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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见度为零

2021-12-17罗伯特·库森

散文诗世界 2021年12期
关键词:德罗潜水员沉船

深海沉船潜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之一。少数几个能够存活下来的也经受了来自自然界、生物界、潜水设备、自身直觉和勘探目标对大脑进行的毫无预兆、无处不在的联合打击,不断瓦解他们的意志。很多潜水员葬身海底,当在沉船中找到他们的尸体后,发现他们还有足够的氧气可以帮助他们返回水面。他们不是窒息而死,而是丧失了判断如何活下去的能力。

公众对这项运动的了解非常有限,它与在度假胜地进行的潜水运动非常不同,安全系数难以预测。在全世界两千万持有资格证书的潜水员中,深水沉船潜水员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但他们的事故发生率却非常高,由于这一点,几乎所有潜水运动爱好者都只愿意待在热带的浅水中,与人结伴潜水,以确保安全,他们通常只满足于欣赏海底美丽的景色。美国一千万有资格证书的潜水员中只有几百人敢于潜入深海尋找沉船。对于这一小部分人来说,重要的不是他们是否畏惧死亡,而是他们是否可以忍受死亡。一个长时间从事深海沉船潜水的潜水员通常会遇到三种情况:他可能会与死亡擦肩而过,可能目睹别人的死亡,或是自己葬身大海。有时候很难说这三种结果哪种是最糟糕的。

从另一方面讲,深海沉船潜水也是特殊的运动。由于这项运动挑战的是人最原始的本能——呼吸、视觉和逃离危险——因此外行人不需要背上潜水设备亲自去体验,只需要想象就可以了解这项运动的危险性。知道这些危险性后,就可以理解并感受到沉船潜水员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优秀的潜水员会葬身海底,为什么绝大多数世人不会拿着渔夫提供的数字潜入海岸线外60英里处200英尺深的无人区去寻找沉船。

一个仍然活着的潜水员必然会遇到两个最主要的危险。首先,水深超过66英尺后,他的判断能力和运动能力就会大大削弱,这种症状通常称为氮醉。如果他潜入更深的海底,氮醉的症状就会更加明显。而要找到最好的海底沉船,潜入的深度就一定要超过100英尺,在这个深度,潜水员的能力就会受到严重的削弱。但潜水员必须保证行动和决定的准确性,因为这直接决定了他是否能够生存下来。

其次,一旦有什么不测发生,他不可能立刻游出水面。在深水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的潜水员必须慢慢返回水面,每隔一段距离就要停下来,让身体适应降低的气压。即使觉得要窒息而死,也必须这样做。如果潜水员过于恐慌,急于浮出水面,那么很有可能会患上减压病。严重的减压病会导致终身残疾、瘫痪甚至死亡。目睹过减压病痛苦症状的潜水员发誓即使淹死在海底,也不在没有减压的情况下匆忙浮出水面。

除了氮醉和减压病外,深海沉船潜水员们还面临无数的艰难险阻。氮醉和减压病都是由于压力的变化而导致的现象。在海滩扔飞盘或搭乘公共汽车时,我们处于一个标准大气压的环境中,或者说大气压是每平方英寸14.7磅。身处一个标准大气压的环境中,生命的感觉是正常的。我们在海平面呼吸的空气由21%的氧气和79%的氮气组成,呼吸到肺中形成的压力等同于一个大气压。氧气能够满足我们血液和身体组织的需求,而惰性气体氮则基本不起作用。

在水中,所有情况都有所不同。海面以下每下降33英尺,就会增加一个大气压。一名在水下33英尺处与海马嬉戏的潜水员所处的环境是两个标准大气压,或者说是水面上气压的两倍。这种变化是很难察觉的。但是他从气瓶中吸入的空气量却发生着变化。他吸入的空气还是以21∶79的比例由氧分子和氮分子组成,但是现在他每吸入一口空气,进入肺部的分子数就相当于在陆地时的两倍。在三个大气压下吸入的分子数则是正常时的三倍,依此类推。

潜水员在水下呼吸时,吸入肺部多余的氮分子并不会像在陆地上一样老实地待在原地不动。相反,氮分子溶解到血液中,随着血液进入人体各个组织中——肌肉、关节、大脑、脊椎等等。潜水员在水下耽搁得越久、潜入得越深,他体内各组织内积聚的氮分子就越多。

