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基于第一人称叙事的《芳芳NO.4》主题分析

2021-12-20蔡湘莹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回顾性体验性第一人称

摘 要: 木心小说《芳芳NO.4》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在讲述芳芳变化的同时,也在表述自己的故事与立场。一方面作品中的“我”与“芳芳”在特殊时代下的不同人生选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构成了独特的复调性叙事;另一方面作者通过“我”的回顾性叙述与体验性叙述的交错对芳芳式人生进行了否定。“我”的叙述中隐含着作者的深层意图,其目的不仅在于揭露人性之扭曲、社会之残酷,更在于阐释个体在时代中拥有并坚守住真我的可贵。

关键词:木心 《芳芳NO.4》 第一人称叙事

《芳芳NO.4》a最早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b,讲述了一个有关回忆与重逢的故事。十四年前,音乐家“我”爱上了相识多年的女孩芳芳,但二人相处一夜后,芳芳却绝然而去;十四年后,曾被百般折磨的“我”重新恢复名誉,此时芳芳突然出现,但已然从青春的少女变成了猥琐唠叨的妇人,言词中还流露出对往昔爱情的怀念与遗憾。在回忆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之中,“我”对芳芳的人格产生了怀疑。是什么使芳芳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离开而又出现的原因是什么?“我”为何对芳芳做出恶意的推测?……对于这些问题,研究者们有不同的解读,一种以仲青的观点为代表,认为芳芳的离开、消失以及“我”的猜测等并非要表现爱人之间的错失,而是要在时代的“交错翻覆”中展现出芳芳思想的滑落,表现“人心人性的扭曲与无常”c。杨大忠则认为《芳芳NO.4》的主题不仅在于表现人性的变化,更在于突出造成人性变化的社会原因,小说是要以“芳芳的人生转变隐晦地揭示出那个特殊时代的残忍”d。这些与《芳芳NO.4》主题相关的人性论和社会揭示论确有一定道理,但是,当研究者将目光集中于芳芳身上,单一地从芳芳的变化中去思考小说的内蕴时,又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第一人称叙述者“我”。

芳芳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其言行是通过叙述者的观察角度呈现在作品之中的,往往经由叙述者的过滤,要破解芳芳的形象内涵就需要破解小说中的“我”。陈慧娟认为在第一人称叙事作品中,叙述者与被叙述者既有同一性又互相区别。在第一人称小说中,叙述者将其中的一个人物以“我”进行称呼,叙述者与被叙述的人物便具有同一性,通过“我”,叙述者能叙述自己的经历。e所以在《芳芳NO.4》中,“我”并不只是单纯地承担着叙述芳芳的变化或是时代的压迫的功能,除了为读者提供一双眼睛以便近距离了解叙述情境中的人、事以外,“我”又是小说中独立的人物,在参与和见证芳芳故事的同时也在讲述自己的人生,对故事也有着一定的作用。同时,第一人称还有一个特性是叙述者与被叙述者虽然都是“我”,但往往在不同的时空进行叙述,“一个是回顾的‘我’,即回顾往事的叙述者;一个是经历的‘我’,即当时实施行动的被叙述的对象”f。在《芳芳NO.4》中,当“我”在讲述往事的时候,一方面经历者“我”正在从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的角度进行叙述,另一方面,处于“过去时刻的未来”中的“我”又不断越过前者的视角,介入到叙述之中。只有将两种视角拼合在一起,“我”的态度与观点才能趋向于丰富和完整。《芳芳NO.4》中的“我”是有一定解读空间的,其对小说主题有着重要意义。本文拟通过对《芳芳NO.4》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特点、“我”与芳芳的关系进行分析,探讨文本内涵的另一种阐释可能。

一、“我”与芳芳:不同的人生选择

第一人称叙事是有限视角,但是相较于其他叙事方式,叙述者能够更自由地进行主观叙述,直接将“我”的经历、见闻与感受展现在读者面前。在《芳芳NO.4》中尽管叙述者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但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在讲述芳芳故事的同时,也将“我”的过往经历、情感态度融入了讲述之中,芳芳与“我”的行动被集中展现在了同一条时间线索之中。

