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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湾最佳辩手

2021-12-05刘凤琼

青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刘老师王老师爷爷

刘凤琼

从我记事开始,王老师在吵架这件小事情上,从无败绩。

大人们吵不过她,就教会自家的小孩子针对我。于是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黄毛丫头黄毛丫头的叫声此起彼伏,有时候两三个人领头,会快速汇集成一支声音洪亮的小小合唱团。

我回家扔了书包,书本掉下来沾了土灰,我边捡边哭,求王老师帮忙。

王老师慢条斯理做饭,我哭好了,饭也做好了。她敲着小酒杯,酡红的脸醉在灯影里。她说,你还回去不就得了。比如刘小二,他鼻子跟被拖拉机碾过一样,那个张什么来着,她那小眯眯眼,估计哭狠一点,眼泪水都要把眼睛撑破的,她有什么好得意。

说完了她就去睡觉,留我收拾她的小酒杯和一桌子花生壳。

我端起小板凳,站在上面,半截身子扎进大铁锅里,锅洗好了,两只衣袖也洗得滴滴答答冒水。这哭诉的买卖十分不划算,弄脏了书,没得到主意,还要做家务。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刘老师身上。刘老师春天出门养蜜蜂,出秦岭,去宝鸡、武威,采槐花蜜、向日葵蜜、茴香蜜、山花蜜,收完最后一茬山花花粉,在割稻子的时节回家。

小孩儿们来家里看热闹,他把瓜子一小把一小把抓给他们,或是把哈密瓜切成薄薄的一小片儿一小片儿递给他们。

可不许再喊人黄毛丫头了,晓得不?

十几个小脑袋瓜小鸡啄米般点头。

这法子短暂有效。刘老师在家的时候,我们大部分时间一团和气。等春末夏初他出远门,他们照喊不误,嗓门比先前大了许多。

刘老师当然知道根源在哪儿,他向王老师提建议:你莫跟人闹架,你讲道理,行不?

王老师坐在刘老师刚做好的柏木板凳上,跷着二郎腿,说:道理讲多了都是酸的。

刘老师只好扯扯我的两个小辫子,安慰我:你自求多福吧。

不过是同学们的起哄,我佯装毫不在意,久而久之,他们的声音下去了。但王老师跟唐怜香的战争,就比较持久胶着了。她们俩曾经好过一段儿。我们两家挨得很近,仅有一段小斜坡路,她家在斜坡上头,我家在下头,彼此不过半个足球场距离。唐怜香的公公跟我爷爷是亲兄弟,按辈分我喊她唐大妈。罗家湾的习俗,大人彼此称呼按照小孩儿对大人们的称呼来。王老师应该喊她唐大妈,但她站在门口竹林边上,用比村头电线杆子上的喇叭还亮的声音喊:

唐怜香,赶场去——

好嘞,王老燕,等我一下下——

唐怜香的声音又尖又脆。这么一来一回,全村人都知道了她们今天的活动内容。

她们俩背着竹编背篓,手挽着手,我眼巴巴跟在后面,她们走一走顿下来回头看看我,嫌弃我走得太慢。我们在雾气里走,前前后后有影影绰绰的人。草香味儿熏人的,是隔壁村的卖菜人 ,他打天灰灰亮就去了镇上一趟,这是回来挑第二担菜了。清水順着箩筐缝被晃到地上,王老师笑他卖水菜,他喘着气说,阿弥陀佛,是雾气粘上的。他将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一溜烟走了。

卖鸭子的,将剑鸭的翅膀交叉用稻草绑起来,背篓上盖着块深蓝色破布。剑鸭咿咿呜呜地叫,王老师上去掀开破布,剑鸭嘎嘎嘎吓坏了。她又笑,哎呀,你家鸭子对你意见大得很。卖鸭子的赶紧把背篓背在胸前,用破布堵住鸭子的视线。

王老师点评一路,唐怜香咯咯笑一路。到了镇上,雾气稀薄了,热闹的街道像被施了法突然出现。王老师和唐怜香先去服装店。王老师摸着衣服,叮嘱我,蹲这儿就行了,别钻人笼子里去。唐怜香补充,丢了正好,老燕儿你赶紧生个儿娃子。唐怜香有两个儿子,我爷爷钓了鱼先送给她,说小子们正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

王老师吼我,蹲老实了,谁敢偷你走,给我踹死他。

一般情况下,王老师和唐怜香跟店家的砍价拉锯战从评论料子开头。

嗯,卡其布,染色也可以,价格让一让呗。

啊,五十,太贵了。这个色其实有点不均,你看牡丹花太红,底色太白,不耐脏。三十吧?三十六,怎么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三十六可以了……

