爷爷和叔爷的事,纯属意外,再说现在哪里还有野猪?那种超级凶残的郎巴子野猪,就更难见到了。

于是,双手一摊,像放飞一堆难事、烦事,让他们随雪花飞去。落吧落吧,天垮下来,还有长个子顶到。

软锅巴往火塘里丢了一块劈柴,又紧了紧棉袄。将一颗不安的心,往里塞了塞,准备眯上一阵子。

就在这时,外边有人扯着公鸭嗓子猛嚎,软锅巴,出了事!

果然出了事!果然又遇到了郎巴子野猪!

软锅巴心里紧得慌,脚硬生生往地上抵,弹簧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满口牙齿,激动得跳起了舞,眼珠子也一个劲地从眼眶里往外蹦,慌慌地问,出了么子事?是不是又碰到了郎巴子野猪?

来人是钱娃子,他是村里的万事通,东家长西家短,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和顺风耳。果然出了事!软锅巴的心里冷得直发抖,牙齿咯咯直响。

软锅巴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巴,不让牙齿往外跳。牙齿们在嘴里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出口。钱娃子出不赢气,满脸憋得通红,边喘边说,老顺叔和贤伢打起来了!

软锅巴将刚抬起的屁股,又贴到了椅子上,如一个刚燃起的热气球,突然泄了气,但心好歹平静了些,说,原来不是郎巴子野猪伤了人。就是嘛,现在哪还有野猪?更别说那种郎巴子野猪了!

钱娃子两眼一抹黑,问,什么野猪?哪里来的郎巴子野猪?

软锅巴没好气,说,钱娃子,你不扯白,嘴会长疮么?老顺叔是么子人,他是大山坳出了名的老好人,谁到他家去,都有饭呷有酒喝,哪能跟个后生打起来?!

钱娃子的套鞋筒里,灌满了雪。钱娃子激动的套鞋,像两条缺氧的鱼,在雪地里不断地挣扎,急吼吼地说,这回是真要打起来!

钱娃子将套鞋脱下来,边将鞋筒里的雪往外倒,边说,软锅巴,你是我们大山坳最大的官,你要不管,怕是要闹出人命!

软锅巴搓了搓两只烤得发红的手,紧紧地抓住衣领,将那颗刚才还突突乱跳的心,使劲往里塞了塞。

当听到心咕咚一声,掉回肚里后,才抬了下屁股,说,钱娃子,你眨眼就是个鬼,你的话,有几分真?

钱娃子边穿回套鞋,又跺了跺脚上的雪,边指着老天赌咒,这回我要是说了假话扯了白,天打……

一句话还没说完,驮在屋顶上的竹子,因不堪雪的重负,一堆雪哗啦一声落在屋顶上。屋顶轰的一下,将钱娃子刚要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钱娃子惊慌失措的目光,如两只失魂的蝴蝶,没命地奔逃。

软锅巴见状,指着钱娃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哈哈大笑,说,么样,又扯白不是,我看你迟早要遭天打五雷轰!

钱娃子委屈地辩解,说,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唦,做賊一回,还一世为贼不成?反正我的话已带到,我又不是村组干部,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图个么子?

钱娃子真名葛多钱,他爹娘死得早,靠吃百家饭长大。东家的黄瓜不见了,西家的红薯被挖了,十有八九是钱娃子干的。

但奇怪的是,谁也不说破,谁也不追究。

软锅巴见钱娃子不像扯白说谎,这才站起来,直了直腰杆,又摸了摸脑壳,吼了声,还不快走!

雪越落越紧。山路蛇一样在雪花中,灵巧地舞动,时隐时现。

山里人不看路,路就在山里人心里。

哪里有个田缺,哪里有个地坎,哪里有块石头,明镜似的印在心里。不是几片雪花,能欺瞒得住,蒙骗得了的。

软锅巴睁大火眼金睛,像孙悟空一样爬上了筋斗云。

当软锅巴和钱娃子熟练地绕过田缺,跨过地坎,避开石头,闪转腾挪来到老顺叔家时,已围了一圈人。

软锅巴推开众人,抹了把额头微热的汗珠,口中嘘出一股威严凛冽的气势。这一冷一热间,碰撞出了一道摄人的寒光,那是一道犀利的目光。

软锅巴不再惧怕野猪,或者郎巴子野猪,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了一番,像两只蝴蝶,轻轻地停在了老顺叔身上。

软锅巴胸有成竹地走了过去,一手拉着老顺叔,一手扯着贤伢,说,来来来,坐下来讲,到底是么子事。

软锅巴料定自己能处理好这些鸡零狗碎,扫清掉这满地鸡毛蒜皮。

老顺叔和贤伢,则完全没将软锅巴的威严与气势当回事。

两人瞪着公牛般的大眼,嘴里哇啦哇啦地对着吼。屋顶上,树枝间,竹叶上的雪,被吼声震得哗哗地往下落。

两头公牛的角斗,其锋芒,无敌于任何威严与气势。

雪花中,软锅巴只见眼前刀光剑影,如一出武侠剧激烈地上演,其间还夹杂阵阵雷霆怒吼,吼得软锅巴的脑壳嗡嗡作响,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除了精彩的打斗,台词则一句也没听清楚。

尽管那粥,粘稠得让人无法呼吸,但比郎巴子野猪好对付。

稳了稳神,软锅巴又恢復了往日的气定神闲,摸了下脑壳后,指了指老顺叔,以长者优先的语气说,你先讲。

贤伢如斗败的公牛,将头倔强地扭向一边,向人们宣示着自己虽败不屈的架势。

老顺叔以胜利者的姿态,挺了挺宽阔的胸脯,单刀直入,说,真组长,你来得正好。你说,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了只山羊,贤伢却硬生生要我分他一半,是何道理?

软锅巴又摸了摸脑壳,将头转向贤伢,以示公正地说,你讲,究竟是么子回事?

贤伢立即像只蓬起颈毛的公鸡,尖叫道,要不是我放的夹子,先夹伤了羊脚,老顺叔能逮到它么?

