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扬

这是一个骇人听闻、侵犯人权，并且让爱尔兰总理米歇尔·马丁震怒的案件。不久前，马丁发表公开谈话，称“那是爱尔兰近代历史上黑暗、艰难且可耻的一章”。他称案件反映了爱尔兰深层的社会问题，“极端残酷的文化”以不可思议的残忍对待女性，并代表国家向受害者道歉。

让马丁发怒的是爱尔兰母婴之家调查委员会的一份3000页的报告。这份历时6年完成的报告，记录了70余年间教会运营的18个母婴之家发生的大批婴儿死亡事件，以及那段时间里未婚怀孕女性遭受的虐待。

母婴之家的黑暗历史

很长一段时间里，爱尔兰都被天主教会严格控制着，直到2018年才通过全民公投废除了堕胎禁令。此前，不仅堕胎违法，而且在1980年之前连避孕也违法。那时候，年轻女子若是未婚先孕，就会被视为有污点的人，男伴不愿娶，父母也不愿收留，而堕胎是重罪。她们多数没有工作，只能去母婴之家。

母婴之家是爱尔兰地方议会建立的收容机构，教会运营，由受过妇产科训练的修女管理。它并非免费的慈善机构，每收入一对母子（女），议会就要向他们支付每周1镑的费用（1949年爱尔兰女性每周平均收入近3镑，1镑能买30多条面包、100磅土豆）。家境宽裕的女性生产后由家人向母婴之家支付费用，家境贫困的女性则必须在离开母婴之家前提供不少于一年的无偿劳动，以抵偿“她们所得到的服务”。

即便两头收费，母婴之家仍没有好好照顾这些女性。受访的亲历者和目击者说，那里像医院、学校和监狱的混合体，气氛恐怖，充斥着悲伤和绝望。那些被父母和情人抛弃的女性，最小的只有12岁，有的因被强奸而怀孕，有的因受刺激而精神失常。她们在母婴之家受尽虐待和侮辱，每天要跪着擦地板，给地板打蜡，在洗衣房里用沉重的铁熨斗熨烫床单和枕套，一直忙到孩子出生前两三周。受辱骂更是家常便饭，修女们骂她们是罪人，说她们生的孩子是魔鬼的后代。有的女性因为不止一次非婚生育，生完孩子后就直接被送到洗衣房干活。有位老妇人说，自己年少时非婚生育过两胎，在母婴之家住了5年，一只耳朵被打聋了。还有不少女性因为生产死于母婴之家。

在母婴之家，女性生产后必须和婴儿分开。20世纪60年代，有个母亲生下孩子后打算带孩子去姐姐家生活，但修女说必须把孩子送到别的地方。所谓别的地方，就是收养孩子的家庭。母亲离开后，孩子由修女抚养到一定年纪后或被人收养，或被送到孤儿寄养学校。据估计，可能有4000多个孩子被卖到了美国，由天主教家庭非法收养。大量的照片、文件和信件证实，收养家庭要付费给母婴之家。有的孩子被收养或死亡后，母婴之家不仅不通知其亲生母亲，甚至继续写信给其母亲索要费用。

当地媒体披露，有个孩子的母亲不间断地给母婴之家寄钱，要求他们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子，但是修女们没告诉她，孩子早就被人收养了。有些孩子没能等到被收养就夭折了。1947年的一份报告说，有一所母婴之家住着271名儿童和61位母亲，生存条件恶劣，31名婴儿中有12名发育不良。从1922年到1998年，18所母婴之家中有约9000名儿童死亡，死亡率高达15%，是总人口中婴儿死亡率的两倍。1943年，戈尔韦的一所母婴之家有34%的儿童死亡;1944年，科克市的一所母婴之家儿童死亡率高达82%，大部分夭折的儿童不满周岁。儿童死亡的原因很多，如营养不良，患麻疹、肺结核和肺炎等。这些孩子死后被草草埋葬，甚至被随意丢弃。

1975年，戈尔韦有两名12岁男孩在图阿姆的一所母婴之家遗址上玩耍时，在混凝土的板材下发现了一个洞，里面塞满了儿童的骨骼。当地人认为那是19世纪爱尔兰大饥荒受害者的遗骸，没有清点数量。一位牧师到那里祈祷后，洞被重新封了起来。

如果没有凯瑟琳·科莱斯，这些秘密将永远被封存于地下。

主妇发掘了惊天秘密

科莱斯生于1954年，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一辈子都生活在爱尔兰西部小镇图阿姆。她的4个孩子长大离家后，年近六十的科莱斯对历史产生了兴趣，向当地的历史杂志投了篇文章。编辑们很喜欢她的作品，又向她约稿。几番考虑之后，科莱斯选定邦赛克斯母婴之家作为调查对象，就是那个1975年发现婴儿骨骼的地方。

