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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佳子彧:“我就是艺术家”

2022-01-11尹洁王喆宁

环球人物 2022年1期
关键词:面人面塑艺术

尹洁 王喆宁

郎佳子彧

“面人郎”的牌匾被高高地摆在靠近门口的柜子顶上,柜子里规规矩矩地陈列着面塑作品和获奖证书。柜子前面放着一张比课桌大不了多少的工作台,捏面人用的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这个区域之外的布置则很随性——五颜六色的手办、NBA球星海报、健身器械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房间各处,与窗外的四合院、北京钟楼以及不时飞过的鸽子群形成一种时空交错的氛围。

这就是郎佳子彧的工作室,目前一共有3名成员——他自己,他的高中同学冯震嘉、大学同学李启源。团队每天的工作内容既丰富又简单:郎佳子彧负责捏面人,并将整个创作过程展示在摄像镜头前,冯震嘉负责视频剪辑和制作,李启源负责策划与运营。其他时间,他们的生活与绝大多数“95后”一样,打游戏、打篮球、吃吃喝喝、拍小视频、参加社会活动……如果没人主动提起,陌生人很难知道他们与传统文化的联系——100年前,贫民子弟郎绍安向民间艺人拜师学艺捏面人,几十年后成为行内屈指可数的大师之一,人送名号“面人郎”。今天,这项技艺传到了他的孙子郎佳子彧手里。

郎家祖上是旗人,辛亥革命后没有了“铁杆庄稼”,必须自食其力谋生计。郎绍安出生于1909年,正赶上家境没落,从小就以走街串巷卖吃食为生。12岁那年,他看到路边有人捏面人,一团彩色的面被揉来揉去,一会儿就捏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郎绍安对这门手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征得家人同意后正式拜师学艺。

郎绍安从胖娃娃、小兔子捏起,一件能换一个铜子儿,后来技艺日渐精湛,捏出的戏曲人物、贩夫走卒栩栩如生,“面人郎”的名气越来越大,与“面人汤”“面人曹”并称北京三大面人流派。

新中国成立初期,“面人郎”已经家喻户晓,但郎绍安仅靠捏面人仍无法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还要“兼职”上街卖烤白薯。1956年,他的一件面人作品参加北京市手工艺品展览,吸引了许多观众,其中也包括前来观展的国家领导人朱德。当得知郎绍安仍靠做小买卖为生时,朱德便建议有关部门将这些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组织起来,把传统手艺保留和传承下去。

很快,北京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成立,郎绍安获得了“老艺人”的称号,与内画壶艺人叶奉祺、皮影艺人路景达、刻瓷艺人陈智光等一批民间手工艺大师成为首批研究员。

郎绍安和女儿郎志丽在研究面人。

左图:2021年12月,郎佳子彧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右图:郎佳子彧(中)与冯震嘉(左)、李启源。

郎绍安的幼子郎志春生于1960年,在家中排行第九,从小就被父亲教育“你们都是‘吃’面人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与兄弟姐妹一样,娴熟地掌握了捏面人的技艺。

郎佳子彧便是郎志春的儿子。他出生时,郎绍安刚去世两三年,郎佳子彧从小也是听着爷爷的故事长大的,自然而然对面人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三四岁时,郎佳子彧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捏面人,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很小的一团面,在父亲手中两三下就变成一个人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到了四五岁,他在父亲的指点下正式开始学习捏面人,从“娃娃”这一传统形象练起,捏了成百上千个后,渐渐悟出了一些门道:先在脑海中构思形象,然后绘于纸上,捏的时候遵循先里后外、从上到下的结构顺序。

虽然反反复复地练习,郎佳子彧却不觉得枯燥。这门家族手艺并没有给他带来沉重感,反而增添了许多乐趣。一方面他自己喜欢,学得快,总是一鼓作气完成一件作品,然后去挑战难度更大的,从一件件成品中获得莫大的成就感。另一方面,他有一位好师父——郎志春在其他事情上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动不动就要训儿子两句,但在捏面人这件事上,他永远在鼓励儿子。

