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荐枫（湖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长）

寄情山水，游心物外，几乎是中国历代文人的共同嗜好，也是他们内在人格和生命情调在现实中的体现。山水小品文不仅蕴含了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基因，更是作者本人的心性脉搏。

山有形而水无迹。水最能隐藏一个人的心思，所以，怀春少女往往对着水倾诉，而不是对着山呐喊。我们若能对小品文中的水意象加以梳理考证，则无异于掌握了一串探寻作者内在情愫的密码。

《游斜川诗序》：水中涌动着一颗年轻的心

陶渊明隐居是为了避开险恶艰难的时势，但他即便隐居，也是跟隐士朋友们成群结队。这像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周末约朋友去农家乐度假。只不过，陶渊明度假的时间有点长。

公元414 年正月，天气晴朗和暖。陶渊明和他的“二三邻曲”刘遗民、周续之等同游斜川。斜川，即江西庐山汉阳峰。汉阳峰南临鄱阳湖，《游斜川诗序》中的“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描写的就是鄱阳湖的景象。缥缈无波的鄱阳湖在陶渊明眼里却是鲤鱼跳跃，水鸥翻飞，充满生机与动感。这哪里是五十岁隐居老者的笔调，这应是十二三岁少年的心声。这种生命涌动的激情与后文“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所表达的对灵山仙境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无奈与怅然，交织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内心情结。

不管是隐居前，还是隐居后，陶渊明都是一个鲜活的普通人。他年轻过，还想继续年轻。隐居前，他为了功名和生活而搏击挣扎。隐居后，他仍未能忘情，依然关注着飘摇的国家，动荡的时事，以及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茶。

《小石潭记》：水中隐藏着革新者的禅意

公元805 年，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在人们的印象中，柳宗元应该是典型的变法者：辛辣犀利。没错！柳宗元正是这种形象。可被贬至永州，他只能寄情于山水，在山上仰天长啸，在水中寄托自己不为人知的“物哀”与“幽玄”。

《小石潭记》中，“隔篁竹，闻水声”，水以声出场。“如鸣珮环，心乐之”，心动不如行动，于是“伐竹取道”。终于见到小石潭了：“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这是一个方寸之间的大世界：“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与其说这是在写岸边的实景，还不如说是在写水中的倒影。精神恍惚的柳宗元似乎不想暴露内心的真实，于是化虚为实，既写实景的动态，也写虚景的摇曳。虚实交融，互相遮蔽又互相显现。至于“空游无所依”的潭中鱼，在明亮日光的照射下清澈有如空无一物。接着，“明灭可见”“不可知其源”，显示出隐约可见的幽径，然而再深入却隐于幽深之中，在想象与体悟中容纳万种可能。

我们回过头来看禅宗义理：“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舍离文字义解，直彻心源。于自性中，万法皆见。”它的意思是佛在本心，不必外求。改革者柳宗元还是一个禅宗大师！他认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佛法博大精深，包容万有，有志于挣脱物欲羁绊、不愿为世俗所桎梏的人大多会认同佛理、皈依佛法。《小石潭记》的水中之禅意，已融化在寻常语中，臻于意象的高妙境界。

《湖心亭看雪》：雪中飘飞着亡国者的孤独

水善流而雪纷飞，二者同质而异形，雪是水的升华。汪珂玉曾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中写的正是雪中的西湖。

公元1632 年腊月，雪一直下，张岱的父亲张耀芳的沉疴日重一日。某日夜晚，张岱孤身一人来到湖心亭想要“静观万类”，邂逅两人正在湖心亭喝酒。其中一人邀张岱同饮，张岱从容应约。明朝灭亡后，张岱写下《湖心亭看雪》，记下了此事。

前明灭亡，从小锦衣玉食、风流浪漫的张岱并不像他的诗友一样以身殉国，因为他实在太热爱这世俗的生活了。明亡后，张岱喜欢的那些风花雪月都没了，只剩下了无尽寂寞。《湖心亭看雪》中每一片雪花上都刻着孤独二字。“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雪夜空明，万籁俱寂，家事国事事事扰心，张岱这哪里是去看雪，他分明是想排遣孤独，不想换来的是更多孤寂。“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漫长的时间与寂寥的空间瞬间笼罩感官，点与面完全错位又完全合一，天地无人的深度孤独深入每个毛孔。“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终于有了人的活动与声音，但如此空旷浩渺的湖面只此一处。蝉噪林逾静，这何尝又不是孤独的另一种形式？“客此”二字妙绝！极孤！故国沦丧，前尘往事如云烟。对于亡国旧人而言，谁又不是“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