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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利可汗与突厥政局的发展

2021-12-29包文胜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木杆突厥特勤

包文胜

(内蒙古大学 蒙古历史学系,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突厥泥利可汗是阿波可汗(大逻便)的继任者,阿波可汗是木杆可汗之子。木杆可汗则是建立突厥汗国的土门可汗之子,是突厥第三任可汗。继任木杆可汗者为其弟他钵可汗(亦作佗钵可汗)。他钵可汗去世时,欲以木杆可汗之子大逻便继位,却遭到“国人”及其宗主们的反对。经过一番斗争,木杆可汗之兄子摄图最终夺位,号沙钵略可汗。大逻便对此不满,经常责骂沙钵略,沙钵略无奈,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使其统辖“旧部”。沙钵略可汗和阿波可汗本来不和,在隋朝“远交而近攻”策略的影响下,矛盾激化,各守一方。沙钵略可汗的继任者其弟处罗侯可汗在隋朝的扶持下西征,擒获阿波可汗。之后,鞅素特勤之子泥利被拥立为可汗,继续统领阿波可汗的领地和属民,此即泥利可汗。

继位之初,泥利可汗仅是突厥内讧时期的割据势力之一,为占据一方、相对独立的“小可汗”。在汉文史料中,未见泥利与突厥“大可汗”有关的记载,但在粟特文、婆罗米文碑铭中却有相关信息。在新疆伊犁州昭苏县(Monggol küriye)发现的《小洪纳海突厥石人像》粟特文铭文(1)有关《小洪纳海突厥石人像》的考古发掘及研究,参见赵海燕《新疆昭苏县小洪那海草原石人再考》,载《文博》2016年第2期;吉田豐《新疆維吾尔自治区新出ソグド語資料》,载《神戶市外国語大学外国語研究(23号)》,1991年,第57~83页;吉田豐《ソグド語資料から見たソグド人の活動》,载《岩波講座·世界歷史11·中央ユ—ラシアの統合》,岩波書店,1997年,第227~248页;大澤孝《新疆イリ河流域のソグド語銘文石人について——突厥初世の王統に関する一資料》,载小長谷有紀等《国立民族学博物館研究報告別冊(20号)》,1999年,第327~378页;朱振宏《西突厥与隋朝关系史研究(581—617)》,稻乡出版社,2015年,第173~180、220~228页;林梅村《小洪纳海突厥可汗陵园调查记》,载《松漠之间——考古新发现所见中外文化交流》,三联书店,2007年,第208~223页。(以下简称《纳海石人》)中,记载泥利可汗曾即位“大可汗”[1]。在蒙古国发现且最近才被破译的《辉素陀罗盖碑》婆罗米文碑文(Küisü toloγai,以下简称《辉素碑》)中,也记载了泥利可汗(2)有关《辉素陀罗盖碑》的解读及研究,参见Dieter Maue,Khüis Tolgoi-signs and Sounds,Journal Asiatique,2018,306(2),PP.291~301;Alexander Vovin,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Khüis Tolgoi Inscription,Journal Asiatique,2018,306(2),PP.303~313;Mehmet ölmez,The Khüis Tolgoi Inscription:on the Discovery,the Whereabouts,Condition of the Stones,and Our Expedition,Journal Asiatique,2018,306(2),PP.287~289;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The Historical Context to the Khüis Tolgoi Inscription,Journal Asiatique,2018,306(2),PP.315~319。,证明他的影响波及漠北地区。泥利可汗本为突厥地方割据势力的小可汗,而他的后人却称其为“大可汗”,这一矛盾背后显然是有一番激烈的汗位争夺战(3)法国学者魏义天提及泥利可汗曾继任大可汗,但对其继任大可汗的动机、背景以及历史影响等均没有详细解释。参见魏义天《东罗马皇帝莫里斯和突厥可汗:泰奥菲拉克特·西摩卡塔所记突厥史料》(赵飞宇译、马翊斐审校),载《西域研究》2018年第2期。。泥利可汗争大可汗位,属于突厥诸势力争夺大可汗之位而内讧的一部分,对突厥政局发展产生了较深的影响。泥利可汗死后,其子泥撅处罗可汗直接自称大可汗,构建了相对独立的统治体系,完全自主发展。无论从突厥政局发展的客观现实来看,还是从大可汗家族的亲戚关系审视,泥撅处罗可汗已占据西域而另立旗帜,与居于东面的突厥汗国再无从属关系。这是突厥政权真正东、西分裂之开始。