以芳芳四次变化所處的不同时空为区别,可将二人的故事分为四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里,芳芳与“我”都处于青年时代,“我”是上海的一位音乐家,因芳芳是“我”侄女的同学而相识。后芳芳从上海赴京,仍常常寄信给我,字迹漂亮灵巧,言词也轻盈俏皮,隐约中似乎对“我”心有爱意,但在“我”看来,芳芳的文字与其本人并不相符,多有刻意之感,且时而有逾矩的挑逗意味,“我”对芳芳此时没有爱情。第二个阶段里,芳芳因下放到农村劳动,两年后短暂地回到了上海。在这次见面中,芳芳没有流露出对“我”的爱意,而“我”却因注意到芳芳乡村的生活洗去了芳芳曾经的“纤弱”与“僵涩”,有了“乡土味的婀娜”而感到惊讶,甚而强烈地爱上了她。在第三个阶段里,芳芳突然以信来表达明确的爱意,二人一夜欢愉之后,芳芳却决然离去,其中原因无从得知,有研究者认为芳芳很可能在乡村遭受了侮辱,她既渴望与“我”的爱情,却又认为自己配不上,便只好逃避。g最后一个阶段时间跨度最大,为1966年至1976年。“我”的身心在此间都受到了摧残,但最终否极泰来成为名人。芳芳则自述去往东北并结婚生子,再见面时已完全失了从前的模样。

“我”和芳芳形成了一组对照。首先,同是城市知识青年的二人,在同样经历劫难后,却走出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多年后重逢,在“我”的眼中,芳芳已然变成了一个猥琐唠叨的农村妇女。而在芳芳则在对话与书信中数次惊叹于“我”的“还在”与“不见老”。前者在受到挫折后逃离到异地,其命运便在时代的突转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下滑式的变化,与从前的自己渐行渐远;后者则坚持了下来,其人生与精神之路则都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并且,“我”与芳芳在情感上几乎从未有过真正的连接与交融。四个阶段中,“我”和芳芳对彼此的爱意始终是一种此消彼长的交错状态,“我”对待爱情慎重而真挚,芳芳则显得比较随意和矛盾。最初芳芳似乎有心于“我”,而“我”却毫无感觉,之后“我”因芳芳的变化爱上她,她却执意分开,十四年后再见,芳芳在信中怀念那段爱情,“我”则对她的态度产生怀疑。“我”与芳芳的人生轨迹大不相同,思想相情感也始终存在隔阂。由此“我”便不只是单纯的叙述者,而与芳芳一同象征着那个时代中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一方面对劫难选择坚守内心,坚守自我;一方则忙于流离与躲藏,最终样貌模糊。这两种选择截然相反,正如“我”与芳芳对彼此爱意的始终不同步一样,二者无法统一,彼此排斥,具有明显的冲突与对立,构成了一种复调性。四个“芳芳”在社会影响下所展现出的人性扭曲只是故事所蕴含的一种意旨,通过第一人称叙述,“我”与芳芳还具有观念上的意义,在社会与人性主题之外,还包含着作者对时代劫难中不同人生选择的思考。

二、回顾与体验:双重的叙述视角

需要明确的是,木心《芳芳NO.4》中所展现出的不同观念之间的对话性同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发现的复调小说的特点是有区别的。根据巴赫金的观点:“复调小说没有作者的统一意识,不是根据这种统一意识展开情节、人物命运、人物性格,而是展现有相同价值的各种意识的世界。”h但不同于巴赫金所持的各类意识应具有平等地位的看法,在《芳芳NO.4》中,作者在“我”与芳芳所代表的两种不同人生观之间是有倾向性的,其在文本中表现出了自己的观点和态度。那么作者的真正立场是什么?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如先回到对文本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分析上来。

在《芳芳NO.4》的尾声里,“我”在见过“第四个芳芳”的人与信之后, “脑中闪出个冰冷的怪念头”:

——如果我……被杀或自杀,身败名裂,芳芳回来时,家里人作为旧了的新闻告诉她——我的判断是:

她面上装出“与己无关”,再装出“惋惜感叹”,然后回复“与己无关”。

她心里暗暗忖量:“幸亏我当时走了,幸亏从此不回头,不然我一定要受株连,即使不死,也不堪设想——我是聪明的,我对了,当时的做法完全对了——好险!”