到达三个大气压的深度,也就是66英尺深处,大部分潜水员体内积聚的氮分子就会开始发生作用。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氮醉症状。有人觉得这种症状与醉酒的症状相似,有人觉得像是麻醉药药效即将过去时的感觉,还有人觉得像是吸入了乙醚或笑气之后的反应。在浅海中潜水这种症状相对较轻,一般会出现判断迟缓、运动机能减弱、手指灵活性降低、视觉狭窄、情绪高亢等现象。如若深度加大,那么反应也会相应加剧,到130英尺的深度时大部分潜水员都会觉得身体虚弱。有些人会全身麻木,只能勉强完成一些非常简单的动作,例如给绳索打结;有些人会反应迟钝,必须不断提醒自己那些已知的事情。如果深度加深至170或180英尺,潜水员就会开始产生幻觉,他会觉得龙虾呼唤着他的名字向他招手,或者是在给他提供错误的建议。很多人听到过“丛林鼓声”,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实际上是他们自己耳朵中脉搏跳动的声音。有些人只是听到嗡嗡的声音,就像是放在枕头底下的闹钟所发出的声音。到达200英尺深度后,氮醉会扭曲你的真实感受,例如,恐惧、快乐、忧伤、兴奋或是失望。你会将无足轻重的问题——丢失一把潜水刀或遇到一点泥沙——感觉成无休止的灾难,并逐渐累积成极度恐惧感。严重的问题——空气耗尽或找不到锚绳——却被感觉成微不足道的琐事。在深海沉船探险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判断力、情感和运动能力的削弱会使所有的情况变得更复杂。

如果将深海沉船潜水员所面临的危险绘成一个树形图,氮醉和减压病就位列图的最顶端。不是所有的潜水员都敢出海进行沉船探险的,除非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些危险。

优秀的潜水员在登船出海之前都要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在探险的前几天甚至前一个星期,他会对沉船的情况进行种种构想,研究沉船甲板图、记忆船体轮廓、确定工作区域、制定合理目标,然后根据目标构建相应的对策。潜水员认为,在海底辨明方向是安全并成功地登上沉船的首要因素。很多潜水员都不愿意漫无目的地在沉船上搜索。有人这样做过,但这些人通常都葬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优秀潜水员信奉的是经过周密考虑的计划。他们通常在潜水之前就对他们要探险的沉船和探险地点有了明确的概念,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应付可能出现的意外。而在大西洋深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意外。

优良的设备是潜水员最亲密的伙伴。它能协助潜水员通往无人的禁区,在潜水员面前设立起对抗自然力量的有力屏障。当潜水员穿上175磅重的潜水服后,他就像一个现代雕塑艺术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电影中外星人的结合体。装备完毕后,潜水员只能以笨重的步伐蹒跚前进,但潜水服对他来说就是生命的象征。如果装备的任何一部分出现问题,他就会面临生命危险。潜水过程中,潜水员要佩戴价值数千美元的潜水装备:闪光灯、头灯、手电、引导绳、铁锤、撬棍、潜水刀、面镜、蛙鞋、蛙鞋扣、浮力调节器、呼吸调节器、呼吸管、罗盘、用来装沉船物品的背包、用来将物品带出水面的起重包、用于在紧急情况下弹出水面的浮标标志、夹子、标尺、刻度盘、写字石板、防水标签、橡胶手套、潜水帽、潜水表、潜水带、踝沙袋等。然后他还会准备一些备用设备。他穿上昂贵、保暖的干衣,里面穿上两件探险专用的内衣。他会携带两个气瓶,一个是不够的。所有这些设备缺一不可。

当船驶近目标后,船长使用航海设备将船定位在“数字”所示的位置之上,或者尽可能靠近沉船的位置。他的助手——通常是在船上工作的两三个潜水员——会在光滑的前甲板上寻找立足点,然后抓住船锚的锚爪和锚链。潜水船上安装的是钢制多爪锚,一般有四到五个锚爪,看起来与过去水手纹在上臂的两爪船锚不太像,更像蝙蝠侠用来攀登大楼的工具。锚上靠船的一端接有15英尺长的铁链,铁链后面接有几百英尺长的尼龙绳。在船长下达命令之后,助手就会放下船锚,希望能够钩到沉船。