泥利可汗继位时,正值突厥内讧时期。当时,除了泥利可汗,还有都蓝可汗和达头可汗,而都蓝可汗是大可汗。泥利可汗也与其他小可汗一样,对大可汗之位觊觎已久。最近,学者对《纳海石人》铭文的再研读及《辉素碑》碑文的破译,使得泥利可汗的事迹有了较为清晰的线索可寻。泥利可汗对突厥整个政局的发展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但学界对此的关注和研究还略显薄弱。本文以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为切入点,解读《纳海石人》《辉素碑》所记相关内容,并辨析有关史料,尽可能梳理出相关史事的来龙去脉,以便深入认识突厥大可汗争夺战的内幕及突厥政局的发展走向。

一、泥利可汗的身世

关于泥利可汗的身世,史料记载并不清楚。前人对此有达头可汗之孙[2](P.19)、木杆可汗系后人[3](P.120)、木杆可汗之孙[1]和阿波可汗之孙[4](PP.275~277)等说法。据汉籍史料记载,泥利可汗是鞅素特勤之子,“大逻便为处罗侯所执,其国立鞅素特勤之子,是为泥利可汗。卒,子达漫立,号泥撅处罗可汗。其母向氏,本中国人,生达漫而泥利卒,向氏又嫁其弟婆实特勤”[5](卷84P.1876)。泥利可汗之父鞅素特勤身世亦不明。从鞅素特勤的“特勤”之号判断,他应属于可汗子弟,因为突厥“特勤”之号只授予可汗子弟。从阿波可汗“其国”立泥利为可汗来看,泥利可汗的世系及血统是得到认可的。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在推举可汗时,十分看重世系和血统,一般只有直系后人才能受到广泛拥戴;当然,可汗的旁支或其他血统的人也有继承可汗的例子,但大多是以武力或其他方式夺得。据鞅素特勤的“特勤”之号和泥利被阿波“其国”拥立情况来看,泥利可汗属于可汗家族即阿波可汗系亲属是没有问题的(4)吴玉贵也认为处罗可汗是阿波系后人。处罗可汗是泥利可汗之子,泥利可汗当然也是阿波系后人。参见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8~43页。。

关于泥利可汗的身世,还有一条重要的史料。《通典》记载:“初,曷萨那之朝隋也,为炀帝所留,其国人遂立萨那之叔父射匮为可汗,始开土宇,东至金山,西临西海,自玉门以西诸国皆役属之。”[6](卷199P.5455)“曷萨那”即泥利可汗之子泥撅处罗可汗,“射匮可汗”是达头可汗之孙、都六(亦作咄六)之子。此处所记“萨那之叔父射匮”,容易让人理解为泥利可汗一系出自达头可汗,甚至认为都六和鞅素特勤都是达头之子、室点密之孙。法国学者沙畹更认为都六和鞅素特勤是同一个人[2](P.19),如此,则鞅素特勤成了达头可汗之子,泥利可汗是达头可汗之孙。岑仲勉对此进行反驳,认为都六和鞅素特勤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通典》所记“叔父”不能理解为“胞叔父”,而应理解为“从叔父”,鞅素特勤应该属于木杆可汗系。[3](P.120)岑仲勉观点属实[7](P.176,177)。笔者也赞同泥利可汗不是达头可汗系后人的观点,试从另外角度加以补充说明。

