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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遇见

2021-12-24戴墨

辽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福克纳天堂

戴墨,祖籍山东邹城,生长于东北。当过兵,写过诗,做过文学编辑。曾出版诗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多部。

总觉得连志穿越错了时空。他应该生在“桃园结义”或更远一点儿的时代才更符合他的性情。好在我已看惯了他褪去战袍,箭簇飞花的样子。

多年前,连志曾给我画过一幅画,几个胖墩墩的熊孩子眉眼盈笑,或坐或卧,个个都那么讨人喜欢。多年后,我将连志的“吉娃娃”郑重地赠予他人,但我没告诉连志,怕他想多了。

连志进京时,我曾目送过他的背影。隔着一重山,一重水,还有一重手足情谊。上班的路上少了一个同道,机关老院子里的那份落寞,连志从此不会知道。

为此,我曾被一个学姐取笑,总是站在巴掌大的天里看世界。巴掌大的世界又怎样呢,难道就可以随便辜负了它吗?

想到连志已经走到巴掌之外去了,我便替他和他一样的人感到高兴。

我当然也为自己感到高兴。我依然替“连志们”守着他们曾经热爱过,苦恼过,忧患过,憧憬过,甚至也掙扎过的故土。

故土是我们的根,当然也是艺术的根。

我虽不懂画技,但不时地翻一翻连志给我的画册,薄的、厚的、册页大点儿的,也有小一点儿的。那些个画,有时竟看得嗓子生烟。高高的一重山,低低的一重水,弯弯的一群人畜,灰绿灰绿的庄稼,不肯摧折的枯草,落雪的麦秸,都唤起了我对他乡与来路,曲曲折折的眺望。

那是连志的老家。哺育了连志的老家是欢喜的,它被连志不小心带到了外面,走出了不曾走出的冻土,河流,草甸子。生长在那样的老家,连志也是有福的,不管怎样地游走,他都没有失去故乡带给他的那份质朴。

记得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在回顾上一世纪的欧洲文学时称,“人们到处可以发现清晰的或不那么清晰的福克纳的指纹。”欧洲乃至世界之所以不能忽略福克纳的指纹,与威廉·福克纳始终带着他“邮票般大小的故乡”脱不开干系。故乡不会独属于福克纳。但福克纳是个有心人,因此有那么多的人研究他,迷恋他。

有一段日子,连志离开了自己心灵的村庄,像福克纳暂时离开他的“山楸橡树”,这便是后来我看到的“天堂画”系列。

从人间故土到精神之舍,我一次次合上,再打开,那是个8开本的画册,厚度和重量几乎成正比,每次搬动它,我都会静静地出一会儿神。想到第一次去西藏,我流的泪水,看到微风扯动的经幡,我会哭。看到玛尼堆上清澈灵动的眼睛,我会哭。看到沿路匍匐磕等身长头的信徒,我会哭。听到寺院红墙里清脆的钟声植入云端,我还会哭。仿佛此去就是为了偿还一个故人的泪水。

因为泪水,我在西藏错过了连志隐身于天堂的画板。

我比较着画里与画外的重重云朵。我不认为连志初进藏时,真的敲开了天堂之门。好比一个努力禅修的人,禅修是有次第的。但我不否认有一束特别的光亮特别照进了连志的心田,我看到了努力迎向它的连志,对那束光亮的渴望,审视与纠结,就像巨大的幸福降临,需要缓慢地融化和理解。否则,一颗心会被幸福胀裂。

那束光亮被他缓慢地举起,释放,尽管举和放都掺杂着内心的丝丝犹疑,但他还是让人看到了一个有别于他人的“天堂”——大片的灰与黑,浅浅的白与亮。那其中的反差与延宕,正是在尘世蝉蜕和脱壳的连志自己。

从肉体到精神的故乡,如同建造一座精舍,安放身体相对容易,精神的皈依却需要因缘巧合。我在册页中看到了连志的惊喜,也看到了连志自我突围的焦虑。

每个人在他的行旅中都会相遇属于自己的瓶颈,我想连志也不能例外。虽然我一次也不曾与连志有过这方面的交流,我不过是一个流连在画外的旁观者。

记得那年,领导交待我一项任务,采写连志发一篇特稿。我去到连志的画室,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走近连志。后来,有那么两次小范围的饭局,也并不比平时在路上偶遇的连志多说多少话。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好像不戴面具。入了他法眼的人,他会对你松弛地笑笑,若是不喜欢的,便垂着眼,一副思考什么的样子。

连志的装束,步态,表情,目光所传递的气息,一些文艺人有的闲散、傲慢,连志都不缺少。但连志的那种漫不经心更具假象性,它盖不住连志骨子里横陈的尺度与分寸。

在一条路上,命运总是安排一些人不期而遇,彼此间轻轻颔首致意,或只是扬扬手并没有什么话,你却觉得你和那交错之人已说了很多很多,且又是肺腑之言。

那年我刚从鲁院读高研班回来。清早,去机关服务社打豆浆,光芒寂寂的路上偶遇连志。连志便迎着清晨的光芒对我的棉麻长裙极尽溢美之词。我亦投桃报李,夸奖面貌一新的连志。那时连志所在创作室书画组负责人退休在即,连志新官委任。可爱的连志一改从前的“散慢”。尽管步态还是“慢腾腾”,但那慢腾腾里有了更多的专注。那是新官上任后的韬略,布局以及对未来路途的种种思量。

偶然相遇的晨曦,我们像两个互换礼物的顽童,在心领神会中收获了各自的满足感。也许我和连志在各自的印象中,都不是那个早晨的样子。如同某一天下午,我看到他一而再呈现的西藏,竟然看到泪水横流。

连志的可贵是他能够与自我的灵魂不断产生的诘问。

我理解他为什么一次次只身走向那片土地。灵魂也只有在缺氧的高原才能折射它迷人的光芒,而那也正是艺术之神最迷人的时刻。

我看到了一个慢动作的连志。

缓慢的放手和张开,让他重新找到了自我。

也许连志正是为着背叛他的曾经,非要活出武士之外的一种儒雅,他用画笔不断向世界传递他内心的丰柔与宁静。诸如他的“彩云之南”,他的“有风景的土地”,“印象五连”,让我看到打碎后的连志,重新活过的样子。

那个连志是我喜欢的连志,画风通透而清澈,自在而随性。文心画人,完璧归赵。

1953年的普林斯顿,福克纳与爱因斯坦有过如下对话:

“老兄,你从哪里弄来那些生动的故事?”

“哦,哦,是心里长出来的。它总能让我听见很多很多的声音……”

连志离开老院子后,我再没有看过他的画作,但我确信连志像可爱的老福克纳一样已经听到了来自他心底的声音。

我还犹然记得目送连志进京的那个午后,隔着一重山,一重水的那一闪念:连志,好好画。画出你本有的样子,画到举重若轻,画到闪念也无,那便是最好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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