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宇

42岁的许艳平至今都记得，自己7岁那年跟同学打闹，不小心磕破了头，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她的母亲从厨房舀出一碗白面堵在了伤口上，幼时的许艳平不懂：“妈，白面也是药啊？”

母亲无奈地说：“白面不是药，咱们家穷，不敢去医院，没有钱。”

敷上白面后的许艳平渐渐不再流血，她的母亲害怕再出事，对她说：“不要动，动了就会死。”许艳平便静静地躺在炕上，她想，为什么我家这么穷，将来我可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

山连着山，沟连着沟。

山西省吕梁山片区曾是全国14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之一。许艳平就出生在这片山区深处一个仅80多人的小村落里，全村没有一辆自行车，去县城的医院要走30多里山路。她上三年级的时候，村里唯一的代教老师也选择外出打工，她被迫辍学在家务农。

直到1994年，远在湖南益阳的表哥家需要一个保姆来照顾日常起居。只有15岁的许艳平对母亲撂下“你不让我出去，我就恨死你”的话后，“跳”上了从太原前往长沙的火车，发疯般地“逃”了出去。

在益阳，许艳平给表哥家干了一年保姆后，又在表哥开的饭店里做起了帮厨。南方人吃蛙、吃鳖、吃泥鳅，表嫂让她处理这些活物，许艳平开始下不了手。“要是杀不了，你就滚回山西农村去！”表嫂的话像鞭子一样打在许艳平的心上，她抓住青蛙一直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回山西农村去”！

一把鼻涕一把泪，许艳平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有一次，表嫂让她去追讨一笔多年都要不回来的欠款。湖南的天气热，身无分文的许艳平徒步走了两个小时的路，脸和胳膊被晒得通红，鞋子走破了，脚上也起了水泡。到达后，见欠债人没在办公室，许艳平便坐在外面的楼梯上。她脱掉鞋袜，一边挑脚上的泡，血水一边流，这一幕刚好被从外面回来的欠债人看到，原本一脸怒气的欠债人顿时服了软，将欠款如数交给了许艳平。走出办公室，许艳平便将手里的鞋袜扔在了路边，赤脚走回了表哥的饭店。

1998年，許艳平结束了在表哥家打工的日子，回到吕梁结了婚，并相继生下一儿一女，还从临县老家搬到了离石城区。“咱们自己就吃了没文化的亏，我不能让孩子也走咱们走过的路，一定要给他们提供好的教育条件。”许艳平做决定后对丈夫说。

到了城里，丈夫打工谋生，许艳平便在吕梁学院内卖水果，时常会“买一送一”的她受到了学生的喜欢。“当时，水果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一天就能有300多元的净收入。”2012年，为了方便孩子上学，许艳平举债18万元买了房。

可惜好景不长，吕梁学院建起了围墙，校内一个铺面的年租金就要8万元，许艳平两口子没有能力继续做下去。为了生活，许艳平重操旧业，在小区干保洁，一个月的工资只有1500元。

此时的许艳平，生活十分拮据，她无数次想要放弃挣扎，却又无数次劝说自己不要放弃。许艳平对自己说：“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摆脱贫困！”

彼时，因煤而兴的吕梁“塌方式腐败”被揭开了盖子，经过“刮骨疗毒”，如何走可持续发展道路、保证全体贫困人口精准脱贫，成为吕梁市工作的重中之重，省领导到吕梁调研，提出了“三个一”精准扶贫计划，其中就有“10万贫困人口护理护工培训”项目。

于是，吕梁市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开始着手调研。现任吕梁山护工培训就业领导组办公室副主任梁向南就是当时调研队伍中的一员。他们先到了北京，对大量一线家政企业进行了走访，家政公司的老板们都说：护工在一线城市市场很大，但现在劳动力非常紧缺。

然而，当他们到达吕梁石楼的贫困村时又是另一幅景象。一群男人大白天地坐在破旧窑洞的炕上打扑克，梁向南向他们宣传扶贫政策，了解他们走出大山的意愿与想法，其中一个男人却抬头对他说：“党的政策是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现在都能吃上白面馍了，真的挺好的。”

除了这些只想坐吃山空的人，吕梁农村有大量愿意出门打工的贫困户，但苦于没有一技之长，他们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许艳平就是其中一员。

2016年，吕梁市相继出台《吕梁山护工（护理）培训就业工作五年规划（2016-2020）》《吕梁山护工技能培训提升工程行动计划》等20多个文件。当年4月，“吕梁山护工”项目正式启动。

为照顾全市各县市区学员，吕梁高级技工学校、吕梁经济管理学校、山西医科大学汾阳学院、临县白文职业技校等均被开辟为培训基地，2016年底又增加了一所公办院校、5家民办培训机构，招生人数从原来的每期1000多人扩大到每期2000多人。