郎佳子彧6岁时,郎志春让他捏一个坐着的娃娃。两个半小时后,郎佳子彧看着自己捏出的丑娃娃,气得想揉成一团,却被郎志春拦住了。

少年時代的郎佳子彧和父亲在一起创作。

“我爸说我捏得不错,让我好好留着。”郎佳子彧对记者回忆道。有时郎志春邀请朋友到家里做客,会提前跟朋友打好招呼,让他们主动要一个郎佳子彧捏的面人,为的是鼓励儿子的积极性。

在家庭的熏陶下,郎佳子彧不知不觉有了一种使命感。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让学生们用“举世闻名”造句。平时不爱回答问题的郎佳子彧一直在举手,终于被老师点了名,得到了表达梦想的机会:“我要让‘面人郎’举世闻名!”

全班一片安静,没有人知道“面人郎”是什么。老师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让郎佳子彧解释一下“面人郎”的意思,解释完毕,全班还是鸦雀无声。那个场面让郎佳子彧至今难忘。

“那次我心里很不好受。现在回想起来,没那么难受了,就记得当时想扛起‘面人郎’旗帜的使命感了。”

郎志春曾对儿子说:好好读书,等你上学后就能在语文课本上看到作家冰心采访你爷爷的文章《“面人郎”访问记》了。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这篇文章从语文课本里被撤下。长大后,郎佳子彧在网上搜索到了这篇文章,看着文中爷爷的自述,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前拖家带口四处流浪、被官痞恶霸打骂欺负、愁吃愁穿的境遇,才知道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对一个传统手工艺人来说多么难得。

2010年,郎佳子彧与父亲一同参加北京市文联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临上场前,郎志春对他说:“我今天不表演了,你坐这儿表演。”郎佳子彧上台捏了一个老寿星,收获一片赞叹声,随即被北京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破格吸收,成为当时年龄最小的会员。

现在,郎佳子彧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北京“面人郎”的第三代传承人。当被记者问到“你觉得自己是不是艺术家”的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用觉得,我就是艺术家。”

在捏面人这条路上,郎佳子彧并不是没有动摇过。准确地说,他最初的职业选择并不是捏面人。

“我小时候,人们提起传统手工艺,都觉得很土。”郎佳子彧回忆,刚上高中时,同学们做自我介绍,提到艺术特长,不是学芭蕾的就是学钢琴的,只有他站起来说:“我是捏面人的。”像小学时一样,同学们一片漠然。

“那时候要在网上发个捏面人的视频,不管捏成啥样,连骂你的人都没有,因为没人关注。”郎佳子彧说。有一段时间,他觉得面这种材料限制了艺术发挥空间,“体积偏小,表达出的意蕴不够夸张”,甚至产生过“我怎么学了面塑”的疑问。

转变发生于大学期间。一次他去看艺术展,还未进展厅就被面包烘焙的香气所吸引——一位艺术家将面包做成各种手的形状,铺满整面墙,当面包干裂后,呈现出类似掌纹的纹理,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我突然意识到,所谓的材料局限其实是因为自身才能不足,你所用材料的最大‘缺点’,可能恰恰是它最强大的地方。”从此以后,郎佳子彧再也不怀疑面塑的艺术表现力了,而是努力将它做到最好。

从国际关系学院新闻系本科毕业后,郎佳子彧经历了第一次考研失败的打击,也开始重新思考未来的道路,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喜欢传统艺术的。第二次考研,他报考了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艺术理论专业。

“当时我连艺术与美术的区别都分不清。”郎佳子彧说。虽然从小学习面塑,但他的创作主要依靠直觉,绘画等基本功也并不系统。在3个多月的备考时间里,他找来各种理论书籍,废寝忘食地“啃”,每天从早上8点学到深夜1点,终于再战成功。

读硕士期间,郎佳子彧对传统艺术有了更多思考。他问过老师一个问题:“艺术要不断突破自己的边界,但很多传统艺术长久以来几乎没有革新了,还能称得上是艺术吗?”