街上人挤着人。卖辣椒粉的,打辣椒的机器嘟嘟响。中药铺子,几十个抽屉半开着,医生一手拿着小秤,一手抓药,嘴里念着陈皮二钱、防风一钱、车前子二钱——粮食站卖种子,门口摆着许多敦实的粗麻布袋子,一字儿排开,有黄豆、刀豆、稻子、小麦、高粱——

我早就钻了人笼子,踩人家的脚,从缝隙里猫过去,瞧这家人的乖巧小背篓,那人头上缠绕的编发。等我看饱了,再回去服装店,王老师和唐怜香早不在那了。我听见她们的声音一点儿一点儿从人群中透过来,想认真听,却被旁人的吆喝撵走了。镇上横竖不过两条街,按照以往的赶场经验,她们晌午回家。服装店是必经之地,我坐在店门口的石板上等,津津有味地数石板上被锤子敲打出的纹路。纹路还没数完,我的辫子被王老师提起来。一顿胖揍伸长了脖子等待,但它最后等来了失望。唐怜香弹开王老师的手,抚平了我的乱发,她说:饿了吧,我们去吃饭饭——

“饭”字在她的舌尖颤了几颤,也在我的心里颤了几颤。

王老师起先不同意,但唐怜香把街口的哒哒面说得特别实惠好吃,尤其是辣子,她还没形容,喷香的辣子气味已飘过半条街,不管不顾地往我们的鼻子里钻。唐怜香牵着我小跑,从写着哒哒面三个大字的门头布幡下转进店,布幡的下摆的穗子在我们掀起的微风里来回晃悠。店门口的案板是拆下来的两张门板拼接的,门板下面用厚实的木凳支撑。一张门板用来揉面,摔面团,扯面条。另一张摆着几十个广口陶土碗,两个大胖肚子搪瓷缸子,一缸装着葱花,另一缸装着辣子油。门板后面是一口大铁锅,锅下煤炭烧得旺,热气腾腾的白烟在锅边跳舞。店主是一对夫妻,男的揉面拉面,女的盛面、浇辣子、撒葱花。店里有四套桌椅,都是老榆做的,板凳又宽又长,面子上了桐油,亮铮铮的。

唐怜香说,三碗哒哒面。

王老师截住她,两碗就够了。

三碗!

两碗!

三——

老板娘已经将三碗面端上桌子。哒哒面只有一根,筷头粗细,像一条白白胖胖的小蛇,盘踞在陶土碗里,顶上的碧绿葱花、红油辣子是盖在它身上的被子。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猫一样斯文,轻轻舔着汤水。辣和麻在舌头上缠绕着,是盘旋而上的藤蔓,一直延伸到五脏六腑。

我专心致志地吃,王老师和唐怜香专心致志地抢着付钱。总共一块钱,唐怜香把钱塞到男人手里,王老师迟疑了一下,她没好意思去抠开男人的手,便梗着脖子吼我吃快点。

我对哒哒面的美好回忆从冬天一直延续到第二年开春。唐怜香时常到我家里来,王老师教她织毛衣新花样,在枕头套上绣梅花图案。唐怜香的枕头套绣好了,正是初春时节。王老师在菜地里辟出一小块,专门育菜苗。先用锄头把土锄细,用清水、混了鸡粪的农家肥掺进土里搅拌,将泥土拌成黏糊状,一个一个搓成泥团摆在一起,将泡好的黄瓜种子、南瓜种子、丝瓜种子、冬瓜种子等摁进泥团,上面撒一层薄薄的细土。再用竹条插入周围的土,将泥团们圈起来,在竹条上盖一层塑料纸,用土块压住塑料纸的边沿。等十来天,小苗苗们长出来,早上天气好就把塑料纸掀开,晚上依旧将它们罩起来。王老师天天去菜地里看,经常在饭桌上向我和刘老师汇报,谁长多高啦,谁发了几片叶子。

刘老师说,你对我还不如对几棵小苗子。

王老师拿筷子敲着碗,回他:你要是结个冬瓜南瓜,哪怕开一朵花,我也对你这么好。

刘老师只好美滋滋地长叹一口气。

王老师的每日汇报只持续了半个月。那天她从菜地回来,沉着脸煮了饭,看我和刘老师吃得有滋有味,她拍了桌子:哼,哪个遭卖的,把我的菜苗每样偷了两团走。

我看着刘老师。刘老师笑嘻嘻地说,丢了就丢了呗,天又没塌下来。

王老师没搭理他,她踢我的小木头凳子,要我把凳子让给她。我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求助刘老师,刘老师摇头,我只好抬起屁股。我和刘老师看着王老师拎着小木头板凳走出门槛,她的身影从门框里闯过。

唉。刘老师叹气。

唉。我也叹气。

我们很快听到了王老师高亢洪亮的叫骂声。

哪个要断手断脚的偷了我的菜苗!有种就站出来。没种的话,你这辈子就是个乌龟。人家乌龟都要脸,晓得钻壳子里,你这遭瘟的贼连壳子都莫得,死了阎王都不收!

