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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马王堆三号墓雕衣女侍俑和着衣女侍俑

2022-01-15

艺术设计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发式马王堆服饰

徐 蕊

马王堆汉墓出土服饰文物数量众多,保存较好,是汉代服饰研究的重要宝库。笔者再次来到湖南省博物馆新展陈参观时,又仔细观察了展厅陈列的出土女俑,其中陈列的一组四件女俑引起笔者注意。这组俑服饰为刻绘,着右衽深衣,外罩“对襟、半袖”长衣。这种“对襟、半袖”长衣在先秦直至西汉都十分罕见。重新查阅《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发掘报告》(以下简称《发掘报告》),发现这组俑为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雕衣女侍俑。

一、马王堆三号墓出土俑的情况

马王堆三号汉墓共出土木俑106件。可以分为六种类型,分别为着衣女俑(四件,标本高72.5厘米)、着衣歌舞俑(20件,标本歌俑高26厘米,标本舞俑高42厘米)、雕衣女俑(四件,标本高39厘米)、皂衣俑(四件)、彩绘立俑(72件)、桃枝小俑(两件)。这些木俑除两件皂衣俑出自西椁箱最北端(似是守门的小吏),两件桃枝小俑出自中棺盖板上(应是避邪之物)外,其余均出自北椁箱(即头箱),象征墓主人生前居室的前堂部分,也就是歌舞宴享的地方。

雕衣俑:四件。因为她们的衣着不是外加丝绸质,而是雕出外形,再施以彩绘,因此称之为雕衣俑。头发墨染,前额中间分开,挽髻于后。四件雕衣俑,体态呈两类,每类各两件,I类:双手交互垂于腹部(图1);Ⅱ类:右手弯曲上抬至胸部,左手垂于前侧大腿处(似为撩起衣裾状)(图2)。所雕衣着内为交领右衽长袍,外罩对襟半袖外衣。交领右衽长袍为黑地上彩绘信期绣纹样,边缘起绒锦式纹样,下裾朱绘。对襟半袖外衣上有彩绘绣花纹样。

图1:雕衣女侍俑Ⅰ类(两件):双手交互垂于腹部(似应答状)

图2:雕衣女侍俑Ⅱ类(两件):右手弯曲上抬至胸部,左手垂于前侧大腿处(似为撩起衣裾状)

着衣女侍俑:四件(北39、98、99、100)。“躯体用一块整木料雕成。五官端正,躯干雕出大体轮廓。腰细臀大,腿微前屈,无手。墨绘眉目,朱绘双唇。眉骨、鼻均用肉雕法,雕法精细。头发墨染,发前额中间往两鬓分开,至脑后挽起,总成一束,梳成平髻,平展盘于头顶。所着衣服已残破,从残迹观察,系着绢地信期绣长袍,交领右衽。”①

根据着衣女侍俑的照片,结合《发掘报告》,可以看出四件着衣女侍俑发式能分为两类:Ⅰ类,两件,《发掘报告》中标本“北39”和“北98”,脑后挽髻,即报告所描述“发前额中间往两鬓分开,至脑后挽起,总成一束,梳成平髻,平展盘于头顶。”(图3、图4);Ⅱ类, 两件,《发掘报告》中标本“北99”和“北100”,发髻前额中分后梳,于背后挽髻。背后垂髻,系另木雕成,再安装在颈后卡槽固定,垂于背后(图5、图6)。其中标本“北100”,发髻残缺,但其背后固定发髻的卡槽可看出其背后挽髻的发式。

图3:着衣女侍俑Ⅰ类:脑后挽髻,《发掘报告》中“北39”

图4:着衣女侍俑Ⅰ类:脑后挽髻,《发掘报告》中“北98”

图5:着衣女侍俑Ⅱ类:背后垂髻,《发掘报告》中“北99”(注:《发掘报告》中误将其标注为北39,应为北99)

图6:着衣女侍俑Ⅱ类:背后垂髻,《发掘报告》中“北100”

二、雕衣女侍俑与简四三的对应关系

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遣策基本可以和随葬俑相对应。例如:简四七、四八、四九、五〇所记的歌者、演奏乐器者及乐器等,加上记录舞者的两支简,一共六支简,所记歌者、吹鼓者正好是十二人,所记模型瑟正好是三件,竽正好是两件,筑正好是一件,钟、磬正好各为一套,与实出件数完全吻合。另外,简四五‘河间舞者四人’,简四六‘郑舞者四人’与八件着衣舞俑正好对应。

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遣册,其中简四三“美人四人,其二人雠,二蹇”。简四四“美人四人,其二人楚服,二人汉服”(图7)。《发掘报告》中提到“疑分别指所出四件着衣女侍俑和四件雕衣俑。”笔者也认可这一观点,简四三和简四四所记的二组“美人四人”应该就是指着衣侍俑和雕衣侍俑。