达头可汗约在576年(北周建德五年)继承室点密之位,603年(隋仁寿三年)投奔吐谷浑;泥利可汗587年(隋开皇七年)或588年(隋开皇八年)继承阿波可汗之位,约在600年(隋开皇二十年)或之后(5)关于泥利可汗去世的时间,学界有几种说法,有待进一步研究。去世。也就是说,在588~600年这段时间内,达头和泥利同时在位可汗。如果泥利可汗是达头可汗之孙,就等于爷孙二人同时为可汗。这里产生了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即作为孙子的泥利已成为可汗,而达头可汗的儿子都六或孙子射匮等未能担任可汗。按照突厥游牧社会的可汗推选制注重兄终弟及或长者优先的原则,除非特殊情况,很少有越过儿子而立孙子为可汗的现象。此外,前述泥利可汗是继承阿波可汗之位,推举泥利可汗的是阿波可汗的属民。阿波可汗是木杆可汗之子,其属民是分封所得。“沙钵略患之,以为阿波可汗,还领所部”[5](卷84P.1865);达头可汗“既而大怒,遣阿波率兵而东,其部落归之者将十万骑,遂与沙钵略相攻”[5](卷84P.1868)。从“还领其部”和“其部落归之者将十万骑”可知,阿波可汗率领的是属于自己的“旧部”。阿波“旧部”系土门可汗或其继任者所分封,而不属于室点密或达头可汗。如果泥利可汗是达头可汗之孙,即室点密系后人,那么本属于土门系后裔的阿波可汗“旧部”,推举室点密系后人为自己的可汗,这在以氏族部落为纽带的古代突厥游牧社会是根本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考虑,泥利可汗不可能是达头可汗之孙,而应是土门系即木杆可汗后人。

《通典》所记“萨那之叔父射匮”其实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明确信息,即射匮可汗和泥利可汗是同辈人。射匮可汗是达头可汗之孙,达头可汗与木杆可汗同辈,因而泥利可汗应是木杆可汗孙辈。据日本学者大泽孝研究,《纳海石人》的主人是泥利可汗(Niri qaγan),他是木杆可汗之孙[1]。结合前文分析和《纳海石人》铭文来看,泥利可汗是木杆可汗之孙应该没有问题。不过,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泥利可汗是木杆可汗之孙,并不等于说他是阿波可汗之子。如果泥利可汗之父是阿波可汗,《隋书·西突厥传》就不用特意交代其为“鞅素特勤之子”。所以,最为合理的解释是,鞅素特勤为木杆可汗之子,泥利可汗为鞅素特勤之子[1](P.354)、木杆可汗之孙、阿波可汗之侄。

二、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之史事

日本学者吉田丰解读《纳海石人》铭文第七行为“成为大可汗”,但他对于损坏的前半部分即谁成为大可汗未加说明。大泽孝重读《纳海石人》铭文并对周围遗迹进行考古学勘察后指出,“成为大可汗”者不是别人,正是该石人像的主人木杆可汗之孙泥利可汗。他把铭文的第七行与前两行内容结合起来解读为“26年之后木杆可汗之孙神圣的……(泥利可汗)成为大可汗”。[1]

关于泥利可汗“成为大可汗”,汉文史料没有直接记载,但从其他相关记载中可以间接推知确有此事。《隋书·西突厥传》记载:“处罗可汗居无恒处,然多在乌孙故地。复立二小可汗,分统所部。一在石国北,以制诸胡国。一居龟兹北,其地名应娑。”[5](卷84P.1876)这条史料中所记处罗可汗“复立二小可汗”的“复”字至关重要。此处“复”字的含义可理解为“恢复、再”和“又、也”等两种。按前者理解,意为处罗可汗恢复了泥利可汗时期的“二小可汗”;按后者理解,意为处罗可汗又(或也)立“二小可汗”,与东面的突厥大可汗对立。根据大泽孝研究,《纳海石人》所在地应是泥利可汗的陵园。按照突厥人的习俗,可汗陵园不会随意选址,一般位于其生平中最为重要的地点,如可汗牙帐所在地、自己的领地、出生地等。而且,从蒙古国发现的突厥可汗或大臣的墓碑、陵园等选址来看,一般位于河谷、山谷盆地及交通要道附近等让人显而易见的地方。《纳海石人》位于新疆昭苏县城东南5公里处,在特克斯河之北。特克斯河发源于天山,由西南流向东北,在吉尔格郎乡一带向北穿过乌孙山,汇于伊犁河。特克斯河流域是天然的高山草原盆地,古代以产“天马”闻名于世,也是今天的“天马之乡”。目前学界基本确定特克斯河和伊犁河流域就是史料所记“乌孙故地”。泥利可汗的石人像和陵园位于“乌孙故地”,与目前考古发现的突厥可汗陵墓所在地规律大体相符,他去世之前居于此地的可能性最大,也许他的牙帐就在此地。继承其父可汗之位的泥撅处罗可汗,也把大牙帐设于此地,并“复立二小可汗”,恢复了泥利可汗时期分封的二小可汗制。按此理解,泥利可汗时期就有可能存在“二小可汗”,而他本人是“大可汗”。(6)关于《隋书·西突厥传》中的“复”字理解及“二小可汗”问题,前引大泽孝论文也有分析。他把“复”字也理解为“恢复”之意,但认为“二小可汗”为阿波可汗时期形成的“二小可汗制”,阿波可汗为西突厥大可汗。他进一步解释说,阿波可汗被抓后,二小可汗制停滞,而泥利可汗在位末期及处罗可汗继位后恢复了“二小可汗制”。笔者认为,处罗可汗恢复的不是阿波可汗时期的“二小可汗”,而是恢复了泥利可汗成为大可汗之后的“二小可汗制”。