由于文本并没有将“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推理过程进行细述,所以“我”对芳芳的这段评论,读来会使人觉得十分突兀。但作者又有意设置了一段“我”与友人讨论芳芳的情节,其中友人的态度由“你怎么可以这样想!”的质问转变为“你想的差不多完全是对的!”的肯定,这似乎是在暗示读者“我”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毫无根据地恶意揣测,而是有道理可言的。通过细读文本,从第一人称“我”的叙述中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芳芳NO.4》中的“我”所进行的是一种回顾性叙事,因而在故事中“我”往往既站在事情发生的当下,讲述同步的体验,又站在事情发生之后的情境,追忆往事。叙述者“我”与被叙述者“我”在这种即时体验与过时回忆之间形成一段时空距离,前后的思维在时间的积淀下也随之变化。对于此类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国内叙事研究学者申丹将“我”的回顾与体验视为在不同阶段对事件的不同认识或对事件认识的不同程度,而且“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i。《芳芳NO.4》中的“我”则是在回顾与体验的两种眼光中对芳芳的真实品行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体验性“我”的叙述中曾对芳芳的性格有过铺垫:芳芳会和朋友一起嘲笑暗恋自己的男生;对人与文学并没有强烈的热情,反而十分“懒散、游离”;乐于玩弄文辞,真人与书信的气质常常不符,透露着虚伪的气息……同时,在讲述往事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之前一个未被注意到的细节,即芳芳写信向“我”表白,并要求在平安夜见面时,语气十分武断,“我”的意愿她主观地忽视了,她在信中的表述与其说是“表白”不如说是“通知”。此时回顾性的“我”介入体验性的视角:“以我的常规,感到有伤自尊,她就有这样的信念,平安夜圣诞节一定是赋予她的?她爱我,不等于我爱她……当时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只觉得事出非常……”体验性的眼光使往事如电影一般不断回放,回顾的眼光则使叙述者“我”对记忆形成了一种更高的审视姿态,将不同时空里芳芳的形象有意识地进行对比,从而深刻地认识到芳芳的性格实际上一直存在着问题。

“我”在泰晤士河边冒出的那个“怪念头”极可能产生于这种记忆的回溯与审视。芳芳的信是引发“我”重新思考的导火线。“我”再次收到芳芳的信并发现其人与其信是不相称的,“说话已是这样的猥琐唠叨,怎又写出这样的信来”,这种以文字对自己进行修饰的表里不一特点,恰好对应了“我”记忆中那个“举止颇多僵涩,谈吐普普通通,偏在信上妙语连珠”的“第一个芳芳”。“我”由此将芳芳其他诸如胆怯、明哲保身等特点联系起来,进而做出了结尾那个看似恶意实则合理的推测。通过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回顾性与体验性视角,“我”注意到了芳芳思想上始终存在着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暗示读者,芳芳的悲剧性结局并不完全是那个动乱时代所造成的,还与其自身性格中的软弱性和堕落性有关。“我”的推测体现出作者对于对芳芳式人生选择的否定。

三、结论

在《芳芳NO.4》这篇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我”与芳芳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呈现出一种对立的形式,前者直面劫难,正直、冷静、敢于真挚地爱,后者逃避劫难,胆小、趋利避害。同时,在回顾性与体验性两种叙事眼光的交替打量下,“我”从四个不同的芳芳身上梳理出了一条清晰的思想脉络,敏锐地洞察到了芳芳人格上的缺陷,并表以批判的态度。可见,当我们从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视角进入文本时,会发现《芳芳NO.4》不仅是一曲人情美的挽歌,也不仅是对社会中不合理现象的一次控诉。木心在此小说中还进一步思考了人的思想、精神的建设之必要,正如“我”对心灵的强调,“在宴会、整装、办理手续的日夜忙碌中,芳芳的信使我宁静……已不是爱,不是德,是感恩心灵之光的不灭”。《芳芳NO.4》要表述的其实是在变动巨大的时代中拥有并坚持真我的意义与价值。

(指导老师:甘宇慧)

a 本文除特别注释外,所有引文均出自木心:《温莎墓园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b夏春锦: 《木心先生编年事辑》,台海出版社2021年版,第172页。

c 仲青:《精神世界的呈显者——论木心》,见孙郁、李静编:《读木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页。

dg杨大忠: 《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0页,第79页。

ef 陈慧娟:《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特性》,《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

h钱中文: 《复调小说:主人公与作者——巴赫金的叙述理论》,《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

i 申丹:《論第一人称叙述与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在视角上的差异》,《外国文学评论》1996年第2期。

作 者: 蔡湘莹,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回顾性体验性第一人称
浅谈小学数学的体验性学习
太田痣患者1 168例临床资料回顾性分析
汉代铜镜铭文中的第一人称
浅析高中生物课堂的生活化教法
小学语文体验性学习探讨
1126例儿童髁上骨折手术治疗临床疗效分析
648例药品不良反应回顾性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