图7: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简四三、简四四

但具体哪支简对应着衣俑,哪支简对应雕衣俑呢?从雕衣侍俑服饰来看,保存较好,其服饰和发饰均相同,无式样上的差异,当不是简四四“美人四人,二人楚服,二人汉服”所描述的俑。再看简四三“美人四人,其二人雠,二蹇”。发掘报告中认为“雠”通“裘”,“蹇”通“褰”,意为裤。认为雠与蹇均指服饰,前者指袍服,后者指短装。但细看着衣俑和雕衣俑均没有着短装和裤装的迹象。

查阅《汉语大字典》(三卷本)②,“雠”有“对答”之意。《说文·言部》:“‘雠’,犹应也。从言,雠声”。“蹇”通“褰”:有撩起(衣服)的意思,如《诗经》中就有“子惠思我,褰裳涉溱”,这里的“褰”即指撩起衣裙。如果换一个角度理解,“雠”和“蹇”(通褰)可理解为两个动作状态,一个是“应答”状态,一个是“撩起衣裾”行动的状态。再看这四件雕衣俑,她们衣着相同,仅体态不同,其中两件呈“两手交互在腹部”,可能与“雠”相对应。另两件呈“一手垂于腹部,一手拊于胸腹之间”,正好符合“相对”“撩起”意思,与“蹇”相对应。如此分析,四件雕衣女侍俑当是简四三所描述的“美人四人,其二人雠,二蹇”。

三、着衣女侍俑与“楚服”“汉服”

根据上述简四三和简四四对应雕衣女俑和着衣女俑的观点,简四三对应雕衣女俑,则简四四即应指着衣女俑。

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四件着衣女侍俑,所着服装下体残损严重。所保留服装上部,亦无明显差别,均为红色右衽缘边。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四件着衣女侍俑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发式不同,即分为头后挽髻和背后垂髻二类,且每类各有两件(图3、图4)。简四四记录为“美人四人,其二人楚服,二人汉服”。由此可推断,发式的不同应是楚服和汉服的重要区别之一。

马王堆一号汉墓也出土有十件着衣女侍俑,发式也呈两种形式③。“发式都是前额中间分开,向后梳理挽发髻,但发髻的位置不同。一种是垂发,长发垂至项背,收尾处束住挽成垂髻(垂髻系另木雕刻,再以竹钉钉上),垂髻下再挽青丝假发。假发长达30厘米,直垂臂部(图8)。五件俑作此发式。另一种为盘髻,头发至脑后总成一束,再向上平展盘旋于头顶。五件俑作此发式(图9)。”

图8: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垂发着衣女侍俑

图9: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盘髻着衣女侍俑

站在马王堆汉墓的时空背景,笔者所理解的简中所记“楚服”当是指以先秦楚国服饰发展至汉初的“楚式服饰”;“汉服”则是中原地区华夏族文化核心区域服饰,它是一脉传承历经夏商周三代,又发展至汉初的“汉文化服饰”。“背后挽髻”的发式在楚墓出土的俑中多有发现,其发展脉络清晰,故“背后挽髻”的发式当是“楚服”的一个特征。《礼记·内则》中记有“女子十有五年而笄”,头后盘发挽髻是华夏族早在周代就已经出现的习俗,其延续使用至汉代直至之后各代。而在中原地区出土的女俑中也多为这种头后挽髻的发式。

可以推测,西汉早期服饰沿袭先秦服饰,在当时已经有“汉服”和“楚服”之分。而发式的不同,应是“楚服”“汉服”的差别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头后挽髻的发式在中原地区是一脉相承的,应属“汉服”的一个重要特征。背后挽髻(或背后挽髻留出一缕)的发式则在楚俑中十分普遍,应属“楚服”的一个重要特征。

四、雕衣女侍俑“对襟、半袖”外衣

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四件雕衣女侍俑的服装,《发掘报告》描述为“所雕衣着内为交领右衽长袍。黑地上彩绘信期绣纹样,边缘起绒锦式纹样,下裾朱绘。外为对襟短襦,上有彩绘绣花纹样。”展厅内俑的说明牌描述为“内着交邻右衽长袍,外穿对襟长襦”。仔细观察其所着服装的最大特征是外面罩着的“对襟、半袖”外衣。《发掘报告》和说明牌上都将其定义为“襦”。这种外衣在已发现的先秦至西汉的服饰考古资料中很罕见,十分特殊。

1、与襦的关系

先秦至西汉时期的服饰,除少数民族外,基本都为右衽。“襦”在《说文》《急救篇》中都解释为“短衣”,但并未提到其衣襟的特殊之处,所以“襦”应该是指右衽的长袖“短衣”。在出土的遣册中也有记录“长襦”“短襦”,但其应指的衣长的长短。雕衣女俑所着的服装虽较正衣短,但其衣领为对襟,并非右衽。

2、与“䋺衣”的关系

从出土实物来看,类似这种对襟的服装,目前发现最早的是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置于一小竹笥中,外系竹签牌,自名‘䋺衣’,非穿着用衣……衣长45.5厘米、袖展52厘米、袖宽10.7、腰宽26厘米。”《发掘报告》中认为:这种对襟式的单衣在出土的实用服装中不见,这件“䋺衣”应是生者为死者助丧所赠。据《仪礼·士丧礼》记载,在丧礼中浴衣等类衣物一般是放在笥中的(“浴衣于箧”),此衣或许就反映了当时日常所着便服的一种样式。④这件“䋺衣”虽尺寸明显比正常服装及同墓其他服装实物小,但从衣袖与衣长的比例看,其仍为长袖(图10)。