锚绳是潜水员的生命线,因此锚绳不仅仅是被放下水就大功告成了。锚绳会随着海底水流晃动,无法钩住沉船。因此船锚必须牢牢捆绑在沉船上。这项工作要由助手来完成。他们会潜到海底,把锚绳捆绑在沉船上。捆绑完毕后,助手会放出几个白色泡沫水杯作为信号,告诉船长和潜水员锚绳已经绑紧。对大西洋上的潜水包租船来说,白色的水杯就意味着潜水时间的到来。

潜水员看到白色水杯后,打开行囊,开始准备装备。他清楚地知道怎样有效地安装每个设备:每条皮带都要调整到最佳長度,每个工具的位置都经过专业计算,所有的设备都要完美地搭配在一起。他的每个动作都轻车熟路。他基本上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其他的潜水员过来协助他,他通常都会拒绝,说道:“不用,谢谢,”或者“别碰我”。比起上百美元的潜水刀来,他更喜欢用十美元的潜水刀,这样当他在海底遗失潜水刀时,就不会由于氮醉的压力而感到过度沮丧,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在海底苦苦寻找。他根本不在意潜水服是否干净漂亮,他经常会在上面订上缀片、粘上贴纸,或画上绘图来纪念以往的探险经历。他们不会选择霓虹色的潜水服,只有生手才会选择这种色调。装备完毕后,他们看上去就像德国汽车的引擎一样完美。

装备完毕的潜水员每个脚步重350磅,身上好像隆起大块的肌肉,看上去就像一个橡胶制成的大足野人。最后,他会用几秒钟的时间笨拙地穿过光滑的前甲板,这时如果一个海浪突然打过来,他很可能会滑倒在地。他将佩戴两个气瓶在200英尺深的海底沉船上度过25分钟,之后必须经过一个小时的减压才能升出水面。

进入水中后,潜水员不再会感到气瓶的重量。反之,气瓶好像随时要从他身边漂走。他抓住船头与锚链相连的绳索,打开潜水衣上的阀门放出一点空气,这样他就可以减小浮力正好沉到水面以下。他沿着绳索攀至锚链上,然后再放出一点空气,这样他就开始慢慢下沉。

潜水员顺着锚绳降到海底基本不费力气。一般到达海底200英尺的深度大约需要二到四分钟。在下降过程中,他基本不会感到任何重力,就像是海中的宇航员。在前几英尺的下降过程中,潜水员眼前的世界是湛蓝而清澈的。他可以看到头顶玻璃纸一样的海面上点缀着黄色的圆点。在浅海里,潜水员不会看到太多的海洋生物,只有个别的金枪鱼和海豚可能会被潜水员的奇怪形体所吸引。而潜水员自己只能听到两种声音:他吸气时调节器发出的咝咝声以及呼气时呼出气泡的汩汩声。这两种节拍将一直伴随着他的探险旅程。在他下降过程中,周围的景色迅速转换,水流、能见度、周围的光线以及海洋生物都随着深度的变化而出现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只是沿着锚绳下降本身也可以称作是一次探险。

潜水员潜到190英尺的深处后,他发现了一艘沉船,船体扭曲、破裂、损毁的状况是好莱坞电影永远无法表现出来的,它呈现出的是正常物体与自然力量对抗后极度扭曲的状态。各种管道和电线从撕裂的船体中裸露出来。鱼群从破败的艇舱中游进游出。船体被海底植物覆盖,只能通过个别最具特征的部件——推进器、船舵、舷窗——才能断定这是一艘船。潜水员必须在脑海中对船的其余部件进行设想。只有在海底能见度较好的时候,潜水员才能有机会看到船的整体面貌。否则,他只能看到船的横断面。加上氮醉的作用,他看到的景象可能会更少。