泥利可汗之名在《辉素碑》中也有提及。《辉素碑》由两块碑石组成,目前只破译了其中一块碑石,而另一碑石尚未释读(本文所称《辉素碑》即指已释读之碑)。《辉素碑》位于蒙古国布尔干省辉素陀罗盖之地(北纬48°08'14.8"、东经103°09'49.4"),1975年,蒙古国考古学家D.Navaan初次发现。1979年,Nejat Diyarbekirli将之公布于众,并刊布了两张照片。1984 年,Qarjaubay Sartqojauli描绘此碑及文字,后收录于2003 年出版的专著中。2005 年,N.Bazylkhan详细介绍了此碑位置、文字、现状等,也刊布了照片。2009年,大泽孝(ōsawa Takashi)、铃木宏节(Suzuki Kōsetsu)和R.Munkhtulga也介绍了此碑状况。2014年8月18至28日间,由Dieter Maue、Alexander Vovin、Mehmet ölmez、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等专家组成研究团队,对此碑进行3D扫描,并开展释读破译工作。团队具体分工为:Mehmet ölmez负责介绍碑铭发现及前人研究状况,Dieter Maue负责破解文字,Alexander Vovin负责释读文意,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负责解读史事。经过专家们的协作努力,《辉素碑》终被破译。研究团队通过初步研究认为,此碑时间约6世纪末7世纪初,语言属于接近蒙古语的某种语言(Dieter Maue、Alexander Vovin、Mehmet ölmez等人的观点),也有可能是铁勒语言(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的说法)。[8][9]从碑文内容及当时的历史背景来推断,此碑文属于铁勒语言的可能性更大。所谓“铁勒语言”并不等于“突厥语”。史料中的“铁勒”是个泛称,包括诸多部落,并不是所有部落均操突厥语,其中也应该包括蒙古语族等其他语族部落。因此,《辉素碑》文字属于6、7世纪蒙古高原上使用的某种语言,属于铁勒语或突厥之前统治蒙古高原的柔然人语言的可能性最大。

