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浅蓝

楼层不高，只有七层，那个男人从顶楼一直扫下来，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在一楼看到男人时，只见他全身上下沾滿了灰尘，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仿佛满楼梯的灰尘不是被他扫走，而是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的额头满是汗，脸上涂满了乌黑的汗渍，不用说，这都是用手擦汗给弄的。

我们这个小区以前是单位房，没有物业，清理垃圾都是单位负责。后来单位倒闭了，小区里的垃圾就再也没有人清扫。楼道、院子里只好任由垃圾充斥，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楼梯里突然变得十分干净，那些堆积的垃圾不见了，大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男人把楼梯从上往下彻底打扫了一遍。

说真的，我还真没发觉这个小区住了这样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扫了楼梯，这个男人也许会一直不被我所知。不过，从这开始，关于这个男人的种种，我便不断地知晓了。

这个男人也是这个小区的住户，住在顶楼。男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无从所知，不过现在却招了几个学生，在家里办起了辅导班。难怪，这段时间每天下午到晚间都有学生从楼梯上上下下，震得楼梯咚咚直响，原来是到男人家里辅导学习去了。

大人们上下楼梯时都会轻脚轻手，生怕吵到了楼梯里的住户。小孩子们却很淘气，不像大人那样有所顾忌，才不管能不能吵到你，总是在楼梯里蹦着跳着，把楼梯踩得很响，动静大得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我理解男人。孩子们这样吵着邻居，他总是心里不安，怕邻居会有不满，于是主动承担了清扫楼梯的事儿，人们便不好再指责他了，他也就会多了一份心安。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邻里之间相安无事，楼梯一直保持着干净。楼梯只要有一点儿不干净，就会看到男人出来打扫，从顶楼到一楼，一直这样。邻居们有时候上下楼梯，看到男人卖力地打扫，也会挤出一些笑容，回应男人递过来的卑微的讪笑。

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天，楼梯里突然没有了学生。原来，有邻居找到男人，对他的辅导班提出了非议，男人只得退钱解散了辅导班。

男人解散辅导班的第二天，还扫了一次楼梯。扫楼梯时，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从顶楼扫到底楼，还是一层层地扫得那样干净。只是我见到他时，他的脸上没有了那一丝笑，仿佛罩着一片阴云，勉强跟我挤了一下脸，却比哭还难看。

自那以后，一段时间，我再也没见过男人。没有了辅导班的楼道，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渐渐地，楼层里该恢复的，也全都得到了恢复。以前被男人扫走的垃圾、灰尘，不知啥时候，又都悄悄地回来，重新挤满了楼梯道口。

习惯了走着被男人扫得干干净净的楼梯，再走被垃圾拥抱的楼梯，一时还真让人很不习惯呢。但我想，我们终究是会习惯这些垃圾和这个铺满垃圾的楼梯的。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经意间就到了年底。一天，我双手拎满了买的年货从外面回来，快要上楼的时候，就见楼梯口一阵尘土飞扬，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挥舞着扫帚。是他，那个为我们扫了许久楼梯又被我们遗忘的男人。

他也看见了我，暂停了手中的扫帚，有些歉意地说：“唉，很久没有扫，都积了这么多的灰。”仿佛打扫楼梯是他分内之事，楼梯缺少了打扫就是他欠我们似的。

我没有急着上楼，而是停了下来。我知道应该愧疚的是我，及我们这一楼的住户。但为什么要停下来，停下来又能做些什么，我却又非常茫然，只好怔怔地看着他。

他满是灰尘的脸上丝毫没有刚解散辅导班时的沮丧，又带上了盈盈的笑意，但那些卑微却也没了踪影。目光相接，恰像二月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到既温暖又舒服。

终于，我问了一句：“老师，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呢？”

他收住了笑，像是回忆似地说：“辅导班解散后，我没有了收入来源，只好去外地打工了。在一家工厂做了几个月，也没挣到多少钱。”

没等他说完，我突然打开包，从里面抽出两百元钱，就要递给他。

男人急忙慌乱摆手：“大姐，你这是，你这是……”

他哪里知道，当初举报他的人中，也有我一个，我这贸然给钱的行为，只不过是对我心存的羞愧无意识地掩饰罢了。

男人显然没有看出我的这个心思。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过，现在好了。我准备回老家乡下做点项目，老家闲置的土地多，我想了一下，这个可行。本来想先回乡下的，想着楼梯许久没有打扫，可能已经很脏了，于是就来先扫了楼梯，再回去。”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以后可能来不了，这楼梯……”

男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静静地听着，不知道怎么搭话。男人最后说：“知道吗？现在的乡下其实很美，虽是农村，却没有这么多的灰尘，干净得很。”

男人突然收住话，不再说下去了，眼睛里满是向往。我想，男人是在向往着将要归去的乡下吧！

碧蓝的天空，翠绿的田野，精致的独栋乡间小楼，劳作归来坐在长凳上一边闲聊，一边喝着大盅茶水的人们。我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我相信男人的话，他口中的那个乡下绝对很美，很干净。

男人走后，我接过了扫楼梯的事。我想，也许有一天，男人会回来，看到这楼道还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