她坐在家门口不远处的田埂上。田埂横着,正对着村子中央,田埂两边散落着村里人的房子。她把这一段反反复复念了五六遍,回答她的只有家家户户从烟囱里轻轻扭出来的炊烟。我和刘老师看着彼此,正要窃喜,唐怜香的声音从斜坡上头奔来了。

我拿的,怎么了!几根破苗你稀罕什么劲。瞧你这穷样,一棵苗舍不得,一碗面舍不得,你都卷进棺材好了。你欠我两碗面,我搬你几棵苗,公平得很。

王老师顿了半晌没说话。左邻右舍都挺安静,骂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大家都等着王老师往下接。我猜今天应该会早早结束,想去田埂上帮王老师把板凳拿回来。刘老师拿出一个泡了胖大海的玻璃茶杯,要我送过去。

他说,让你妈好生点,别把喉咙震破了。

我抱了茶杯,风一样跑到王老师身边。王老师居然冲我笑了笑,挥手让我回去。她喝了水,清了嗓子,词语句子像从深海游到水面的鱼群,络绎不绝地从她嘴里跑出来。

嘿,唐怜香。你这名字取得好哇。怜香,唉,你爹妈是个明白人,晓得你长得太平整,虽然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勉勉强强算得上个人样。怜香是让我们喊你的时候,可怜可怜你,毕竟你只有个人样,对你不能要求太高。

别人长眼睛是看东西的,你长眼睛是配相的,你这种人,哪里用得上眼睛看呢,你哪里晓得人家对你好呢。嚯,两碗哒哒面,好大的恩情。你从腊月到我家来,中午吃饭,晚上吃饭,像个叫花子样赖在我家不走。反正我饭煮多了剩下来是给狗吃,不如分一碗给你吃。你吃了你能消化啊,你早晚肠穿肚烂。

就你那两只爪爪,能种出瓜来?教你打十回毛衣你能错二十回,你做梦周公都要把你赶出去。偷东西就是偷东西,还好意思说搬走。村里男的女的多得很,你全部搬你家去呵……

王老师像一挺机关枪,哒哒哒哒哒。唐怜香没有丝毫插嘴的机会,等王老师停下来她还没接上去。

刘老师站在门口喊:差不多了。

王老师敞亮地“哎”了一声,拎着小板凳,甩着手,一颠一颠从田埂上蹦回家。唐怜香后知后觉地骂起来,不外乎问候王老师和刘老师的祖宗。王老师还想出去继续,刘老师说,行了,她男人和我一个祖宗,她连到底该骂谁都没搞懂。

王老师惊讶,你怎么不去讲道理了。

刘老师笑,我是可怜你对人一片心,还不如两碗面。

王老师转过来拉我的辫子,板起了脸:你莫跟你唐大妈闹架,大人的事归大人,小娃儿的事归小娃儿,你见到她,还是该喊唐大妈。

但唐怜香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她每次路过我家门口,我喊她,她扔给我一个白眼。她对我和王老师态度冷淡,对刘老師和我爷爷的态度却软和许多。我跟刘老师去菜地里剥牛皮菜,唐怜香在她家的菜地里锄草。

刘老师先挑起了话头,他向她道歉,说王老师天生一张铁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唐怜香笼着她额前卷得自由奔放的碎发,叹气道:我才没那么小气的,倒是你有这样的婆娘,日子难过,如果当时——

过去的事没啥好讲的。刘老师打断她的话,加快了剥牛皮菜的速度。很快一大一小两只背篓都满了,我走在前面,刘老师走在后面。唐怜香在我们后面补充说,你常年在外面,你不晓得她跟几个男的打得火热——

刘老师又打断她:我让她请人帮忙的,她挑不动许多粮食。

我觉得他们的对话好生奇怪,回去便悄悄学着告诉王老师。晚上吃饭的时候,王老师准备了两个酒杯,倒满高粱酒,推了一杯给刘老师。刘老师不打自招,将他相亲的陈年往事倒了出来,他满不在乎地说,是介绍人牵线的,他没看上唐怜香,人家也没看上他,所以她说那些,他才不信。

王老师不说话,只顾着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到脸色酡红。她又开始敲杯子,敲桌子,跺脚。刘老师给她倒酒,重复说,辛苦你了。他们俩一直喝酒,我悬着心等,没等到闹架场面,我在溢满油菜花香的夜风里睡着了。