此时，正在干保洁员的许艳平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直到她遇上当地的一位校长，对她说：“我看你普通话讲得挺好，现在政府启动了‘吕梁山护工’项目，你去报名试试吧。”

许艳平四处打听培训的事情并顺利报上了名，入校前她还特意带了1000元学费，买了字典、笔记本等学习用品。结果到了以后才发现，培训班不仅不要学费，还发衣服，免费吃住。

护工培训包含理论课，许艳平就把老师讲课的PPT一张张拍下来，再整理成笔记。当其他人还在睡觉的时候，她便早早起来背诵，其他学员跳舞社交时，她也找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继续背诵。她说：“我还有为孩子上学借的8万块钱债，必须出去挣钱还上！”

26天后，许艳平顺利拿到了护理资格证，踏进了“吕梁山护工”的门槛。

在吕梁，人们把像许艳平一样围着锅台转、围着老公转、围着孩子转的女性称作“三转婆姨”。她们与恶劣的环境做斗争，不屈于“命运的安排”，凭着一股韧劲儿，一点点摆脱贫困，向着更明亮处坚定前行。

2016年起，随着吕梁市护工培训计划的开展，3万名家政人员走出大山，她们到大城市打工谋生，靠双手脱贫，成了家庭的收入主力。

正当许艳平欣喜于在北京找到家政公司工作时，她接到了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的电话，问她工作的地方在哪里。许艳平说，在北京。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妈妈，钱重要，还是我重要？”在女儿的央求下，许艳平放弃了北京的工作，选择在太原的家政公司做月嫂，第一个月，她便拿到了3000元工资。

月嫂理论上只需要负责产妇和婴儿的生活饮食，许艳平却总会多想一点、多做一点。看到加班回来的男主人，她会跟产妇沟通：“你老公回来了，你去问问他吃饭了没有，我去给他做一碗？”看到家里的脏衣服，她也会跟产妇沟通：“你老公的衣服也脱下来了，你看要不要一起洗了？”

如此，几乎有可能造成误会的事情，她都会提前沟通。洗衣服时，许艳平会把衣服兜全部掏干净，再把兜里的钱物用便签一一核对记录好，才算结束。

“我还年轻，多干点活儿累不死，只要让客户全家都高兴了才好。”细心负责的她和许多雇主都成为朋友。即使下户了，许艳平也抽空到老主顾家看看，去之前还会给孩子买件衣服做礼物。

之后，许艳平的工资涨到了4000元、5000元、8000元……靠着淳朴、勤劳的品质和精湛的业务，她得到越来越多雇主的信任和肯定，客户也从山西扩展到全国。

有一年，一家广州的雇主找到了许艳平，签了一个月8800元的护理工作合同。一般来说，去之前都会给她一半的定金，然而，仅仅工作半个月后，这位雇主将半年的工资都打给了许艳平。她很不解地问：“你一个月一个月给我也是可以的。”雇主却说：“你跑了这么远来照顾我们家人，就是来赚钱的，我知道你最近也缺钱，我现在把钱都给到你，家里安顿好，你也就能安心在这里工作了。”

护工是个“伺候人”的活儿，相比其他护工家人的不理解，许艳平因为15岁到湖南闯荡干保姆的经历，得到了家人的支持。在外那段时间，公公和婆婆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

许艳平是吕梁山护工中的一个典型缩影。5年时间里，她完成了从普通保姆到“金牌月嫂”的蜕变。“不到两年的工夫，我的月薪就上万元了。那一刻，我坚信，每个人只要肯努力，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2018年1月，許艳平再次回到吕梁，并当选为山西省第十三届人大代表。时任山西省委书记骆惠宁参与了吕梁市代表团的会议，在谈及吕梁市的脱贫攻坚战议题时，骆惠宁点名要让吕梁山护工许艳平讲讲自己的经历。

在此之前，连乡镇书记都没见过面的许艳平听到省委书记点名让自己讲话后，大脑一片空白，脸红得就像喝了一瓶白酒，不知道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这时候，骆惠宁说：“艳平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客套，说你想说的就好。”

许艳平将自己如何从“三转婆姨”到免费学护工的经历娓娓道来，护工对家庭与孩子命运的改变成为她此次发言的落脚点。

听完后，骆惠宁追问她：“你刚开始出去的时候，家人同意吗？”许艳平不敢撒谎，就直接回答说：“我刚出去的时候，丈夫觉得我是不光彩的，怕出去以后跟别人跑了。”

会议结束时，时任山西省政协副主席﹑吕梁市委书记李正印告诉她，好好准备宣讲，改变人们的观念。

从离石到临县，从宣讲台到家家户户，许艳平的故事传遍了吕梁山的角角落落，成为当地脱贫致富的“名人”。女儿也开始慢慢理解母亲，开家长会时还专门要让多年缺席的许艳平去。