在返回水面之前,潜水员大约有25分钟时间来考察沉船。如果在潜水之前已经制定了明确的计划,那么他就会直接找到沉船上感兴趣的部位开始工作。大部分潜水员会始终待在船外,触摸船体、找寻松落的部件或拍摄照片。他们的工作平稳而保守。但沉船的灵魂深藏在船的内部,那里才是故事发生的地方,那里才能发现人类最后时刻冻结在面部的表情。船上所有主要的设备都位于船体之内——为船只确定航向的电报、船舵和罗盘箱。那里是舷窗的所在地,印有水手和国家印记的器具深埋在废墟之中,怀表、衣箱和香槟瓶都被淤泥深深覆盖。只有在船体内部才可能找到船上的铜钟,一般钟上都会刻有生产商的名字,有时钟上还显示着灾难发生的时间。

沉船内部是极度恐怖的地方,所有的秩序都被破坏,船体极度扭曲,人类根本无法适应。走廊从中间断开,掉落的天花板封锁了楼梯前的道路。九英尺的走道只剩下两英尺长。女士们的桥牌室和船长的海图室现在也翻转了,倾斜了,甚至根本不复存在。原来放在墙边的浴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展现出厄运顷刻间到来后的惨烈景象。对很多人来说,沉船内部是他们曾去过的最危险的地方。

想进入沉船的潜水员,尤其是想探险沉船深处的潜水员必须拥有与在陆地上截然不同的空间概念。他必须从三维的角度进行思考,完全理解海中用词的概念——向左转、下沉、斜对角上升,以及顺着裂缝向右等等。他必须有超强的记忆力,要记住所有经过的地方——所有的扭曲部位、转弯、突起和凹陷的地点——他必须在几乎没有明显标志、到处都长满海葵的环境中做到这一点。一旦他判断方向的能力下降或记忆模糊不清,即使只有很短的时间,对他也是致命的打击。他会开始不断地问自己:我游过三个还是两个房间才抵达船长室?在上到炮塔之前我走过的方向是左-右-左,还是右-左-右?我是否在无意识间改变了甲板的水平位置?这是我看到的出口旁边的管道,还是我游过这里时看到的其他六个管道中的一个?出现这些问题后,情况就会变得十分糟糕。这很可能意味着潜水员已经迷路了。

潜水员在沉船中迷路是十分危险的。气瓶中的空气十分有限。一旦找不到出口,他就会被淹死。即使找到出口,如果空气已经所剩无几,他也没有足够的空气来完成减压。氮醉已经让他的头脑发晕,此时他的大脑又被一个个断断续续的声音纠缠不清: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他会试着猜测一条路,但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他就会像游乐场中的孩子,盲目的走动只会把他带到一条条死路上,这将让他更加失去方向感。他的空气越来越少,他生命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就这样,迷路的潜水员最终丧生海底。

即使潜水员能够很好地辨别方向,他还面临着能见度的问题。海底200英尺处一片漆黑,而沉船内部更加黑暗,有时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如果良好的能见度仅仅依靠照明设备就可以获得,那么潜水员佩戴的头灯和手电可以提供足够的光亮。但是沉船通常都布满淤泥和残片。哪怕潜水员的一个最轻微的动作——伸手拿一个盘子、踢动一下蛙鞋或是转身记忆一个标志——都可能搅浑淤泥,影响能见度。在这种彻底的黑暗中,深海沉船潜水员更像一个影子潜水员,对他们来说找到了沉船的影子就是找到了沉船。

潜水员呼出的气泡也会影响能见度。呼出的气体上升,搅乱了头顶的淤泥和铁锈。仅仅是呼吸本身就可以震落一阵铁锈雨,有的像豌豆大小,但大部分只有蔗糖晶体大小。气泡还会将水中的油滴搅浑。油轮和各种设备中泄漏的油滴遍布沉船的周围,气泡将油滴搅成油雾附着在潜水员的面镜上,也可能被潜水员吸到口中。这时能见度就更低了,根本无法辨别前后左右。在充满淤泥、铁锈和油雾的海底,即使最基本的方向都无法辨别。

为避免搅起淤泥,潜水员要学习用最小的动作前进。有些潜水员移动起来像螃蟹,只用手指将身体向前拉动。他们的蛙鞋漂浮在水中一动不动。他们不会通过踢水来上升或下降,而是通过给浮袋充气或放气来实现,他们利用气瓶和潜水员之间的气囊来控制浮力。如果他们找到了一个感兴趣的区域,他们会用膝盖和胳膊来调整浮力,一边跪行一边工作,只有小腿与沉船的地板产生摩擦。