选择这个母婴之家作为研究对象是有原因的。科莱斯的母亲是私生女，由寄養家庭抚养长大，出生证上没有父亲的名字。科莱斯想去了解那些寄养孩子的过去。在她的童年记忆中，也有过那些孩子的影子。她上小学时，学校里有来自母婴之家的同学，别人欺负那些孩子，她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欺负。有一次，一个同学在糖纸里包上石头，把它交给一个从母婴之家出来的女孩，以此捉弄那孩子。科莱斯也有样学样。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恶作剧一直折磨着她，在她心里留存着挥之不去的愧疚。

当时，关于邦赛克斯母婴之家的资料很少。科莱斯首先询问了当地居民，人们向她展示了一座被当地人认为“埋着大饥荒受害者的万人坑”。科莱斯查阅了这个地区的地形测量地图，发现1890年时，那个“万人坑”是一个化粪池。

2013年，科莱斯在戈尔韦的行政部门调阅检索到了798名儿童的死亡记录，他们的死亡时间在1925年至1961年期间，其中大部分都是婴儿。当科莱斯将这些名字与墓地里的死者名字进行比对时，发现只有两人的名字对得上。那么，其他孩子的尸体去哪了？科莱斯猜想，这些尸体唯一可能的埋藏地点就是1975年发现骨骼却没有任何官方埋葬记录的地方——母婴之家的化粪池。她在文中提出疑问：死去的孩子是被埋在化粪池里了吗？

她的结论得到一些当地居民的支持。他们回忆，曾经见过修女和工人很晚的时候在那里埋葬尸体。2014年，一位名叫欧莱利的女记者看到科莱斯的文章，并据此写了一篇报道称，“化粪池里有一个800名婴儿的集体坟墓”。这条新闻迅速引发强烈反响。

同一时间段，爱尔兰其他地方也爆出了类似的新闻。2010年，在都柏林的一个无名大墓中发现了来自另一个母婴之家的200多具婴儿尸体。社会各界对政府施压，认为母婴之家极高的儿童死亡率很难得到合理解释，“表明这些机构内部存在严重问题”。一些幸存者也开始打破沉默，讲述自己的故事。

迫于舆论压力，2014年爱尔兰政府宣布对此展开调查，调查委员会由资深法官墨菲、儿童保护和收养问题法律专家邓肯博士和历史学家戴利教授组成。

教会终于为此道歉

调查委员会在对邦赛克斯遗址进行的测试性挖掘中发现了人类遗骸。这些遗骸小的是35周的胎儿，大的是两三岁的孩子，都死于母婴之家运营期间。虽然没有明确结论，但专家推测，埋尸地似乎是个污水池。死亡率过高是调查重点。委员会发现，大量的母婴之家中，婴儿死亡率远超正常水平，甚至是正常水平的5倍。

冷冰冰的数字震惊了爱尔兰社会。2018年10月，爱尔兰儿童事务部部长宣布，将用系统的科技手段对母婴之家进行法医挖掘和遗骸回收，并重新安葬。同年，以母婴之家幸存者真实故事为蓝本的《我叫布里吉特》一书出版，让人们更详尽地了解了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在真相不断被揭露的过程中，母婴之家的幸存者们联合到一起，举办各种纪念仪式，要求政府对此进行赔偿，并做出补救措施，如对幸存者道歉、纠正错误，并扩大调查范围等。

历时6年，调查委员会的最终报告面世。它描述了“母婴之家婴儿死亡率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并指出，“1960年以前，母婴之家并未挽救非婚生儿童的生命，相反显著降低了他们的生存前景”。从1922年到1998年，有5.6万名怀孕女性被送去母婴之家分娩，在18个母婴之家中出生的孩子有七分之一死在那里。

报告并没有仅仅把矛头指向教会，还谴责了造成悲剧的社会环境。这个社会对与性相关的问题“有着僵化的规则和习俗，野蛮的不宽容，严厉的批判，以及与基督教精神相违背的残忍”。这些女性的残酷遭遇，主要责任在于她们的直系亲属和孩子的父亲。当时盛行的社会习俗，也助长了这种残忍的做法，并且是得到国家和教会支持的。儿童事务部部长奥戈尔曼说：“报告清楚地表明，几十年来爱尔兰有着令人窒息和残酷的厌女文化，对未婚母亲和子女的普遍污名化使她们失去了抚养权，甚至夺走了她们的未来。”

漩涡中的宗教团体也最终表态。爱尔兰天主教会的大主教马丁说，教会必须承认自己在这段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为给受害者造成的长期伤害与痛苦道歉。图阿姆的天主教主教内尔里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爱尔兰天主教主教会议为此道歉。负责运营母婴之家的宗教团体邦赛克斯姊妹也发表道歉声明：“我们承认所发生的事情，然后才能去寻求治愈。我们希望并祈祷所有受影响的人都得到治愈，希望教会和国家能从这段历史中吸取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