没等软锅巴发言,老顺叔便瞪着铜铃大眼,直视着贤伢,抢着回答,说,我只晓得那山羊是落进了我的套子,才被我逮到的。

贤伢名叫葛才贤,大山坳里葛姓多,祖祖辈辈,生生息息在这个山坳里,一直延续着古老的语言与习俗。通常称呼后生仔,都是什么伢。比如名字最后一个字是贤字,便叫贤伢。要不就叫什么娃子,比如钱娃子。

贤伢会放夹子。小时候跟爹学过,不时能夹到一些野兔山鸡,有时还能夹到一头失群的小野猪,一家人便有个意外的收获,以此来改善生活。

随着山里过度开发,野兔山鸡再难觅踪影,更别说野猪了。后来,贤伢的爹病逝,贤伢的娘眼睛不好,加上思念丈夫长期哭泣,双眼几乎失明。

贤伢还有个在读中学的妹妹,为了养家,更为了让妹妹专心读书,贤伢选择辍学外出打工。

但孝顺的贤伢,不放心娘一人在家,一般都是在附近的城镇打散工,过几天就会回家住上一段时间,照顾老娘的日常。

冬季来临,大雪封山。怪兽样的大山,虎踞龙盘,披上雪衣寒冰,就更显神秘。

散工不好打,贤伢就回到了大山坳。

见雪出奇的大,有点小时大人赶山的氛围,贤伢就想操练一下跟爹学的本领。

那天,当他来到自己放的夹子旁,一眼便发现了异常。

显然,有动物来过,仔细一瞧,便能瞧见夹子上动物的皮毛。

因雪实在太大,一层层棉被似的自天上往下盖,动物经过的痕迹,很快被雪掩埋。

真相是无法还原了。

贤伢沿山路寻搜一段,未果。心里正失落,却发现了老顺叔用套索套住的羊。

这一看不打紧,贤伢惊奇地发现,那羊脚的伤,以及羊的皮毛肤色,跟自己放的夹子,是如此吻合。

老顺叔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

冲动之下,两个暴脾气,如两卷装满了火药的炮仗,激烈地争吵起来。

公讲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软锅巴挠着脑壳,一时难以分辨。只得打缓冲牌,说,我当是么子大事,原来不是天垮下来了。

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只要不是郎巴子野猪,怕么子。

看戏的不怕戏大。众人见状,皆捂嘴偷笑。反正有村组干部在,就算天垮下来,也不会压到泥脚杆子。

钱娃子趁机起哄,要不,将山羊宰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大家伙一人分一块肉呷算了。

这么说,晚上有红烧羊肉呷咯。大家似乎闻到了满院油腻的飘香,引起肚子咕咕一阵叫唤。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拿了把砍刀,直往老顺叔关羊的猪栏冲去。

众人见一道闪电从眼前略过,寒光现处,老顺叔一急,大喊一声,牛脑壳,你敢!

这才看清那人是牛脑壳。

因听见了老顺叔的嘶喊,牛脑壳拿着砍刀,如根棍子般戳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牛脑壳叫葛大牛,几岁时,要吃肉,伸头进罐找肉吃。那时没有冰箱,牛脑壳他娘,便将肉焯过加点盐,放在土罐保存。

谁知脑壳进去了,却出不来。牛脑壳的娘急得大喊,坏了事,牛脑壳进了坛,进又进不得,出也出不得!牛脑壳因此得名。

软锅巴环顾四周,估计大家也想不出好主意。便喝退牛脑壳,转脸跟老顺叔和贤伢商量,和稀泥地说,要不将羊宰了,老顺叔得六,贤伢得四,要得啵?

老顺叔不吭声。虽不情愿,但还得有些长者的姿态。

贤伢却犟着脑壳不答应,没那么简单!

软锅巴见状也生气了,又不是郎巴子野猪来了,还有么子比郎巴子野猪更吓人的事?既然是小事一桩,也不必太在意,该武断时,也得武断。不然,哪个还听村组干部的话?

于是,软锅巴故意拉长脸,假装生气样,说,那这事我便不管了,你们牛打死马,马打死牛,随你们去。

我不过是个村民组长,基层干部,有个么子事,也就起个调解作用。既然调解不成,那我就走了。

走出不远,又回过头来,当然,我也要警告你们,如若真闹出人命,该坐牢还得坐牢,该枪毙还得枪毙!那就是政府和公安的事了。

撂下狠话,软锅巴一拍屁股走了。

有风从坡下吹来,一个漂亮的转身,雪花四起,如一袭仙女的裙裾,在山顶表演出一道美丽的风景。

众人意犹未尽。但好戏匆匆上演,又匆匆结束了。

那些不愿离去的脚印,踩出一圈圈凋谢的雪花,一路向远处延伸。

老顺叔和贤伢双目如电,轰的一声,如六月的惊雷相碰,火花四溅。这轮旗鼓相当的战争,一时难分高下,只得各自鸣金收兵,待来日再战。

还是软锅巴最后那句警告,起了决定性作用。众人都收起了不愿散去的眼睛,准备回家看火炉煮沸的生活。

戏台上,只剩一串零乱的争吵,余音未消地缭绕在山谷的怀抱,久久不愿散去。

软锅巴名叫葛树真,大场面上,大家都叫他真组长,背地里称其软锅巴。

小时候没饭吃,家里人口多,很多时候,主食就是山上挖的葛粉煎锅巴。这还不够吃呢。家里又全靠软锅巴他爹出力干活,软锅巴他娘只好将锅巴做成两份,一份干,一份稀,干的留给他爹吃,自己和孩子们吃稀的。

软锅巴老吃稀的,肚子很快又饿了,便说,我不呷软锅巴,我也要呷硬锅巴。

大人们见这孩子逗人疼,每次忍不住又要逗他一番:“软锅巴,你要呷硬锅巴,跟我们下地干活去唦!软锅巴,你妈在家给弟弟妹妹做硬锅巴呷呢……”

见他恼得满脸通红,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当然,逗归逗乐归乐,谁手里有好吃的,都会分给他。他见这些大人,无非劳累一天后,拿自己逗乐子解解闷,并无恶意,便由他们叫。从此,软锅巴就成了葛树真的专号。

雪终于停了。来得凶猛而持久,去得却悄无声息。

这雪像极了山里人的性格,浓烈又包容。有烈酒麻椒的火辣温度,也有容纳嶙石荆丛的胸怀。

雪来了又去,四季轮回,人生轮回。一辈又一辈的山里人在轮回。

老一辈赶山人走了,虽然赶山的传统快要失传,但后辈人还得往下过,没了赶山的生活来源,依靠水稻果蔬,也能接续生存的根。

山里人就像一茬茬的水稻果蔬,源源不断,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走到半道,软锅巴感觉身后有人。

回头一看,是钱娃子。钱娃子紧赶几步追上软锅巴,一脸神秘地说,软锅巴,你猜老顺叔这回捡到了么子?