这项措施只是权宜之计,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进行沉船探险的潜水员最终还是会破坏能见度,这只是时间早晚和破坏程度大小的问题。一旦淤泥翻腾、锈片坠落、油雾蔓延,沉船中的能见度就会非常恶劣,这种状况有时会延续几分钟,有时更长。即使是方向感很好的潜水员也不可能看到返回的道路。如果他继续移动,那么淤泥就会翻腾得更加厉害。在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即使潜水员距离出口只有五英尺,他也不可能找到。加上氮醉的影响,即使最小的问题也会变得严重,而能见度为零一直是他们认为最严重的问题。在极度黑暗中,眼前漆黑的潜水员迷路的几率大大增加。

辨别方向和能见度的问题足以影响潜水员的精神状态。但潜水员还面临着另外一个更严重的威胁。在轮船受到重创沉入海底的过程中,原来布设于屋顶、墙体和地板中的各种电线、管道全部裸露出来。原本豪华优美的地方现在布满了电缆、电线、弯曲的铁杆、床面弹簧、睡椅弹簧、椅腿、桌布、管道和其他具有威胁的废物。这些东西在潜水员的周围不停摇摆,随时有可能钩住潜水员潜水设备上各种体积庞大的部件。一旦钩住,潜水员就会被困在沉船内,如果挣扎,就有可能将自己埋葬在废墟之中。在能见度恶劣的情况下,这些障碍很难避开。任何一个有经验的沉船潜水员都在海底遇到过类似的状况,而且经常遇到。

在沉船中迷路或受困的潜水员往往面临着死亡。在沉船中发现的尸体往往瞪大双眼,眼中充满恐惧。但奇怪的是,通常并不是这些危险本身导致潜水员死亡,而是潜水员对这些危险状况所作出的反应——他的恐惧——决定了他的生死。

下面讲述的是一个极度恐慌的潜水员受困于沉船中后所发生的事情:

1988年,一个名叫乔·德罗兹的康涅狄格州潜水员乘“探索者”号出海到“多利安”号探险。这是他第一次勘查大型海底沉船,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行程。为确保潜水安全,在原来携带两个气瓶的基础上,他增加了一罐空气——一个小型的应急备用气瓶。“以防万一,”他想道。德罗兹和其他两名同伴穿过了金贝尔洞。这个矩形洞口是金贝尔百货公司的继承人彼得·金贝尔于1981年在船体的头等舱部分切开的。在墨绿色的海水中,漆黑的洞口向下一直延伸到90英尺处。看到这种景象,即使最富有经验的潜水员也禁不住会心惊胆战。

进入沉船后不久,德罗兹背部的一根调节器管被一根90英尺长的黄色绳索缠住,这根绳索可能是之前来潜水的潜水员留下的标记物。在正常情况下,潜水员会要求同伴帮忙解开绳索。但是在200英尺的海底,潜水员受到氮醉的侵袭,一切都处于非正常状态。德罗兹摸到潜水刀,想把绳索割断。但他没有按照自己的习惯使用右手,而是使用了左手,可能是因为绳索缠在他的左后方。但这个别扭的动作使他干衣上的排气阀受压,这个结果是他怎么都没有预料到的。在德罗兹切割绳索的过程中,潜水服中的气体开始泄漏,使他的浮力迅速下降。他开始下沉,而深度加重了他的氮醉症状。

德罗兹的身体不断下沉,他已经快到达心理极限了。每次他发力切割绳索的时候,他衣服内的空气就会泄漏一些,他的身体就会进一步下沉。氮醉症状的加剧让他无法想出有效的办法脱离困境。他的呼吸更加急促,氮醉症状越来越严重,形势越来越紧急。德罗兹已经耗尽了第一罐空气,但这时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开始使用第二罐常规体积空气,而是用了他的小型应急气瓶。

几分钟后,德罗兹摆脱了绳索的纠缠。这时,他的两个伙伴也已经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开始向他游来。但氮醉的症状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空气的泄漏也让他的干衣越裹越紧,他的身体继续下沉,这时他耗完了应急空气,但糟糕的是,他以为用完的是他第二罐常规空气。

