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燕

吃完晚饭，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戴上鸭舌帽，换上运动鞋，撑起雨伞就往乡间小径走去。一路上我走得很慢，想起度过的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想起那些随心所欲又有点儿枯黄的时辰，想起这个春天的野草、繁花和鸟鸣，想起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的生命。

不需要佩戴合适的表情，更不必刻意练习与指引，我一直都在飞快流逝的时间里心安理得地沉睡和苏醒。忽然，一滴啄在手背上的雨水将我长长的目光拉回，最终落在眼前这座灰白色的石桥上。

到底是饱经了十余年的雨雪风霜，小桥两边的柱子表皮已经开始成块脱落，渐渐露出它最初的质地。这样斑驳的场景，不禁使我记忆里的时光急速倒退。那时候，刚刚建好的石桥可是我们崭新又宽阔的园地。尤其是小桥两边驻扎着的几个形态各异的石墩子。虽只是普通的石头，但在我们几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七八岁孩子眼里，却觉得它们像猎豹、像老虎、像狮子、像所有威风凛凛的动物。

一到六月，桥边的石榴树会准时开花;卖馒头的老爷爷坐在凳子上，慢慢悠悠地抽烟、喝茶;橋下的一头大水牛驮着天空中的半边晚霞，懒洋洋地朝旷野出发;青蛙还在不远处的田间来回蹦跶，“咕呱、咕呱”说着话……直到月色漫上山顶，我们才踩着祖母们尖锐的召唤声回家。

我们喜爱这座石桥，一是因为它承载了许多天真美好的想象，二是因为一到夏日傍晚，我们就能并排倚在石墩子上，大声地同对面的人畅谈汗涔涔的理想：

“我想开坦克、开战斗机！”

“我想发明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他来替我上学、读书、写作业！”

“我想有哆啦A梦那样的口袋。”

“我想成为自己的英雄！”

如今再站在石桥上，得注意随时避让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噪音里，我似乎什么也听不清，但又好像能够听清一切。

一阵路过的清风，先是敏捷地从我的伞柄爬出，走出一尘不染的水泥小路，又趟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向远处高低起伏又影影绰绰的小山奔去。它不动声色地带走六月、雨水、潮湿以及稻田生机勃勃的温度，衔来七月的乌云、涨高的河水、草地上嬉笑的孩子、以及一朵栀子花湿漉漉的清香……

夏天最美妙的就是此刻，丰盈、寂静、辽阔、冗长。你听，青蛙的叫声由远及近，孩子们的笑声由近及远，擦肩而过的姑娘，走路时素色长裙摩挲在脚踝上。作为美的制造者，她的眼睛里有光，倾倒出整个天空的背影，步履不停地复制万物，也风声鹤唳地复制自己。

我也曾按图索骥，告诉潜游水底的鱼儿，每一条河流都有准确无误的方向，每一片树叶都有泾渭分明的梦想，每一瓣生命都有恰如其分的美与悠长。

想起朋友前几日掷地有声地问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没想出答案，我已经左拐至一条笔直的沥青路上。七点半，路灯齐齐盛放，人群三三两两，夏天的风在众目睽睽之下细心雕琢着一株月季的粗壮。路上的积水，蹚起来仍有清脆的回响。我望着路人眼中燃烧的玫瑰、来往的身影，心想活着就是为了让个体成为个体，让永恒成为永恒。

朋友早已结婚生子，终日面临人际压力、工作压力、房贷压力、心理压力，真是活得落拓又委屈。前段时间由于疫情赋闲在家，最近又因为连连暴雨而失去赚钱的机会。所以他愁得夜不能寐，言之凿凿地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其实，这是一个很宏大的哲学问题，也是人生的终极问题。以我有限的学识和经历，我并不能一语中的，给出一个能够说服众生的完美答案。在我看来，人只要活着就有各种各样的压力，每个人都不能幸免。上学有升学的压力、上班有升职的压力、买房有贷款的压力、结婚有家庭的压力、生娃有育儿的压力、疾病有死亡的压力……

我们就像油锅上的蚂蚁，被生活的压力炸得滋滋响。即便这样，我们仍在努力奔跑、拼命挣扎、绝不认命。即使泪流满面、心力交瘁，无数次想要放弃，却也无数次将牙齿打碎了咽进肚里。无论多难，我们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为求碎银几两，有人为了追寻梦想，有人贪图高高在上的权势，有人渴望矢志不渝的爱情，有人只爱己，有人悯苍生……

都是选择，无关对错。恰如今山事所说：“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我们谁不是在与生活一边激烈地斗争又一边平静地和解呢？

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月光堆积在一片长势极好的玉米地。我曾亲眼看见祖母将黄澄饱满的种子洒落于地，浇水、除草、施肥，她深谙一株庄稼生命的要义。一颗胡须变黑的玉米，蕴含生活内部的隐喻。

晚风乍起，将头顶一片摇晃的月光吹向人生的玉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