錢娃子脸上裹着一团神秘的阴风,吹得软锅巴一阵寒战。

软锅巴一见钱娃子就来气。软锅巴认定钱娃子不会带来万里晴空,只会给自己蒙上阴云密布,于是,没好气地说,碰了你个鬼,你能有么子好事!你就是根搅屎棍,今天要不是你搅和,我可眯了一觉好的。没事你给我走远点,我要回家烤火眯瞌睡。

钱娃子从不将委屈放在脸上,他知道,几片雪花落地总是要化的,委屈如雪,堆得再厚也经不住阳光的照射。

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那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算他心里的阳光温度不足以晒化厚雪,也要借一借别人的阳光,来温暖自己的日子。

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如何过好日子,则要看各人的本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能达到目的,谁管你是怎么过的海!

他只得以退为进,说,我好心告诉你,你却当成了驴肝肺。说完转身作势要走。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被勾出来的。

真是好奇害死人。这世界上的事,大多数只要不予理会,一定会风平浪静,但就是因为好奇心这种东西在作怪,让本应风平浪静的世界,变得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钱娃子虚晃一枪还真有效。软锅巴果然中计。在钱娃子还没完全转身时,又将他喊住,还真有么子好事?

钱娃子心里打翻了蜜罐,暗暗地甜在心里。

这正是他需要的结果,于是顺势来了个漂亮的转身,说,老顺叔这回抓的是只公山羊,那两个蛋蛋可值钱了,听说是麝香,比黄金还贵哩。

软锅巴用力吸了一口凉气,凉气里是雪的味道,但却闻出了另一种温度,心想,难怪两人拼了命争那只羊。

一只羊能值几个钱?值得如此拼命?原来是在争麝香。

软锅巴好奇的目光,轰的一声撞在了钱娃子的脸上,撞得自己眼前金星乱冒,半信半疑地问,你是怎么晓得的?

软锅巴的好奇心,让钱娃子的双眼放出了灼热的光芒,似乎见到了胜利的曙光。

但事实的经过并不光彩,钱娃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我因嘴馋,又想去老顺叔家讨碗酒呷,正想喊老顺叔,你说巧不?就听那雷半仙文绉绉地对老顺叔说,麝香是么子名贵药材……还望见雷半仙在老顺叔的猪栏里,给一只受伤的山羊敷脚。

老顺叔名叫葛年顺,在大山坳派系较长,身材魁梧,为人忠厚,受人尊敬。人们习惯称其老顺叔。

原来,头天晚上,天变得漆黑时,老顺叔才顶着一头雪花回来。同时,肩膀上还扛了个漆黑的家伙,那是一头黑山羊。

老顺叔追了好几天,才把它赶进自己设的套索里。当时,老顺叔兴奋得直搓手。他小心翼翼地把羊捆好,才将它从套子上解下来。

扛到家里,老顺叔喘匀了气,才得空仔细瞄瞄这黑漆漆的家伙。

老顺叔用粗糙的手,摸摸羊头,又摸摸羊背,当他的手摸到羊尾巴时,犹如触电般停住了。

他沉思片刻,提起羊尾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让他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分明是一只公羊!

记得雷半仙曾与他喝酒时提起过,野山羊身上的这个家伙,可值钱了!

老顺叔默默地坐在山羊身边,打量了好久,才将羊关进闲置的猪栏。他决定,等天亮后,再去请雷半仙瞅个明白。

雷半仙原名雷杨,是一名赤脚医生。祖上是从外地流落到大山坳的,祖辈四代都是草医,俗称赤脚医生。

说是赤脚医生,但也没少给牛羊治病,东家的牛要出汗,西家的猪要阉割,都是请他。用他自己的话说,人都医得好,何况是牲畜呢!

因其爷爷上过私塾,家里藏下古书无数,他无事时也拿来读,于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不精通,所以人送外号“雷半仙”。

第二天,雪还在落个不停。飘飘洒洒,没个尽头。

吃过早饭,老顺叔便撒开两腿,在雪地上奔跑起来。雷半仙的家,在山头那边。那雪在老顺叔脚下,咯吱咯吱地喊得急切而痛快。

只一会儿工夫,便来到了雷半仙家。

嫌雷半仙走得慢,性急的老顺叔一把扛起雷半仙,又撒开两腿,往回奔。雷半仙开始还挣扎几下,害怕累着了老顺叔,但见他虎背熊腰,脚下生风,便由得他去。一头牛都扛得起,何况是个人。

老顺叔一边用脚将雪踩得咯吱咯吱痛快地叫唤,一边跟雷半仙讲事情的经过。雷半仙静静趴在老顺叔宽阔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尽管雪花在耳边呼啸,但丝毫不影响老顺叔讲话。老顺叔雷声般的嗓门,将话讲得真真切切,尽收雷半仙双耳。老顺叔将雷半仙放下时,刚好讲完。

雷半仙站在猪栏前瞅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到底么子情况,你倒是讲唦!真是急死人哩!老顺叔催促道。雷半仙文绉绉地对老顺叔说,那两个羊蛋蛋就是麝香。

麝香的使用历史悠久。唐代诗人杜甫在《丁香》一诗中有云:晚堕兰麝中。意思是借丁香喻己早晚会像兰麝那样发出芳香。古代文人用麝香制成的麝墨,能让字画芳香无比、长久保存。麝香还是十分名贵的药材,主治中風、痰厥……

因此,这羊与其杀了卖肉,便不及卖麝香。

只可惜,这羊已受了伤。而制作麝香的技艺也有严格要求,所以,不如先治好羊,再将羊卖与他人制作麝香划算!

老顺叔听了雷半仙的话,虽前半段云里雾里,但后面那几句却听得真切,于是点了几下脑壳,急切地说,那就请您赶快医治,千万莫让羊死了,死了就不值钱了。

于是,雷半仙操起药箱,有条不紊地配药,然后敷在羊脚上。

钱娃子讲得眉飞色舞,那些美好的想象,就如一朵朵开在雪地里的花,颜色由浅入深,最后变成了一张酒醉的面颊。

在这张面颊上,钱娃子还描绘出了自己向往的前景。

那只黑山羊在广阔的梦境奋力奔跑,钱娃子则在后面努力追赶。跑着跑着,钱娃子便离黑山羊越来越近了,钱娃子发现,那只黑山羊的屁股下面,竟然吊着两坨闪着金光的东西。

钱娃子紧赶几步,终于追上了黑山羊,他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那两坨闪着金光的东西,一摸居然是黄金。沉甸甸的黄金,将他的生活衬托得金光四射,五彩斑斓。

钱娃子用力将自己的思想,从梦境中扯了回来,接着说,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雷半仙的话,你也不信?

