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平

今年国庆期间，我在宛平剧院欣赏了上海越剧院为斯钰林举办的“钰树林风”专场演出。四出折子戏加一台大戏，大戏是《三看御妹》。近20年来，我看过不少上海越剧院上演的戏，包括范瑞娟的戏，但是集中地看范派传人斯钰林的戏，还是头一回。

喜听斯人曲，欣闻范派传。四出折子戏，色彩多样、美而不艳、哀而不伤、淳厚大气、真挚感人，集中展现了范派艺术的精髓。斯钰林来自浙江诸暨，在上海成长，嗓音宽亮、扮相俊美。她是范老师最后的入室弟子，曾住在老师家里两年。这两场演出，让我们领略了范派艺术的质朴气派和阳刚之美。

由范瑞娟创立的“弦下调”越剧小生唱腔，音域宽厚，旋律起伏，还化入了京昆和绍兴大板的声腔曲调，情感深沉，尤其擅长表现敦厚善良、耿直忠诚的男子形象。她的演唱没有一点脂粉气和“娘娘腔”。范派艺术不仅是一种具有独特魅力的唱腔流派，还是一种唱腔与表演高度融合的完整艺术。

唱是戏曲的一半，唱得好，就成功了一半。斯钰林的演唱，出色地传承了范派艺术，不仅是“像”，还有自己的发展。她的演唱不追求单纯的舞台效果，而是致力于深入开掘角色内心的思想感情，还融入了歌剧表演的元素，因而特别动听。

在第一场四折戏中，斯钰林扮演了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行当的男性角色。从“十八相送”中稚气未脱、憨厚青涩的巾生;到“莲花落”中穷困潦倒、卑躬屈膝的穷生;到“打金枝”中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官生;最后到“沈园重逢”中深埋痛楚、心怀天下的老生，显示了她比较完整地传承范派艺术的功力。四出折子戏，人物的身份、性格、风貌不一，但分别塑造出行当有别、性格分明的男生形象。斯钰林的嗓音条件好，把握角色能力强，表演十分投入，宗一师而腔不同，成为范派艺术第八代出色的弟子。

在《打金枝》一折中，斯钰林表现了郭暧所特具的正气、稚气和傲气，三者的分寸把握得准确。作为一个丈夫，他并不因为妻子是公主就低声下气，而是正气自尊;妻子不去为父亲拜寿，他怄气打了金枝玉叶的公主，说了一堆对皇上大不敬的话，有一点年轻气盛、不计后果的稚气;而在傲气这点上，他对公主并不是一味以傲制傲，打过了是有后怕的。否则，这个人物的可爱程度和戏的主题就受到损伤。斯钰林恰如其分地表演了这三者的关系，把《打金枝》演活了，塑造出了郭暧阳刚正直、带一点憨气的性格美。

还值得一提的是“沈园重逢”这场戏。斯钰林特意复排了范老师的代表作《钗头凤》中的两场。她饰演了青年陆游和晚年陆游，风貌、气度、神态完全不同。在被迫分离十年后，陆游和唐婉在沈园重逢，陆游表面上仍是风流倜傥，内心却爱怨交加。唐婉则是欲哭无泪，凄苦无助。唐婉一面劝他饮酒奋进，一面痛诉别离衷曲。心潮难抑的陆游在园壁上题了一首流传千古的《钗头凤》词，斯钰林挥笔边写边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緒，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一首《钗头凤》，唱得声情并茂。一连三个发自肺腑的“错”字，倾吐了对痛失爱妻的追悔莫及;三个“莫”字，同样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斯钰林这一段唱，以情带声，如泣如诉，感动了全场观众。

时过40年，陆游已皓首白发，岁月如刀般在他脸上身上刻下印痕，空怀报国之志、寥落一生的陆游重回沈园。沈园破旧，树木凋零，唐婉亦已逝去30多年，陆游在这里遇到了扫地的老妪，即是那位当年为陆游倒酒的婢女兰香。陆游接过唐婉的遗物——一根被折断的“钗头凤”，无限伤感。斯钰林的演唱厚重而苍凉，不仅把时至衰年、落魄凄凉的放翁的形态声腔表现得很准确，而且将他饱受命运挫折、惆怅悲切无奈的心态，细致入微地表达出来。斯钰林用心用情地表演了陆游两次来沈园的复杂而忧伤的感情，令不少观众悄然泣下，也弥补了范老师生前一直想演《钗头凤》舞台剧而未能实现的遗憾。

越剧传统剧目多为悲剧，《三看御妹》则是一出轻喜剧。它从小歌班时期绍兴大班移植而来，至今已有100多年历史。《三看御妹》又是范派艺术的代表作之一。这出戏的人物鲜活，从王爷到御医到小婢，个个都有独特的看点。在第二场这个剧目的演出中，斯钰林饰演男主角封加进，表演颇有喜剧色彩。

《三看御妹》好看之处，就在于它的戏名：“三看”。每一看，都有特点;每一看，都有精彩的戏份。斯钰林饰演尚书公子封加进，在“三看”中，看、唱、做都别有韵味。

《三看御妹》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女将刘金定得胜回朝，皇上封其为“御妹靖国公主”，不准外人偷看。封加进为一睹芳容，乔装乡民，潜入庙内，躲在香案下窥看，被前来进香的御妹一行发现。四目相对，互生好感。一看御妹，一见钟情。刘金定回府，生了相思病，其父张榜招医，封加进扮医揭榜，闯进宫楼，此为二看御妹，感情加深。次日复诊，三次相见，封加进在御妹及婢女巧莲的盘问下，道出真名实姓，御妹以皇帝送的双连笔相赠，最终二人喜结连理。

“看”，是戏的引子;“看”，引出了情和爱的交流。“三看”的结果是美妙的，越看感情越深，越看爱之愈切。斯钰林在这出戏中表演细腻，人物性格鲜明丰满。封加进既有机智的一面，又有憨厚的一面;有点聪明，但不油滑，令人喜爱。这个角色的塑造是成功的。

这次斯钰林专场演出，一炮走红，好评如潮。这是斯钰林多年辛苦努力的一种回报。有播种有耕耘必定有收获。斯钰林也不例外。

导演沈矿对演出的总体安排很精心。主持人方亚芬、许杰和嘉宾蔡正仁大师的讲述、点评，提高了演出的美学层次，视频也运用得比较得当。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一折现代戏。哪怕斯钰林没有演过《祥林嫂》全剧，如能唱一折贺老六“我会待你好的”，就更完美了。

令我感动的还在于，斯钰林的这次专场演出，展现了上海越剧院一种团结奋进的气象。在四出折子戏中，裘丹莉、邓华蔚、忻雅琴、朱洋、陈湜（特邀）等优秀演员，甘做绿叶，烘托斯钰林这朵红花，显示了合作互助的“一棵菜”精神。上海越剧院为中生代演员组织专场，坚持“盛世越章”系列演出，是重视人才、培养人才的有效措施，希望能把这项有意义的工作继续做下去，为艺术上成熟的中青年演员不断组织专场演出，展示上越各流派、各行当传人中的优秀表演人才，推进越剧剧种和剧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