《辉素碑》第5行和第10行中两次提及niri qaγan(泥利可汗),且与türüg qaγan(突厥可汗)并提,即niri qaγan türüg qaγan。两词究竟是并列关系还是从属关系?按照古突厥语表达方式,从属关系的可能性较大,即意为“突厥泥利可汗”。此碑文内容尚未完全释读,从已释读的信息推断,碑文应该记载了铁勒诸部与泥利可汗关系的史事。前文提及,《辉素碑》语言不属于阿史那氏为核心的突厥语,因此立碑者不可能是阿史那氏突厥人。此碑又提及两个可汗名,即bodi-satva török qaγan和tuwa par qaγan。tuwa或许是古代都波部,bodi-satva török qaγan是立碑之人,对其族属尚不确定。bodi-satva一般汉译为“菩萨”。据汉文史料记载,回纥部中有位首领叫“菩萨”,但此bodi-satva是否指回纥首领“菩萨”,尚待考证。根据碑文内容,bodi-satva török qaγan是新立的联盟之主,tuwa par可汗也加入其联盟。但后来tuwa par可汗离开bodi-satva török qaγan,反而投靠了niri qaγan。从niri qaγan在世年代及其与铁勒诸部交战的历史判断,碑文所记bodi-satva török qaγan应该属于铁勒。若此判断无误,泥利可汗与铁勒诸部在漠北交战,说明泥利可汗势力已至漠北地区。这就意味着泥利可汗并不满足于占据一隅的小可汗之权,他还努力争取突厥大可汗之位。当时争夺大可汗之位者还有二人,即达头可汗和启民可汗,再加上本来的大可汗都蓝,共有四股势力在争夺可汗之位。都蓝可汗被部下杀害之后,本没有资历继任大可汗之位的达头可汗却自称大可汗(详后),充分表明当时突厥已处于激烈争夺大可汗之位的“乱世”。趁此乱世,有大可汗家族背景和资历的泥利可汗也起而争夺大可汗之位,可谓在情理之中。《纳海石人》铭文和《辉素碑》碑文可以证明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的史事属实,他曾掌控西域及漠北地区。

三、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的资历和背景

阿史那土门于552年(北齐天保三年)击灭柔然汗国,占据蒙古高原,建立了突厥汗国。与此同时,突厥势力向西扩张,从准噶尔盆地一直拓疆至阿姆河下游一带。向西开辟的领地,由土门可汗之弟室点密统辖。当时土门系可汗是宗主可汗,是突厥的大可汗,室点密一系要服从大可汗。这意味着整个汗国至高无上的最高统治权属于土门系家族。从这一角度审视相关问题,可更好地理解泥利可汗自身参与争夺大可汗位的资历和背景。

突厥内讧从583年(隋开皇三年)即沙钵略可汗和阿波可汗争位开始,其本质是争夺大可汗之位,这是学界共识。沙钵略和阿波都是土门之孙,二人为堂兄弟,其父均为大可汗。土门可汗死,其子乙息记可汗继位;乙息记可汗死,其弟木杆可汗继位;木杆可汗死,其弟他钵可汗继位。他钵可汗临死时嘱咐自己的儿子菴罗:“吾闻亲莫过于父子。吾兄不亲其子,委地于我。我死,你当避大逻便也。”[5](卷84P.1865)大逻便即阿波可汗,是木杆可汗之子。根据他钵可汗的遗嘱,继承大可汗的首选人物是大逻便。但按突厥的可汗继承制,汗位的继承除了依据前任可汗的遗嘱之外,还要通过宗亲贵族及大臣们的推举。然而,他钵可汗死后,宗亲贵族及大臣们以“母贱”为由发难大逻便,他的堂兄摄图(乙息记可汗之子)扶持他钵可汗之子菴罗为大可汗。大逻便不服,遣使责骂菴罗,菴罗不能制止,遂让位于摄图。这样,最终摄图继位,即沙钵略可汗。大逻便又责问沙钵略可汗:“我与尔俱可汗子,各承父后。尔今极尊,我独无位,何也?”[5](卷84P.1865)大逻便明确提出自己与沙钵略可汗一样,“俱可汗子”,完全有资历继任大可汗位。沙钵略可汗无奈,遂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让他居住于突厥的西部地区,统领自己的部落。后来,在隋朝“远交而近攻”策略的影响下,沙钵略与阿波之间固有的矛盾最终爆发,双方大动干戈、兵戎相见。先是沙钵略击破阿波老营,阿波投靠室点密之子达头可汗;之后,阿波借兵达头,东击沙钵略,夺回领地及十余万众。从此,突厥内讧爆发,形成了以沙钵略和达头为首的两大阵营对峙并立的局面。