他的两个伙伴游到了他的身边。一个抓住德罗兹拉着他向上游出“多利安”号,但由于衣服中空气的泄漏,德罗兹变得越来越重。两名同伴必须采取措施避免德罗兹继续下沉。其中一名潜水员开始给自己的衣服充气,提高自己的浮力以便能够抓住德罗兹升出水面。但现在德罗兹急需空气,而且他认为第二罐空气已经用完,这些念头使他陷入了恐惧的深渊。他猛烈地挣脱同伴,而他的同伴由于浮力过大,急速弹出沉船向水面冲去。由于上升的速度过快,他无法排出衣服內的气体,随着海水深度不断降低,水压不断减小,膨胀的气体使他身体的浮力越来越大。很快,这名潜水员就升到了100英尺的深度,而且还在急速地射向水面。如果他在浮出水面之前没有减压,他不是患上减压病就是命丧大海。在这种急速上升的过程中,他根本无法放出衣服内的空气,而锚绳根本不在视线之内,他只能不住地上升。

而在“多利安”号中,德罗兹吐出了口中的空气调节器,这是极度恐慌之下的生理反应。冰冷苦咸的海水充满了他的肺部。他开始剧烈地呕吐,他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剩下的一名同伴试图将自己的备用调节器放入德罗兹的口中,但德罗兹开始用手中的潜水刀疯狂地向同伴刺去。他的思绪开始向四面八方飞散,氮醉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而后,德罗兹转身向沉船底部游去,背上背着一整罐空气,手中的潜水刀还在不断猛刺,好像要把海水劈成碎片。他一直向下游去直至消失在深渊中,再也没有出来。

他的第二个伙伴也受到了氮醉的侵袭,眼前的恐怖景象可以随时使他陷入致命的恐慌之中。他认为德罗兹和另一名伙伴已经丧生。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空气容量,然后发现了他最怕出现的状况:他的时间非常有限,他早该开始减压上升了。他开始上浮,同时认定他是三个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事实上,命运为第一个潜水员创造了一个奇迹。在60英尺深处,他成功地放出了衣服内的空气,从而降低了上升的速度。同时他看到了锚绳的位置,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救命绳索。他向锚绳游去,将这根像生命一样宝贵的绳索紧紧攥在手里。他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船上。而第二个潜水员完成了减压,也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只有德罗兹身负一整罐空气葬身大海之中。

并不是所有的潜水员都像德罗兹一样容易向恐慌屈服。优秀的潜水员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迷路或受困的时候,他可以压制住挣扎和逃跑的想法,克服氮醉的影响,排除恐惧的念头,保持冷静,直至呼吸节奏恢复正常,氮醉症状减轻,大脑恢复理智为止。这样他就战胜了人性,具有了超越正常人的能力。这样他就从人类的本能中解脱出来,成为自然界中的强者。

要达到这个境界,潜水员必须清楚地认识死亡,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直面死亡时应付自如。这个过程通常要历时几年。在这期间他要不断学习、讨论、练习、咨询、规划并要进行艰苦的体验。工作中,当老板公布近期销售数字时,他会一边点头一边想:“不管在海底发生什么状况,只要你活着就是万幸。”付帐单时,或在家看录像时,他会想:“如果在沉船中遇到麻烦,动作一定要慢下来,要对自己说话,让自己冷静下来。”在不断积累经验的过程中,他会参考其他优秀潜水员的建议:“在你考虑下一个问题之前,一定要冷静地把第一个问题解决好。”

普通的潜水员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急于摆脱困境,以免其他的潜水员看到自己的窘态。但受过训练的潜水员宁可自己尴尬也愿意保住性命。受过训练的潜水员也不会过于贪心,他知道忙于收集沉船物品时潜水员会放松对方向的记忆,这会威胁生命的安全。即使在氮醉的影响下,他也能清楚地记得,大约四分之三葬身“多利安”号的潜水员身旁都有一大包从船上收集的物品。在收集了六个盘子后又发现第七个时,他清楚地知道,他这时脑海中出现的念头只是氮醉症状导致的幻觉——“如果其他人拿到这个盘子,我就太没面子了”。优秀的潜水员会注意聆听像丹尼·克伦威尔一类的船长发表的意见,他会对围着一桶破盘子和银器的顾客说:“我希望你们好好看看这些东西,摸摸它们。这些垃圾值得你们送命吗?”