许艳平的成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亲戚朋友主动来咨询相关事宜。每次，许艳平不仅会事无巨细地告知，还会传授自己的工作经验，给找她的人吃一颗定心丸。

省人大代表的身份让许艳平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与她一起第一批走出大山的二十几位姐妹，都在全国各地做月嫂，有时候遇上问题，许艳平也会帮忙与客户进行沟通，解决问题。久而久之，姐妹们便建议许艳平也开一个家政公司，大家一起干。

许艳平常说，大姐们身上到处都闪现着自己过去的影子。从不愿走出来，到不敢走出来，再到鼓足勇气走出来，她们除了要与家人做思想“斗争”，还不得不看邻里邻舍的眼色，但更多的是需要自己说服自己。

2019年5月，许艳平注册成立了吕梁市艳平家政服务公司，许多信得过她的姐妹都加入了进来。“我的愿望是通过自己的影响力打造出无数个‘许艳平’，利用这些年积累的经验和客户资源，让更多姐妹上岗就业，缓解家庭贫困的现状。”

在今年1月下旬召开的山西省两会上，许艳平建议在吕梁建立一所吕梁山护工学院，让更多人能够通过家政护工这一产业脱贫致富。她希望相关部门对现在已经走上就业岗位的“吕梁山护工”进行“回炉”培训，让她们能够更好地适应时代发展需求，更好地与市场接轨。

如今，艳平家政运营已经一年多，先后对200余位妇女进行专业的护工护理、家政服务培训，让120余人走上了护工护理岗位，100余户贫困户实现就业，年创收益约240万元。

为巩固提升吕梁山护工成果，实现就业创业同步推进的目标，吕梁山护工创业就业孵化基地于2020年10月正式揭牌运行。许艳平的家政公司也成功入驻，在政府的扶持下，房租、水电免费，办公用品统一提供，装潢、广告也有专人设计。

2020年上半年，受疫情影响，大部分人只能守在家里不能外出打工，面对这样的现实情况，许艳平更加坚定了坚持做好家政行业的决心：“家政行业可以让更多姐妹在家门口就业，就是遇到疫情这样的突发情况，也不会影响她们去工作赚钱。”这一年中，许艳平一口气拿下5家单位的物业保洁项目，先后安排了上百人就业。

然而，许艳平也吃过闭门羹。原本约好和医院院长谈合作，可到了约定的时间，却怎么也联系不到对方。许艳平很焦虑，不是因为联系不到人，而是因为疫情期间跟着她的200多个贫困户已经很长时间没活干了。

为了解决同样的问题，吕梁市在北京、天津、太原等地建立了6个服务部和17个服務站，同步建立“吕梁山护工”党支部和法律援助中心，用健全完善行业诚信体系、构建和谐融洽的服务关系擦亮“吕梁山护工”品牌。

专业化的培训教学、军事化的学员管理、统一的教材、统一的官方证书、统一的护工系列标准等一系列内容让吕梁走好了培训、持证、就业三部曲。2018年，在国务院扶贫办评选的“20个人社领域精准扶贫典型案例”中，“吕梁山护工”榜上有名。

截至2020年底，“吕梁山护工”已累计培训63517人，其中贫困人口26153人，实现就业34579人，人均月收入超过4000元，就业区域辐射京津冀等8省20多个大中城市。

经过5年的发展壮大，“吕梁山护工”品牌也吸引了来自海外的目光。2019年，吕梁山护工项目组收到了中国驻日本大使馆领事部参赞兼总领事詹孔朝的来信，提议将积极引进吕梁护理护工人才，为吕梁山彻底解决深度贫困助一臂之力。

为了让更多“吕梁山护工”学习国外先进的护理经验与世界接轨，梁向南亲自赴日进行考察与调研，他发现老龄化的日本对护工的缺口很大。于是，梁山护工培训就业领导组决定向前再迈一步，将“吕梁山护工”向国外输出，打造国际劳务品牌。

2019年，赴日介护培训班在吕梁卫校开班。

许艳平的国内经验与海外高薪的吸引力成为新一批“吕梁山护工”走出大山的新动力。与其他项目不同，赴日介护培训除了病患陪护、家政服务等专业培训外，还必须掌握基础日语、日本传统文化、风俗习惯等一系列内容。

只要通过专业技能考试、日语N4以上资格考试，就会由第三方派遣公司协助办理签证，并安排就业岗位。目前，“吕梁山护工”赴日介护培训已开展多期。参训护工62人，其中31人通过日语N4等级考试，11人通过日方面试。

2020年12月4日，吕梁市专门为首批赴日护工们举行了一场欢送座谈会。首批吕梁山护工赴日就业，看似一小步，实际上是一大步，在海外养老家政服务市场扩大了吕梁山护工的品牌影响力。

正如许艳平期望的那样—赴日护工的起程，如同“三转婆姨”的走出，而他们也必将再次回归，讲述更新的吕梁山护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