突厥内讧的实质和核心是对于大可汗位的争夺。不论是土门系沙钵略、阿波、菴罗等可汗,还是室点密系达头可汗,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自己夺取或扶持对自己有利一方夺得大可汗之位。前文述及,泥利可汗是木杆可汗之孙、阿波可汗之侄。在泥利可汗看来,他有继任大可汗之位的资历,甚至可以说大可汗之位本该属于木杆可汗系后人。仔细斟酌《纳海石人》铭文可见,该铭文就是按照这一思路撰写的。《纳海石人》是泥撅处罗可汗为父亲泥利可汗所立。铭文是以泥利可汗继承木杆可汗之位、处罗可汗继承泥利可汗之位的顺序撰写的。众所周知,木杆可汗死于572年(北周建德元年),泥利可汗继承阿波可汗则在587年,其间即位大可汗者有他钵、菴罗、沙钵略、处罗侯等,争夺大可汗位者有阿波、达头等。《纳海石人》铭文不提这些大可汗,而特意提到木杆可汗,意在表明他们不是合法的继承者,而木杆可汗才是真正的大可汗。作为木杆可汗之孙,泥利当然可以继承祖父大可汗之位,这正是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的资历和背景。

四、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的时机

关于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的时间问题,《纳海石人》铭文记为“26年之后”,即木杆可汗死后的26年。[1]据汉文史料记载,木杆可汗死于572年;而据《布古特碑》记载,木杆可汗死于571年(北周天和六年)或更早。(7)据蒙古国发现的《布古特碑》记载,木杆可汗死后,兔年(即571年)新可汗即位。据此,木杆可汗死于571年或之前。参见林梅村《布古特所出粟特文突厥可汗纪功碑考》,载《民族研究》1994年第2期。两者所记时间相差一年,可能是由于中原与突厥的历法计算方法不同,或是突厥丧葬习俗(死后半年下葬)等原因所致。据“26年之后”说法,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的时间应该是597年(隋开皇十七年)或598年(隋开皇十八年)。“26年之后”的说法,也许是突厥人记忆中的数字,实际上可能比597年还要早(8)吉田丰认为,泥利可汗即位大可汗是在595年。参见吉田丰《布古特碑粟特语部分再考》(王丁译、白玉冬校),载《中山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

泥利可汗于587年继承阿波可汗,为何《纳海石人》铭文却说他“26年之后”成为大可汗?对此,大泽孝的解释是,584年(隋开皇四年)左右达头可汗降附了隋朝,阿波可汗成为西突厥大可汗;当阿波可汗被东突厥处罗侯可汗擒获后,原先的大可汗和二小可汗制停滞;等到泥利可汗末期及处罗可汗继位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大可汗和二小可汗制。[1]但依照大泽孝的解释,有些疑问却难以解开。例如,假如阿波可汗是西突厥大可汗,而泥利可汗不是,那么,泥利可汗在位前期,西突厥的统治者又是谁?如果达头可汗真的降隋,隋朝史书中为何没有像启民可汗降隋事件那样大写特写?达头可汗降隋后,又为何出现达头可汗于597年大规模寇掠隋朝事件?等等。照此说法,584年达头可汗降隋,587年“西突厥大可汗”阿波又被擒获,之后西突厥就处于权力真空状态,而泥利可汗只是僻居一隅的小可汗。然而,事实上达头可汗并没有降隋,泥利可汗继承阿波可汗时,西突厥可汗仍是达头。[10]也就是说,泥利可汗想继承的不是阿波可汗时期就有的西突厥可汗之位,而是其祖父木杆大可汗之位,《纳海石人》铭文内容可证明此点。