尽管软锅巴早已馋出了口水,但也得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在群众中的美好形象,想象就是再美好,也是想象,不是现实。

现实是,那只黑山羊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就算黑山羊的屁股下面,真的吊着两坨黄金,那也是水中月,镜中花。旁人除了羡慕,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叹了口气说,再好的东西,也是人家的唦,光眼红有个屁用。

钱娃子觉得此话不妥,他不愿就这么放弃对美好前景的想象。钱娃子刚刚获得的美丽希望,可不是这么轻描淡写就能抹灭的。

于是执着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讲。俗话说,见者有份。何况你还是村民组长,组长每天为群众办事,腿跑细了,眼熬红了,到头来得到么子了?么子也没有!现在有利益了,为么子就不能分一点?

再说,那东西生于山、长于野。既不是你家养的猪,也不是他家喂的鸡,更不是辛苦种出来的粮食、果蔬。

钱娃子的绘声绘色,加上激动兴奋,让他自己都异常迷醉。你说,那山是谁的,公家的不?既然山都是公家的,那羊,不也是公家的?既然那羊是公家的,那东西,不也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东西,就得由村民干部来管理,来分配。是不?

听钱娃子这么一讲,软锅巴似有所悟。

他用疑惑的目光,咣咣咣地撞了几下钱娃子因急功近利而无比兴奋的脸,说,老顺叔前脚捕到了羊,贤伢后脚就来分羊。莫不是你钱娃子通风报的信?

钱娃子隔老远便感受到了,软锅巴疑惑目光的笨重撞击,尽管脸皮不算太薄,但依然让牙齿踉跄了一下,于是嘿嘿地笑,笑声中藏有心虚,更有得意。

这个很简单,老顺叔擅长放套索,贤伢最会安夹子。而老顺叔套的羊,脚怎么受伤了?这其中肯定有名堂……

尽管软锅巴心里暗暗佩服钱娃子的精明,但口里却不愿承认,于是没好气地说,你就是条两头蛇,这边唆了那边唆,也不怕跑细了腿。

接着不知是夸还是骂地说,你呀,眨眼就是个鬼!

从软锅巴不断变化的表情里,钱娃子迅速读懂了他的内心。天阴天晴,下雨落雪,对于山里人来说,变化太快,也适应了。人的性格与山是如此相似相融。

钱娃子觉得希望又在眼前了,这才嘻嘻哈哈地说,么样?我讲得有道理吧?

软锅巴又习惯地摸了摸脑壳,说,道理是有道理。只是,他们为了那只羊,都结得不可开交,我总不能再强行出头,硬生生地插上一杆子吧。

钱娃子连忙弯腰低头,尽量让自己矮下去,让软锅巴的身形显得更加魁梧,说,哪能让真组长去干那种事呢。你好歹也是村组干部,可丢不得那个脸。

他又做了个鬼脸,继续说,我早就想好了,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晚上去偷。

软锅巴闻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了,边摸脑壳,边咳咳咳地骂道,你个炮子打个发瘟的钱娃子,你让我去当小偷?这不是煞我的黑么。

他堂堂一个村组干部,哪能干这种事?

要说在当村组干部前,也确实干过些摘瓜摸枣的事,但那时身份不一样,且是一些不值钱的农产品。在山里摘个瓜摸个枣,直接坐在地里开吃,都不是稀罕事。也没人将这事冠上偷名。

这回可不同,是值钱的货。且身为村组干部,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于是,气急攻心,伸手就要往钱娃子脑壳上打去。

钱娃子赶紧往一边躲。他将委屈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相信,只要适时撒出去,一定会赢得胜利。于是分辩说,我哪能让你去偷呢。要偷也是我去。你负责远远地放个哨,总要得唦。

软锅巴气不打一处来,要偷你去偷,我是坚决不干那种事的。别说偷了,就是放哨也不行。软锅巴不理会钱娃子的委屈,更不理会他的良苦用心。

软锅巴斩钉截铁地离去的身影,刺破了钱娃子所有美好的想象。

走时,软锅巴还砰的一声,重重地丢下一句狠话,差点将雪地砸出一个坑来。钱娃子觉得自己已经掉到了坑里,任他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

你偷可以,但不能让人发现,只要发现了,我绝不包庇。该送派出所,还得送派出所,该坐牢,还得坐牢。

路弯雪滑,当软锅巴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到自家门前时,已有些喘了。

夜的黑幕,正悄无声息地披上了山梁地坎。好在雪光正旺,让他一眼就发现了自家门前站着的一个人。

软锅巴仔细端详,没见过。

大山坳的人口不多,乡里乡亲没他不识的,可眼前这个净面书生样的人,却从未见过。

软锅巴平时难得一见这场面,疑惑间,正要问,那人倒先开口了,这位可是真组长?

见面直呼真组长的人,在大山坳不多,平时习惯了别人喊软锅巴,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愣怔间,那人倒像个主人似的热情似火,还要求进屋一叙。

在那人一通文绉绉的表演过后,软锅巴终于明白了。

那人说自己是个算命先生。因流落至此,天色已晚,求留宿。

软锅巴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名姓的。算命先生说,自己经常给人看相占卜,知道大山坳是真组长的地盘,便一路问过来了。

并表示自己可以免费给他看相测运,食宿费用另给。

软锅巴心存戒备,如今早已破除迷信,不信看相占卜了,你还在玩这套把戏?

于是大喝一声,你究是何人?如不从实招来,马上送去派出所。

那人并不惊慌,只是细细端详软锅巴,片刻后,一拍大腿道,真组长,你马上要行好运了呀。

虽从电视里见过,但现实中,还是头一次。软锅巴一时心里没底。谁不想行好运?自己究竟会行么子好运?好奇心,真是害死人咧。

软锅巴好酒好菜地招待一番后,那人才开了口,真组长不是一般人,瞧这面相,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啊。

几碗迷魂汤下去,软锅巴已找不到方向了。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迷魂汤,这东西,比酒还管用。

软锅巴虽有疑惑,但依然想一探究竟。于是细声问,先生这话我听不懂,请说得明白些。一听好话心就软,是人的劣根性。皇帝老子都喜欢别人奉承,何况普通凡人。

那人接着摇头晃脑,一脸神秘道,不出两天,你必暴富。

软锅巴对那人的话虽有质疑,但对暴富两字却心动不已。

说明利令智昏这个成语,是真实存在的。软锅巴自然不是真的相信什么看相测运之说,但对那两坨如黄金一般价值的东西,又动了心。

莫非还真跟钱娃子说的那样,只要放个哨,富贵天上掉?