图10: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䋺衣”

3、与楚服的关系

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提到:“(䋺衣)但在已发现的战国绘画雕塑人像中却例证少见,仅长沙附近的五里牌四O六号楚墓、仰天湖二五号楚墓,各有一木俑作长衣之外又着半袖对襟式(?)齐膝罩衣打扮。两者皆为女装,制度上当与‘䋺衣’有关联。遗憾的是实物绘彩脱落较甚,发表的照片又欠清晰,其具体结构情形尚待进一步考察。”⑤由沈从文先生的描述来看,其提到的五里牌四0六号楚墓和仰天湖二五号楚墓出土的木俑所着“半袖对襟式齐膝式罩衣”应该与马王堆三号墓雕衣女俑所着服装相同。笔者查阅《长沙楚墓》⑥《长沙五里牌古墓葬清理简报》⑦等报告中没有找到五里牌四0六号楚墓。但在查阅《长沙仰天湖第25号木椁墓》⑧发掘简报时,查到出土女侍俑四个(图11),但并无上文所提到的“半袖对襟式齐膝式罩衣”,疑为时间久远,资料繁杂,可能记错出土墓葬。

图11:长沙仰天湖第25号楚墓出土女俑

笔者认为,雕衣女俑所着这种“半袖、对襟”外衣来源于楚服,其使用明显少于长袖曲裾深衣,可能为非正式场合的内宫之服。应该在楚墓中还有发现,但数量很少,沈从文先生可能曾见到过。

4、与汉代服装的关系

在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收录了传为洛阳八里台出土的西汉画像砖的临摹图(图12)。从图中可以看出左侧女子也在长深衣外罩有这类对襟外衣。沈从文先生怀疑画作曾被“有经验而无知识的盗窃商贩,为牟利计,有意在衣着间略加增饰……妇女外加上襦,已近似北宋旋袄,不仅东汉时少见,即西汉出土材料亦不多见。”⑨通观整个画面,可能是有被人增饰部分,例如:中间女子头部突出的类似步摇状的物体。但左侧两位女子都穿着对襟外衣,其外形与雕衣女侍俑的外衣相同。笔者认为增改“两位”女子这类外衣的可能性不大。画像砖墓出现时间在西汉中期之后,可以看出在西汉中晚期该类服装仍有使用,且自东汉后使用场合增多,出现频率增加,后世发展的衫、褙子等都与该类服装有一定的渊源。

图12:传为洛阳八里台出土的西汉画像砖的临摹图

五、关于雕衣女侍俑的身份

马王堆一号汉墓与三号汉墓时代相连,地域相同,墓主人一个为女性,一个为男性。将两墓出土俑比较来看,一号女性墓比三号男性墓多出土了戴冠男俑,而三号男性墓比一号女性墓多出土了雕衣女侍俑(表1)。根据文献记载,结合出土考古资料可知,当时半袖服装不在正服之列。再根据两墓主的性别,及遣策所载“美人”的记录,推测雕衣俑代表的身份可能是墓主侍妾类地位较高的侍从,其地位可能略低于着衣女俑,而这类“半袖、对襟”的服装应为内宫之服。

表1:马王堆一号墓与三号墓出土俑比较

小结

对历史和考古学的研究是个永无止境且开放的过程,随着资料的不断增多,可以更加接近历史的“真实”,但永远无法完全复原全部真实的历史。古代服饰研究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每一点推进,都会有一些新的认识。再次回看雕衣女侍俑这种“半袖、对襟”外衣,笔者认为这类服饰在很早的时候即有起源,如安阳四盘磨村出土的商代“平顶帽、翻领绣纹衣贵族白石雕像”⑩,衣襟即为开衫。此后,在史料中提到的“诸于”“绣镼”“衫”“褙子”等可能都与雕衣女侍俑穿着的外衣相承。在中国古代服饰的发展中,始终存在着“正统”和“私俗”两套体系,而这种“半袖、对襟”服装正是由“私俗”系统源起,直至宋代发展为流行的“褙子”并进入“正统”系统。再看雕衣女侍俑这类外衣与宋代“褙子”几乎一样,可能在中国古代服饰发展中,也存在诸多“轮回”“返璞归真”的现象。

致谢:十分感谢湖南省博物馆多位同仁,帮助核对资料,提供照片,才使论文研究得以深入。

注释:

① 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考古研究所:《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70-179页。

②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三卷本),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6年,第3731页、4112页。

③ 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99页。

④ 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第24-25页。

⑤ 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4月,第120页

⑥ 湖南省博物馆等:《长沙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

⑦ 罗张:《长沙五里牌古墓葬清理简报》,《文物》,1960年第3期,第38-50页。

⑧ 戴亚东:《长沙仰天湖第25号木椁墓》,《考古学报》,1957年第1期,第91页。

⑨ 同注⑤,第141页。

⑩ 同注⑤,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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