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与597年开始的异常激烈的突厥内乱有关。587年,泥利可汗继位时,突厥内部有处罗侯可汗、达头可汗,还有逐渐崛起的突利可汗。处罗侯可汗是大可汗,沙钵略可汗之弟,他西击擒获了阿波可汗。不久,处罗侯可汗再次西征时受伤而亡。继承可汗之位的是沙钵略可汗之子都蓝可汗。突利可汗是处罗侯可汗之子,居于突厥北方。突利可汗为了夺取大可汗之位,欲得到隋朝声援。隋朝也在物色能够牵制都蓝可汗势力的人物,遂与突利可汗联姻。597年,突利可汗来隋朝迎娶宗女安义公主,隋朝厚礼款待,且令其南迁“居度斤旧镇”,此地“盖即都斤山,突厥沙钵略旧所居也”。[11](卷178P.5558)突利可汗与隋朝联姻及南迁极大地刺激了都蓝可汗,“都蓝怒曰:‘我,大可汗也,反不如染干!’”[11](卷178P.5558)染干即突利可汗。于是,都蓝可汗不再朝贡,反而抄掠隋边境,双方关系破裂。都蓝可汗与达头可汗原本就有矛盾,双方时而发生冲突,但在突利可汗与隋朝联姻的局势下,都蓝与达头化敌为友,联手对付突利和隋朝。由此可见,597年突利可汗与隋朝的联姻极大地刺激了突厥诸势力,大可汗位争夺战再次爆发。

这次突厥内乱愈演愈烈,诸多势力参与其中,局势变得错综复杂。经过一番较量后,突利可汗处于下风,南迁居于隋朝北境。599年(隋开皇十九年),都蓝可汗和达头可汗率大军再次出击,突利可汗战败而降隋。是年,隋朝封突利可汗为启民可汗,令其居于阴山之南、河套一带,防御都蓝和达头的南下。随着战事频繁,都蓝和达头阵营也渐渐生变,出现了部下、属部反叛事件。599年,“十二月乙未,突厥都蓝可汗为部下所杀”[5](卷2P.44)。都蓝可汗被杀,突厥大可汗位的继承成为焦点。按照以往惯例,只有土门系后裔才有资格继任大可汗。但此时,达头可汗自称步伽可汗,成为大可汗。达头可汗是室点密之子,他继承大可汗位不符合突厥以往的惯例,而是凭借实力雄厚,强兵夺位。(9)吴玉贵认为,达头可汗的行为是夺取大可汗之位,而不是建立独立的西突厥汗国的意图。参见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2页。达头自称大可汗,说明突厥大可汗位的争夺战已经白热化,诸势力已无视先前所定的制度,不管有无资历,只要有实力就参与争夺汗位。在这种局势下,原本就有大可汗家族资历和背景的泥利可汗按兵不动是不可能的,他自然会抓住时机,加入大可汗之位的争夺。所以,以597年突利可汗与隋朝联姻为导火索,突厥汗国内部爆发了大可汗位争夺战,泥利可汗应该也参与其中,并采取了一些军事行动。

五、泥利可汗争夺大可汗位与突厥政局的发展

从前文分析可知,当时争夺大可汗位者有达头可汗、泥利可汗和启民可汗。启民可汗投附隋朝,等待时机,在突厥境内针锋相对者为达头可汗和泥利可汗。在十分看重首领血统的古代突厥游牧社会里,泥利可汗要比达头可汗更被认可,更受到部众的拥戴。换言之,有些部落会投奔泥利可汗,《辉素碑》所记tuwa par可汗投奔泥利可汗即为明证;有些部落会离开达头可汗,“达头自立为步伽可汗,其国大乱”[5](卷84P.1873)。从这个角度看,达头可汗“违例”自称大可汗及其后战败投奔吐谷浑,实际上是在泥利可汗逼迫下的无奈之举。