人一旦动了不良心思,意志力便越来越薄。

借着酒劲,软锅巴边摸脑壳,边认真地问那人,先生说的可是真的?两天内我必暴富?如有误,你当如何?

那人哈哈笑着说,如果有误,我送你两根金条,如何?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两根金光闪闪的东西。

软锅巴从没见过金条,更没亲手摸过。

他强抑内心的激动,接过金条,掂了掂,确实有份量。

這时,突然有人从自己手里抢过金条,说,软锅巴,你如果答应,这两根金条,我们一人一根。

来人是钱娃子。

软锅巴翻江倒海的内心,这才稍稍平复,松了口气,说,钱娃子,你呀,就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

原来,算命先生是钱娃子请来收购麝香的药材商。

俗话说,见财起意,在真金白银面前,欲望是会迎风膨胀的。

软锅巴就像坐在了一个高高飞起的气球上,越飞越高。开阔的景观,尽收眼底。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他生平头次有了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见软锅巴还在犹豫,钱娃子又往火炉里送了一把火。那把火,直接送进了软锅巴的心窝里,让他的心,嘭的一声躁热起来。

钱娃子意志坚定,又略带挑唆地说,我用胶布缠紧羊嘴,瞅准那两坨“黄金”下手,到手了,我们一人一半,且马上能出手,药材商带着货一走,死无对证。如果失手,你就站出来,为我主持“公道”。

这个钱娃子,果然深谙人情世故,贼精贼精,既得了便宜,还想好了后路。

软锅巴不像钱娃子那样,凡事都往好里想,万一失手,这是他的底线。

只要失手的不是他,而是钱娃子,那就好办。他还是组长不是?他还有话语权不是?对于口恶心善的山里人,他是了如指掌的。几句软话,硬话,轮番一放,没有不听话的人。

药材商适时地拿走了金条,脸上带着神秘而贪婪的笑。他看了看钱娃子,又望了望软锅巴,表情复杂,目光犀利得似能看穿人心。

药材商略带挑逗地说,这个我先替你们保管,事成后,再还给你们。拿金条时,还故意在两人眼前晃了晃,两道金色的光芒,晃晕了四只即将失去理智的眼睛。

吵闹了半天,嗓子都喊破了,还是没个结果。

大家接连几天赶山累得够呛,肚子也饿得咕咕叫,都说明天再扯,先回家做饭呷。这团乱麻,就是扯到天光,也扯不清。

人们陆续散去,老顺叔也逐渐平复了心绪。

正当老顺叔举杯想喝两杯解愁时,邵胡子一脚迈进了家门。

邵胡子真名葛楠邵,国字大脸,因满脸络腮胡子,人称邵胡子。

获得邵胡子这个名号的另一原因是,邵胡子他娘将他多怀了两个月,出生后邵胡子竟然有点憨头憨脑。

人虽有点憨,却一身蛮力。一次,他家的牛不慎掉入窄小的水沟,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得,邵胡子一急,硬是一肩膀将牛扛上了岸。

不少人因他憨,拿他逗乐,骗他干重活。只有老顺叔待他好,经常给吃给穿,百般照顾。

老顺叔其实跟邵胡子同年,只是辈份高。邵胡子便人前人后称老顺叔为叔。

邵胡子没等老顺叔动身,便自己倒了酒,边喝边说,叔,我都听说了,今天是我不在,我若在,贤伢能讨到好么?

老顺叔也喝了一口,说,也没么子大事,不就是一只羊么。接着,老顺叔又习惯地问,你今天上哪儿去了?你的牛喂了么?拴好了么?

邵胡子说,我去街上买了两斤辣末,准备下面条呷。牛刚喂过,也拴好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那么大个家伙,没人偷。

邵胡子又喝了口酒,说,叔,今晚你要注意咯,我断定,贤伢不会就此罢休!

老顺叔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羊关在我的猪栏里,谅他不敢胡来。

邵胡子望着老顺叔,抹了一下嘴巴,说,要不,今晚我来给你守羊,贤伢敢来,我一刀背敲断他的腿。

老顺叔说,大冷的天,羊我来守,你不要冲动。真组长说得对,真要闹出人命,那可是要坐牢的。

邵胡子嘭嘭地拍着胸脯,说,叔,要坐牢我去,要枪毙,就枪毙我!

老顺叔端起酒杯,说,兄弟,我们不说这些。来,呷酒,呷完回去困瞌睡。

少年叔侄如兄弟,尽管邵胡子叫老顺叔为叔,但老顺叔一直当邵胡子是兄弟。

老顺叔对羊的照顾,比对自家的猪上心多了。

幸好早早地宰了年猪,这才空了猪栏,让羊有个安身处。

老顺叔特意将猪栏打扫干净,将残留的猪粪清理了,抱来一捆准备用来喂牛的干稻草,平铺在猪栏里,让羊躺在干稻草上,美美地睡一觉。

担心羊受寒,又用干稻草塞住了猪栏的出粪口,还扯了块棚布,将猪栏窗口封严,呼啸的北风,被棚布无情地挡在了窗外。北风咆哮着卷起雪花,灰溜溜地跑了。

害怕将羊饿瘦,老顺叔又端来一盆猪吃剩下的麦麸,用清水调好,细细地用手捏成团,放在羊嘴边。

还用脸盆打一盆山泉水,放在羊身边,等羊吃饱后自行饮用。

可能是受了惊吓,羊躲在猪栏一角,惊恐地望着老顺叔。

老顺叔知道,自己不离开猪栏,羊是不会吃食的。为了让羊不再害怕,他主动退出了猪栏。只是过不了一会儿,便透过猪栏的木门缝隙,瞧一瞧羊。

羊明显感受到了老顺叔的善意,再加上实在太饿了,待老顺叔退出猪栏后,竟慢慢吃起麦麸来。

大雪封山好长时间了,不说青草树叶,连树皮也见不到,羊不被冻死也得饿死。

羊渐渐从惊惧到放松,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人间温存。有时与老顺叔四目相对,还碰出了一些信任的火花。

老顺叔还从没如此精心照顾过一只羊。除了多年前养的那头母猪。

那头能一窝下十几只猪仔的母猪,是老顺叔心里永远的痛。

正是那头母猪,养活了老顺叔一家。每当母猪下仔,老顺叔就会整夜守在猪栏,帮母猪接生。除照顾母猪与猪仔的饮食,还保护母猪与猪仔的安全。

六月天,山里蛇多。蛇会在晚上悄悄溜进猪栏,偷食刚出生的猪仔。

因实在太困,当一群蛇钻进猪栏,老顺叔都未发现。是母猪的惨叫声,才将老顺叔喊醒。

老顺叔弹簧般从草丛跳起时,已经晚了。

不但猪仔被蛇偷光,母猪也被蛇咬伤。尽管请雷半仙敷了草藥打了针,被蛇咬后的母猪,再也没怀上过猪仔。

老顺叔只得忍痛将母猪低价卖了。

最让老顺叔不能释怀的,还是他的妻子。

母猪卖了,就没了收入,原本靠卖猪仔维持医药费用的妻子,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支柱。老顺叔只得四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后,病痛了多年的妻子,还是走了。