潜水员退出沉船后,他就开始了返回潜水船的旅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兴奋感和成就感。如果没有成功减压,他就会头晕目眩,一直无法放松。返回水面的过程也充满了危险,足以使最优秀的潜水员致命。

潜水员找到锚绳后开始上升。然而他不能只是像气球一样沿着锚绳上浮。如果在上升过程中放松警惕——比如突然看到鲨鱼或开始走神——他可能就会错过适当的减压点。优秀的潜水员会在上升过程中保持浮力的均衡。在失重状态下,他可以通过轻微的踢水或拉动绳索来推动身体上升,他永远不会放任身体自由漂浮、错过适当的减压点。他会边上升边放出潜水服和浮袋中的空气来保持适当的浮力,避免突然上升。

如果海水很平静,那么潜水员在用于上升和减压的一个多小时中就会非常悠闲。在大约60英尺深的地方,潜水员开始第一次减压。这时很可能已经可以重见阳光。溫暖的海水包围着他的身体。海水可能是明亮的,也可能是黑暗的,可能是空旷的,也可能布满了水母或其他小生物。最有可能的是,海水呈现蓝绿色。在这个感受不到重力的世界里,潜水员渐渐从氮醉中恢复过来,不再受到深海中各种危险的困扰,他们开始享受探险旅程中的奇妙景色。

浮出水面后,潜水员游近潜水船,他只需登上船边的金属折叠梯就可以结束他的探险旅程了。在海面平静的时候,一切过程都可以按部就班,但在风浪大的时候,折叠梯就会变成凶猛的野兽,威胁潜水员的安全。

2000年,一个名为乔治·普雷斯的潜水员刚刚完成对一艘近海沉船的探险浮出水面。当他向“鹰巢”号潜水船游去时,海面上风浪大作,雾气遮住了地平线。“鹰巢”号随着海浪上下起伏,这时梯子的横档一下击中了普雷斯的下颚。普雷斯几乎疼得晕过去,他松开了抓住梯子的手。普雷斯被卷入海浪中,漂到了船的后部。潜水包租船的船尾通常都绑有一根“标记绳”——后面系着一个救生圈,以便漂流的潜水员可以抓住,然后将自己拉近潜水船。但是普雷斯无法游到“标记绳”。如果漂流的潜水员超出了“标记绳”的范围,就会有失踪的危险。普雷斯很快就漂过了“标记绳”。

船上有人看到后,赶紧向船长霍华德·克雷恩汇报。但是当克雷恩船长到达船尾时,普雷斯已经失去踪迹。当时由于还有其他的潜水员正沿着锚绳减压,因此船长不能命令“鹰巢”号立即起锚寻找普雷斯。于是船长抓起一部对讲机,冲进了“左迪亚克”号小型追踪船,独自寻找失踪的潜水员。几秒钟后,克雷恩也消失在狂澜之中。不一会儿,他与“鹰巢”号取得了联系,“左迪亚克”号的舷外发动机失灵了。他也开始在海面上漂浮,只有小船被冲到浪尖时才能看到“鹰巢”号的踪迹。这时,普雷斯的妻子——“鹰巢”号上的助手,向外发出了求救信号。但只与一艘渔船取得联系,而且渔船距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的航程。渔船答应尝试与最近的大船取得联系。至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有祈祷普雷斯能够在大西洋的暴风狂澜中生存下来。

三十分钟后,克雷恩终于修好了“左迪亚克”号的发动机。但他此时已经漂得太远,根本无法找到普雷斯的踪迹。他回到了“鹰巢”号上。不久,“鹰巢”号收到一个信号。附近的一艘渔船发现了普雷斯——距离“鹰巢”号5英里,仍然活着。他已经在海上漂了两个多小时。在所有潜水员都安全返回船上之后,克雷恩终于找回了普雷斯。“鹰巢”号上的所有潜水员都认为这简直是奇迹。

只差十秒,普雷斯就会圆满完成历时90分钟的潜水,但他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与死神擦肩而过。这次事件再次说明了沉船潜水运动的危险性,以及从事这项运动所需要的坚强意志和生命力。

在沉船潜水运动中,只有最终返回潜水船,才意味着得到了真正的安全。

(晶悦然摘选自《深海探秘》罗伯特·库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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