达头可汗与泥利可汗的斗争可谓两败俱伤,达头可汗于603年被隋朝打败,投奔吐谷浑,泥利可汗也被属部铁勒诸部打败。《隋书·突厥传》记载:“是岁,泥利可汗及叶护俱被铁勒所败。”(10)《隋书》卷84《突厥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1874页。铁勒诸部叛乱发生于600年。《隋书·铁勒传》记载:“开皇末(600),晋王广北征,纳启民,大破步伽可汗,铁勒于是分散。”(第1880页)铁勒“分散”,应指铁勒叛乱。《隋书·高祖本纪》记载,600年“夏四月壬戌,突厥犯塞,以晋王广为行军元帅,击破之”(第45页)。晋王广率军击破达头可汗,可能由此引发了铁勒诸部叛乱。“叶护”是达头可汗之子。据《隋书·突厥传》前后文的编年,“是岁”应为仁寿元年(601)之后。在其他史料中有泥利可汗死于600年之前的记载。《隋书·西突厥传》记载:“其母向氏,本中国人,生达漫而泥利卒,向氏又嫁其弟婆实特勤。开皇末,婆实共向氏入朝,遇达头乱,遂留京师,每舍之鸿胪寺。”[5](卷84P.1876)向氏为泥利可汗妻,泥利死后又嫁给其弟婆实特勤。“开皇末(600),婆实共向氏入朝”,说明婆实和向氏入隋朝时泥利可汗已死,即其死于“开皇末(600)”之前。但前引史料中却记载仁寿元年(601)泥利可汗才被铁勒部打败,说明他此时仍在世。针对上述史料记载歧异,有学者指出,《隋书·西突厥传》所记“开皇末”应为“仁寿末”之误,“是岁”应为仁寿三年(603),泥利可汗应去世于仁寿四年(604)。[7](P.179)此论属实。如此,603年达头可汗、泥利可汗和叶护皆战败,可谓突厥全线溃败,大可汗位处于空悬状态。此时,隋朝扶持启民可汗为大可汗,统治蒙古高原,而泥利可汗之子泥撅处罗可汗继承其父,自称大可汗,称霸西域。

从603年开始,突厥出现了无任何从属关系的两位大可汗,即泥撅处罗可汗和启民可汗。启民可汗臣服于隋朝。隋朝不愿启民势力过强,为防后患,尽可能不让其与泥撅处罗可汗联手。他们之间不仅已无从属关系,而且也没有了亲情。启民可汗系乙息记可汗家族,泥撅处罗可汗系木杆可汗家族,而乙息记和木杆均是土门可汗之子。本属同宗的两大家族因大可汗位而争斗不休,彼此敌视。泥撅处罗可汗和启民可汗之间相互仇视,势同水火。泥撅处罗可汗因兵败而降隋,隋封其为曷萨那可汗。其时正值启民可汗之子始毕可汗为东突厥大可汗,他要求隋朝斩杀曷萨那,隋朝予以答应。此外,至少从603年开始,铁勒诸部发动叛乱,605年(隋大业元年)已形成占据天山北麓和阿尔泰山南部地区的独立政权,在地理空间上隔开了泥撅处罗可汗和启民可汗,阻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据《隋书·西突厥传》记载,泥撅处罗可汗建立了祭祀先窟、祖先仪式以及分封制、官员体系等,以完全自主的形式发展。因此,从603年开始,突厥真正出现了两位大可汗,双方均是完全独立自主的统治模式,彼此再没有任何从属关系。所以,突厥政权的真正东、西分裂应从泥撅处罗可汗时期算起。

综上可见,泥利可汗争夺的是整个突厥的大可汗,而不是西突厥大可汗。实际上,当时没有西突厥大可汗之说,更没有完全自主的西突厥政权形成。泥撅处罗可汗继任大可汗时(11)《隋书》卷84《西突厥传》记载:“愿厚礼其使,拜为大可汗,则突厥势分,两从我矣。”(第1878页)这是达头可汗之孙射匮遣使至隋朝后,隋朝对使臣所说的话。当时射匮隶属于泥撅处罗可汗,隋朝想把射匮“拜为大可汗”。可见,泥撅处罗可汗确实是大可汗。,现实和局势的发展与其父泥利可汗时大不相同,大可汗的本质也发生了变化。当时的现实是,泥撅处罗可汗和启民可汗分立,形成了两个大可汗,双方谁也不具备吞并对方的实力。所以,泥撅处罗可汗只是西突厥的大可汗,与泥利可汗所争的突厥大可汗不同。

如果从突厥开始分裂到西突厥汗国最终形成的整个过程来看,泥利可汗只是大可汗之位的争夺者之一。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泥利可汗不是西突厥的创建者,更谈不上是突厥的分裂者。他与其他势力一样参与了争夺大可汗之位,并且自认为是真正有资历继承大可汗之位者。他对西突厥汗国的形成当然有影响,但这并不是他主观努力的目标,而是客观形势发展造成的最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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