没想到,与这只羊的“相遇”,竟然勾起了老顺叔内心深处的柔软。对羊的精心照顾,让他想起了那只母猪。那只为他们家做出巨大贡献的母猪。

想起了虽长期躺在床上,却与自己恩爱有加的妻子。那段时光,虽辛苦、焦虑,但还是温情、踏实的。

那是一个完整的家。

对家的留恋,让老顺叔心疼得时常叹息不已。一个粗糙的大汉,也有被丝丝柔情缠住的时候。

天越来越黑,但走惯了山路的人,不惧黑。再说有雪的反射,黑也无处可躲。黑像个顽皮的孩子,一个劲地往草堆、树木、竹林深处钻。

钱娃子精心伪装一番,尽量让自己的装扮,与外部世界和谐统一。像变色龙一样,不易被人发现。

钱娃子与软锅巴,一前一后地出发了。

钱娃子猫着腰,专往暗处跑。在草堆、树木、竹林等处,时隐时现。那动作,像极了《水浒传》中的鼓上蚤时迁。

软锅巴远远地跟着。心里却像揣了根棒槌样,直打鼓。

感觉脚底老打滑,摇摇晃晃,差点摔个嘴啃泥。

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的软锅巴,走路稳得很,哪怕是喝了两碗烧哈巴,脚底也没打过滑。

如果不是那两坨黄金,怦怦怦地在心里乱撞,撞得心慌意乱,他走起路来,肯定比飞毛腿还快、还稳。

软锅巴几次停下脚步,犹豫着想往回走,都被钱娃子看穿了心思。

钱娃子虽身处暗处,但目光如炬,任何黑暗一照就亮。令软锅巴内心的躲闪,纤毫毕现。

钱娃子的目光更像一根绳,紧紧地系在软锅巴身上。软锅巴歪歪斜斜的身子,因了那根绳的拉扯,才没摔倒。

每当软锅巴停下迟疑的脚步,钱娃子就及時向他摆手。

还总是回头朝他做两个圈的手势。意思是,那两坨“黄金”,你不想要了?

一想到那两坨“黄金”,软锅巴的心,便硬了起来。

富贵险中求。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些平时从别人嘴里,炒黄豆样,嘣嘣嘣往外直蹦的句子,软锅巴竟然越嚼越香。

软锅巴横下一条心,打定主意要捞一把。

反正有钱娃子大包大揽。捞成功了,平分。不成功,还有钱娃子顶住。他左右不吃亏。这样想着,终于定下了神。

可钱娃子竟趴在一个草堆不动了。

此时,钱娃子就是软锅巴的定海神针。钱娃子的任何风吹草动,在软锅巴眼里都是狂风暴雨。

软锅巴并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他是不屑干偷鸡摸狗的事。如不是巨大诱惑,他哪肯与钱娃子为伍?

这家伙,搞的么子鬼?

莫非钱娃子也想打退堂鼓?

早知这样,就不该来。软锅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令他不安的不是中途退出,也非事情败露,而是面子。

他不能像只猴子样遭人玩弄,任人羞辱。

本来他就不想来。是钱娃子软磨硬缠着来的。

软锅巴想了很多。思绪万千,纷纷扰扰。思路从未如此开阔过。

他是爱财的人吗?要说是个爱出风头、爱耍“官”威的人,还行。除了在乡亲面前,人五人六地摆了个村民组长的架子,还真没贪污受贿过。

一身廉洁、两袖清风了一辈子,这下万一被乡亲们发现,自己在打那羊的主意,今后还怎么当村民组长,在大山坳还怎么做人?

这样想时,后背就像沾了块雪片,阵阵发凉。

如再次选择,他是打死不会同意的。

无论钱娃子怎么软磨硬缠,就是喊他爷爷、祖宗,也不会。

钱娃子是个么子人,你还不清楚?他就是一个小人,专门利用他这号“大人物”的小人,有个成语叫做狐假虎威,比喻十分生动。

他就是那只精明的狐狸,自己则是那头傻里巴叽的老虎,看似强大,却外强中干。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软锅巴越想越气,正待转身离去,却发现钱娃子并没逃走。

虽没再前进,但也没见有逃跑迹象,没有真凭实据,这样怀疑一个人,是自己的不对。但是他老趴在那堆干草上,么子意思?

如果是大白天,或者不是干的见不得人的事,他一定会大喝一声,钱娃子,你在干么子?鬼鬼祟祟的。

但却是晚上。且干的事情,见不得光。

他只得耐着性子,蹑手蹑脚,一步一挪地,挪到了钱娃子背后。

见钱娃子还如只癞蛤蟆般,稳稳地趴着,神情专注,意志坚定。

正要质问,钱娃子意识到了软锅巴的到来,于是,转头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说,有鬼!

软锅巴乍一听,吓得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好在他没叫出声来。真是人吓人,吓死人。软锅巴什么没见过,在大山坳可从没怕过谁,更不怕鬼。

可这次不同,由于内心虚弱,让那个突然从夜空中,蹦出来的“鬼”字,钻了空子。虽声音小,但威力大。说它是平地起惊雷,也不为过。这叫疑心生暗鬼。

软锅巴茫然失措地连连发问,鬼,鬼在哪里?哪里有鬼?

钱娃子见了软锅巴的滑稽样,差点笑出声来,说,亏你还是村组干部,还真见了鬼!

顺着钱娃子的手指,软锅巴终于见到了几个“鬼影”,原来是牛脑壳、贤伢、蔡头等人。他们竟然与钱娃子和软锅巴,想到一起了。

他们也想来分一杯羹,白天分不到,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晚上。

影影绰绰,飘飘渺渺的氛围下,最方便做那见不得光的事情。

真是“好汉”心思一般同。软锅巴小声骂了句,这些无耻小人,真是贪得无厌,竟然在大晚上,打起了羊的主意。

贤伢来偷羊,倒还有些理由,牛脑壳、蔡头等人,凭么子?他们居然也敢来偷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如在平时,看不将这些小偷,全送到派出所,关进黑屋子,让你们把牢底坐穿。

钱娃子的眼睛牛蝇般,紧盯着老顺叔的猪栏。生怕一放松,猪栏长了翅膀,飞走了。

他对软锅巴的满腹牢骚,有点不理解。我们与那些人有何区别?大家都是为利益而来,人无利益谁赶早起?

