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霞

虎子被送到杏花坳时，正是漫山的杏花开得最浓的时候。

那天，拄着双拐的虎子爹站在一座草房前，一条空荡荡的裤管随风飘荡。

他声音沙哑，对身边的虎子说，我是怎么教你的？

虎子抬起头，看了爹一眼，说，我叫虎……不，我叫李援朝，我爹叫李二富。

虎子爹点点头，说，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要照顾好爷爷奶奶。

十岁的虎子低下头，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哼，可我……我想娘。此时，五十里开外的虎子娘，正眼睛红肿地在地里干活儿。

那天晚上，虎子娘倚着门框，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院子里的男人。点点火星在暗夜里明明灭灭，一地横七竖八的烟头，就像男人此时凌乱的心情。已经好几天了，虎子爹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夜。一股冷风吹来，他掐灭手里的烟，拿过拐杖，支撑着站起身来。虎子娘以为他要进屋，忙不迭地上前去扶他，虎子爹拂开她的手，在她面前站定，突然，他扔下双拐，冲着她跪了下来。她惊慌地喊道，他爹，你这是要干啥？沉默良久，虎子爹说，李二富是家中的独子，他的父母年纪大了，我想让虎子……

虎子娘拼命地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虎子爹这一跪，把她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她流着泪，看着虎子爹用粗糙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熟睡中的虎子。

接下来的几天，虎子娘把家里好吃的都做了个遍，又给虎子做了两套新衣服。虎子穿着新衣服，说，娘，咱家天天过年呢？她低着头，眼眶含泪，咬着嘴唇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往虎子碗里夹肉。

几天后，虎子爹把虎子叫到跟前，说，爹要带你去个地方，爹要不是缺了一条腿，是不会让你去的……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颤抖得厉害。虎子懵懂地听着，懵懂地点头。爹在虎子眼里是威严的，娘说爹是扛过枪打过仗的英雄，爹的话，他得听。

虎子跟爹来到了这个叫杏花坳的村子，在这里，他不叫虎子，他叫李援朝。

杏花落了，当小青杏在树叶间探头探脑的时候，虎子想娘了，想得直掉眼泪。一天半夜，看爷爷奶奶睡着了，虎子悄悄爬出被窝，趁着月色，顺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去。山路崎岖不平，听着山谷里低一声高一声、远一阵近一阵的各种声音，虎子害怕了，他一边倔强地抹去臉上的泪水，一边迈开小腿跑了起来。

天还没亮，虎子就在院子里喊娘了。娘披着衣服打开门，看到虎子的刹那，娘俩抱在一起大哭起来。虎子爹拄着双拐站在门口，说，吃完早饭，送援朝回去。

虎子这一走，就是数年，直到那边的爷爷奶奶去世。这天，虎子回来商量搬回来住的事儿。虎子爹坐在炕上半天没吭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许久，叹了口气，说，吃完饭就回去吧。

虎子看着爹，哀求道，就让我回来侍候您和娘吧。虎子爹黑着脸，说，家里有你两个妹妹，你还是安心回去吧。在灶台间忙着做饭的虎子娘把头探进来，说，他爹，要不，就让虎子回来吧。

虎子爹眼睛一瞪，冲她大声吼道，什么虎子，他叫李援朝，他有自己的家。又转过身对虎子说，你记住，你是李二富的儿子，我让你不是去摆个样子，新时期有新的任务，你要做出个样来，才不愧为烈士的后代。

虎子在娘的泪水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个样来给狠心的爹看看。

虎子在杏花坳安下了心，铆足了劲儿带着乡亲们致富。如今杏花坳漫山遍野的杏树，成了乡亲们发家致富的法宝，村子里还建起了杏仁粉和杏仁露的加工厂。杏花坳山形秀美，花开遍野，物产丰富，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

已经九十二岁高龄的虎子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硝烟弥漫的战场——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刚刚经历了激烈战斗的山地上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志愿军战士李二富看着被炮火摧毁的山地，悄悄地对虎子爹说，班长，这个季节，我们杏花坳的杏花都该开了……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李二富又说道，我要是有个像虎子一样大的儿子多好，能照顾我爹娘，我也就放心了。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以后有儿子了，就给他取名叫李援朝……

还没等李二富说完，战斗又一次紧急打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虎子爹在昏迷中醒来，月亮依旧那么圆那么亮，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先救班长，我的伤……太重……是李二富的声音，虎子爹循着声努力地转过头，想抬手制止，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趁着卫生员还在搜寻伤员的时候，李二富拼尽全力，把插在身上的刺刀拔了下来……

虎子爹抬起的手重重滑落，又一次昏了过去。昏迷中的他被抬到仅剩的一副担架上……

李援朝正在杏花坳修路现场指挥着。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离老远就喊，李镇长，快，老爷子快不行了……

当李援朝满身泥土地赶回家时，虎子爹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李援朝泣不成声地喊，爹，我是李援朝啊。

虎子爹还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李援朝眼含热泪，扑通一声跪在他的床前，喊，爹，我是虎子啊！

刹那间，泪珠从虎子爹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

爹，杏花坳的杏花都开了，从杏花坳通往县城最近的路就要打通了……

虎子爹听着虎子的话，终于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