郎佳子彧创作的一些面塑人物。

老师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艺术。如果没有边界,你拿什么去突破?艺术需要有人坚守传统,只有在充分继承的前提下,才可能尝试新的突破,冲出边界。”

新媒体的发展,给了新一代手工艺人更多展示自己的机会。学习之余,郎佳子彧开始做自媒体,除了拍摄视频,也参与一些线下活动,宣传面人艺术。研二那年,郎佳子彧开始考虑未来的职业选择,在是否创业的问题上纠结,并没有下定决心。

2020年初的一天晚上,郎佳子彧的手机被朋友们发来的消息淹没——他从小的偶像、NBA著名球星科比因直升机坠毁遇难。

“看到消息时,我整个人是蒙的。”郎佳子彧从小热爱篮球,一度考虑过走职业道路,最终因为身体条件等原因放弃了。科比是他最喜欢的篮球运动员。“我终于深刻体会到,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想做什么就立刻付诸行动吧。我选择创业。”

这个决定看起来似乎不太理智,首先他的硕士学业还没结束,其次因为疫情,创业圈已经处于资本寒冬,但郎佳子彧不想等了。

合作过的一位老师给郎佳子彧介绍了一处位于鼓楼旁的文创产业园,就是现在的工作室所在地。郎佳子彧选择了5层的一间屋子,每年租金20万元。

刚搬进来时,创业团队只有他和一名实习生,买不起办公用品,好在上一家公司留给他12套桌椅。一年后,工作室正式成立,他的两个好兄弟冯震嘉、李启源也加入进来,3人在这里留下了不少美好记忆。

现在,郎佳子彧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10点到晚上12点,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吃饭。最艰难的时候,团队只能靠吃老本维持,加上多方面的压力,郎佳子彧有时会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哭一阵子再回家。

家人曾对他说:“将面塑作为职业,可能无法保障你的生活与未来。如果你想选择其他职业,我们也是接受的。”但兜兜转转,郎佳子彧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对于面塑,郎佳子彧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我能获得一种从时间中逃逸的轻松感。”他享受以面塑表达自我的过程,也享受“不从众”所产生的乐趣。

“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我也比较擅长。而且从客观上讲,传统文化正在复苏。”为了更好地宣传“面人郎”,郎佳子彧参加过《高能玩家》《最强大脑》等节目,收获了不少粉丝。

曝光度的增加也给郎佳子彧带来了一些质疑声,比如“你只继承了皮毛”“第三代和第一代之间差了十个第二代”“很支持传统手工艺,但你做的东西就是不行”……看到这些负面评论,郎佳子彧最初是十分难受的,但慢慢也就习惯了,“有人指出你的问题,你努力将它改正就好了”。

出席“非遗”活动时,曾有人把郎佳子彧认作嘉宾带来的助理,主要因为他的年轻以及潮流化的穿着。

“有些人觉得我不应该玩篮球、玩时尚,也不应该发我们仨在办公室做游戏的视频。”但郎佳子彧不想被任何人的看法限制住,他想体验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非遗”之所以需要被保护,是因为它的珍稀性。曾有人问郎佳子彧,选择小众职业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回答:“你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也获得了在航空母舰上无法拥有的惬意与孤独感。有时候,孤独感也是一种光荣。”不过,他說自己还是希望水面上能出现成千上万的小舟,“有一天填平整个海洋”。

2021年12月的第一天,郎佳子彧在微博里写道:“手艺就是两件事:精进和将错就错,跟人生差不太多。”

(“@Z世代”由本刊与人民网联合打造)

北京人,1995年出生,北京大学艺术学院2021届硕士毕业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北京“面人郎”第三代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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