当然,现在应该叫晚睡。也就是,人无利益谁会晚睡?

山里人睡得早,这是从老辈子手里传下的习惯。以前是节约煤油,现在是省电。

大晚上的,谁不愿在家烤火睡觉,谁愿窝在雪地里受冷、挨冻?还不是惦记那两坨诱人的“黄金”?

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那本来就是公家的东西,凭么子牛脑壳、蔡头等人就不能来?

软锅巴仔细回味钱娃子的话,深吸了口气。雪的味道掺杂着夜的味道,让他昏昏欲睡的神经,受到了刺激,思维也活络起来。

他觉得有些道理,对那些人的牢骚,其实也是因利益被截,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便不再吭声,静待其变。

既然大家是一路人,那就各凭本事。

钱娃子的想法是,悄悄绕到猪栏后,从窗口跳进去,这样便避开了老顺叔瞄向正门的目光。

待进入猪栏,为防羊弄出声响,还得抓把盐给羊吃。

羊喜欢吃盐,这是钱娃子翻资料临阵磨枪做的功课。

等羊吃盐时,他再绕到羊背后,用早就磨好的美工刀片,迅速取下那两坨好东西,然后破窗潜逃。

只要逃过一个山坳,便大功告成。

抓贼抓赃,捉奸捉双,没亲眼见到,没在现场捉到,就是打死也不承认。

鬼知道那两坨“黄金”被谁拿走了。

也许是被羊自己吃掉了呢。羊被猎人追急了,咬破蛋蛋,毁了人们对麝香的渴望,这事也不是没有过。

还未等钱娃子瞅准时机,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

不知何时,邵胡子扛着一把砍刀,铁塔般站在猪栏边。

一见这么个黑张飞,重重地戳在那里,牛脑壳、蔡头等人,当即抱头鼠窜。

只有贤伢同样拿着砍刀,与邵胡子对峙。

邵胡子怒气冲冲,说,贤伢,你呷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偷羊!

贤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贤伢同样暴跳如雷地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扛着咚大个道理来,不信你还能把我呷了!

邵胡子自恃力大如牛,又有老顺叔背后支撑,有点虎胆龙威的架势。

贤伢血气方刚,灵活机警,也是毫不退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语如刀,火花四溅,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眼看乌云四起,电闪雷鸣,一场争斗在所难免。

这种场面,就连见多识广的软锅巴,也是头一次见。软锅巴不由得暗捏了把汗。

真要闹出个人命,他这个村民组长也没得当了。

软锅巴一着急,差点站出来阻止贤伢与邵胡子血拼。

危急关头,却被钱娃子扯住了。还是钱娃子处事冷静,说,你现在是么子身份?要去,也得过了今晚。

软锅巴心急如焚,过了今晚就要死人了,于是不顾一切要站出来,说,我要不站出来,就那两头犟牛,眼睛一红,发起飙来,迟早有人要倒下。

钱娃子死死扯着软锅巴,说,就他们那动静,你不站出来,肯定也有别人站出来。保管没事。

你就将心放在肚子里吧,现在这种情况,只要你不暴露目标,就阿弥陀佛了。

果然,贤伢与邵胡子的争执声,惊动了众人。

软锅巴暗暗佩服钱娃子的神机妙算。

也是,这么一番红脸白脸,刀光剑影,你来我往,谁听不见?哪个又看不到?幸好自己没有冲动。

老顺叔第一个跑来,将邵胡子的砍刀拿下,说,不能霸蛮干!

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夺下贤伢的砍刀,刚好给了软锅巴与钱娃子逃跑的机会。

钱娃子倒是身手敏捷,几个跳跃悄无声息地逃走了。

软锅巴就没那么好运,脚下打滑,几个翻叉,竟然滚到了老顺叔的猪栏边。

钱娃子为何突然要逃跑呢?自己为何会滚到猪栏边呢?

这是软锅巴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

事情的演绎实在太戏剧化。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彩排,甚至来不及发个试卷,来不及考试,就直接公布了结果。

本来,他是完全有机会逃跑的,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逃跑。

他跑什么?他犯得着跑吗?

这么大个动静,他作为村民组长,不应该来看看,来管管吗?

在自己地盘上打架闹事,他还管不得了?

可他毕竟内心有鬼,当时的反应也迟钝了些。

尤其是钱娃子突然逃跑时的动作,令他不知所措,对当时的环境情况也不甚明了,心里一慌,脚下就不听使唤。

再因体力的弱势,及地形的原因,他与钱娃子是居高临下,目标是老顺叔的猪栏,雪天路滑,自上而下。按物理学原理,他滚到猪栏边,毫不奇怪。

众人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怪物吓呆了。

最先看清的人,是邵胡子。

尽管他一脸一身的泥雪,但邵胡子可是个心明眼亮的人。

邵胡子指着他怒吼道,你个软锅巴,驴牯屙屎外面光的家伙,平时人五人六,干部架势十足,真没想到,你也会来偷我叔的羊!

众人似乎全明白过来了,一起拥住软锅巴,要讨个说法。

似乎所有矛盾都对准了他,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部可以一笔勾销。

只有他里外不是人。只有他罪大恶极!

他如一块香甜的蜂蜜般,将所有蜜蜂般蓬乱的目光,成功地吸引了过来。他就是最大的看点!

一身泥雪的他,今天就是只落水狗,人人喊打。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软锅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软锅巴绝望地四顾着寻找钱娃子。希望钱娃子来帮帮他,不说帮他顶罪,哪怕是扶他站起来也好。

可是,望穿了双眼,除了重重叠叠的夜幕,以及夜幕下掩盖着的厚雪,哪里还有钱娃子的身影?

软锅巴在心里骂着,这个见利忘义,贪生怕死的小人,只顾逃命鼠窜,全然不管他的人身安全。

危急关头,身陷重围的软锅巴,突然镇静了。

他晓得,此时自己就是烂泥巴田里打翻叉,只能是自己跌倒自己爬。他若不从烂泥巴田里站起来,是没人会扶他起来的。真是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人一旦失势,就会认清人生险恶,悟出许多人生道理。

软锅巴突然心生豪气,此时的他,早已将利益放在了一边,也就是说,心里不再想着那两坨黄金了。人无贪念身自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无欲则刚吧。

于是,他身子一抖,双腿一挺,霍地站起来,大吼道,大晚上也让人不得安宁,你们究竟要干么子,真要鬧出人命来是不?要想坐牢就早说,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这一顿抢白,立马见效。众人一个个无言以对。

还真是的呢,人家是村民组长,大晚上的,大家这么闹腾,还怪人家管得宽了?

这可是人家份内的事。弄不好,他真将派出所的同志喊了来,可就麻烦了。

居然将村民组长当成偷羊贼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众人像霜打的茄子,一个个低头顺耳,不知所措。

先前公鸡般斗得最欢的贤伢与邵胡子,也偃旗息鼓,垂头丧气了。

钱娃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软锅巴身后。还算他有点良心,做事不算太绝,知道软锅巴身陷重围,又转来救驾。

钱娃子其实也失算了,他没想到软锅巴危急关头,还有这种智慧。早知这样,他就不逃了。

他当时心慌的主要原因,是以为大家发现了他,看穿了他的心事。在他还没想到好主意时,除了逃跑,还真没别的选择。

哪知软锅巴不中用,竟当场滚了下去,出了洋相。

软锅巴出色的表现,又给了他回去的勇气。

姜还是老的辣,钱娃子毕竟还是太嫩。尽管平时鬼主意多,看起来精明无比,关键时刻,还是拉了稀。危急关头,就是见真功夫的时候了。平时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顾头不顾尾的软锅巴,居然发挥出了巨大能量。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老辣吧。

一见钱娃子,软锅巴就气不打一处来。

软锅巴说,钱娃子,以后这种打架斗殴的事,你不要再跑去通知我了,直接打电话到派出所!

钱娃子心里明白,软锅巴对他刚才只顾自己逃命的事,还心存怨气,只要他发泄出来就好,自己事后再好好解释解释,或者负荆请罪都行。

于是心领神会,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说,真组长说的是。

见风使舵,是钱娃子的拿手好戏。他天生就是个表演家。

稍作停顿,台词便泉水般往外直冒,他果然像个熟练的拉面工,将软锅巴硬邦邦的话茬,天衣无缝地接了过来,说,只是,真组长,你看看,这场面,要不是你,谁镇得住。幸亏我将你请来了,不然,還真要闹出人命哟!

外加姜葱蒜,油盐醋等各种调料,让人吃得顺溜欢畅,饱嗝连连。这些,都是钱娃子打包送的,让软锅巴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起来。心里既恨又爱地骂,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天生就是个戏精啊。

众人一个个静静地听,呆呆地看,好半天,终于从两人的话语里,猜出了端倪。

原来是一场误会。天大的误会呀。有明白人,赶紧快步上前,跑去将软锅巴请进屋里烤火。

赔尽了小心,说干了嘴,软锅巴依然怒气未消,还想再骂钱娃子几句。

钱娃子知趣地往一边躲,知道前面是假骂,后面可是真骂。

自己若还不识趣,惹一身骚倒是其次,激动处,软锅巴的嘴把不住门,说漏了,将事情败露,就惨了。

尽管软锅巴关键时刻展现出了姜的老辣,但不能灌迷魂汤的弱点,也是十分明显的。人飘飘然时,就极易马失前蹄。

本来计算得好好的,万无一失的,但人算不如天算。

他也不想这样啊,既然马失了前蹄,竹篮打水的事,自己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实在没必要再让事件恶化下去。

不然,他跟软锅巴,从此就不好在大山坳做人了。

软锅巴既然能当村民组长,也不是那种不晓世事的傻蛋,自然明白钱娃子的用意,见他一个劲地躲着自己,也就不再追究。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原本,他就不想掺和的事,既然一时动了贪念,老天爷又及时让他断了念想,也不是坏事。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让他有了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事他知,钱娃子知,还有一个钱娃子请来的药材商知,至于药材商嘛,过后威逼利诱一番,将其打发算了。

再有就是天知、地知,只要不说出去,他还是村民组长,还能继续在大山坳,人五人六地过日子。通过这些事,他的光辉形象也许会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光彩夺目。

这时,就见一老娭毑,颤抖着双腿,站到了众人面前。

软锅巴仔细一看,是老顺叔的娘。

老顺叔赶紧上前将娘搀扶住,说,娘,您么时候起来的,您的身体不好,起来做么子哟。

老顺叔的娘喘不赢气。

手抖腿晃的,令人担心微风一吹,就会倒地。如果不是有老顺叔铁塔般立在旁边,众人早就一窝蜂,过去将她老人家搀扶住了。

待稍稍平静,老顺叔的娘提高了声音,说,我替我家顺伢向大家赔礼了。顺伢糊涂,给大家添麻烦了,给真组长添麻烦了。

然后转向老顺叔,说,儿啊,你看看,你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么样的人?他们可都是你的恩人咧,你是么样对待恩人的?你爹生前就说过,人要懂得感恩。你难道都忘了?

老顺叔的娘说着说着,又喘不赢气了。

大家的心,跟着老顺叔娘的声调,一起一伏,有心窄的,小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像吊了把酸菜,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堵堵的,异常难受。

再次稍息后,老顺叔的娘又接着说,儿啊,你要是忘记了,那娘今天就再念叨念叨。

那年,我正怀着你,你爹在街上赶集,回来得晚了,在路上被蛇咬伤,生命垂危之际,要不是贤伢他爹用草药敷好,再背他回来,你爹怕是早没命咯,那我们娘俩也就成了孤儿寡母。

还有,你爹去世那年,你发高烧,我六神无主,要不是牛脑壳他爹将你背去医院,你怕也没命咯。

还有真组长、钱娃子、蔡头……

乡亲们哪个对咱家没有恩?你搞么子就给忘了呢!

说着说着,老顺叔忍不住了,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在目啊。只怪自己一时糊涂,唉,那双铜铃大眼,再也包不住汪洋大海了,不觉泪如泉涌,竟哭出了声。

老顺叔说,娘,您莫说了,雷半仙说,您的病不能再拖,一定要去大医院检查。这只山羊身上有麝香,能卖到钱,就能给您治病!

老顺叔的哭声,像雷雨过后的闪电,让夜幕一阵阵颤抖,震得屋顶上的雪,嗖嗖地往下落。

雪块砸在地上的声音,如一记记重锤,咚咚地敲击着人们的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众人个个不吭声,受此硬汉柔情的感染,心全部化成了一摊水。一时间,都在低头抹眼泪。

老顺叔也是个苦命人。爹死得早,一个苦难的童年;妻子也离世早,一个孤苦的中年。

现在,娘也重病在身,需要照顾,需要更多的钱来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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