油菜花最顶上的一朵也开过的时候,刘老师带着蜜蜂们出远门了。离家之前,他请村里叔伯吃饭,要他们关照我和王老师,农忙时节搭把手。他们应了,在收油菜籽的时候拿着镰刀上门。王老师不领情,让他们去自家地里忙活。她递给我一把小小的镰刀,教我割下挂满菜荚的上半部分油菜秆。我光着脚,脚趾爪在泥土里,痒飕飕的。割完油菜,她领我去河边洗脚,我们坐上斜在水面上的青木树树干打水,吓唬过往的小鱼。王老师说,等农忙过去了,她奖励我一件新衣裳。

我当真了,学着王老师的样子,握紧了镰刀。我的掌心起了水泡,水泡退了长了茧,茧子一层一层加上去,右手大拇指指根处的皮肤坚硬如树皮。王老师捏着我的茧子,掀开爷爷家水缸的石板盖子,舀走了爷爷养在里面的大鲫鱼。她做了红烧鱼。

爷爷从镇口的茶楼打牌回来,我正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吃鱼。他见了地上的鱼骨头,一脚踢过来。王老师托人从县里买回来的不锈钢小碗滚出去很远,一路敲着小石子,叮叮当当,在一个大石块的拦截下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我心疼鱼,心疼米饭,咿咿呜呜地哭。

爷爷把小碗踢得更远,它挂在野草梗上,快要掉进水田里。

我哭得更大声,遗传自王老师的大嗓门开始展露威力,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邻居们以为王老师在暴揍我,端着碗来到我家院门口看热闹。爷爷气愤地对邻居说:她胆子太大了,偷我的鱼。我的鱼是给聪聪和明明吃的,不给野娃子。

聪聪和明明是唐怜香两个儿子的小名。

唐怜香站在竹林那头观望,她挺大方地说:老爹爹你送的鱼,我家这两个都吃得再也不想吃了,你就让别人吃一点点嘛。

邻居们在咀嚼食物的间隙挤出些话:多大的事,都是娃子嘛。吃了就吃了,女娃子也是自家的人。

芝麻大小的家务事没什么好稀奇的,大人们很快端着碗回家了。爷爷要王老师赔他两条活鱼。王老师一直抱着两只手,那样子好像这些事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让爷爷去找刘老师。

爷爷补了一脚,将我的小碗踢进水田。他说:就是你一肚子坏水,你要分家,你要生女娃子,你让我儿不听我的话。哼,你这种人要是早生出来几十年,早就被休了。你看人家唐怜香,看看湾里当儿媳妇的,哪个像你。你是螃蟹变的,横行霸道。

他不该提唐怜香。

王老师原本懒散抱着的双手忽然叉到腰间,她跑到竹林边,冲上头喊:唐怜香,我家公爹看上你了,你要不要来我家住?我家二楼有一间空着,你要是不嫌弃就搬过来。

王老师几句话炸了两个人,爷爷和唐怜香不依不饶地跟她吵起来。起初是爷爷痛斥王老师不孝顺,譬如刚嫁过来吵着分家,四季最先成熟的菜没有先送给他,不给他洗衣服,不管他生活,霸占刘老师不准他们父子俩说话。他每件事说了大半句,王老师就截住往下说了。

她说尊老爱幼,你爱人家的娃儿,你就去求人家的尊敬,跟我有什么关系。孝顺,你看这个孝,下面是一个子,你找你儿娃子去,你自己的儿娃子不听你的,人家好好一个讲道理的人为啥不听你的,你动脑壳想一下。你要生拉硬套,人家唐怜香嫁了,娃儿生了两个了,你想搞哪样,把我们两家拆了重新组合?你问问你大侄儿同不同意,问问你自己的儿娃子同不同意。你自己为老不尊,还想我把你供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憨包,是块泥巴任你捏。还有你,唐怜香,你这辈子是没吃过鱼哇,别人家的公爹送个啥你都收,你是蚯蚓没骨头还是这辈子只会摊手板朝人要。你连蚯蚓都不如,蚯蚓都晓得自己钻泥巴——

王老师说起来滔滔不绝。她记忆奇好,爷爷什么时候送了鱼,唐怜香什么时候在背后跟刘老师说她的坏话,加之刘老师之前请了那些叔伯,她为什么不敢让人帮忙干活,她一条一条地陈述,惹得离开的人又回来观望。

在农村,流言是有翅膀的,不消半天就能飞到周边的几个村子。王老师的这些话,句句戳中要害,天知道传出去后会滋生多少个版本。爷爷和唐怜香只想把自己撇干净,他们想不出别的法子,拿了香、蜡、纸钱,要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向天赌咒,以证清白。赌咒是村里比较流行的断交方式和自我证明方式。向土里插进一对蜡烛、三炷香,点燃一堆纸钱,让苍天为证,自己立下毒誓,譬如跟此人绝交,如有反悔,天打雷劈,或者告知上天,自己从未做下对方叫骂之事,请上天查证,如有虚言,自己甘愿五雷轰顶。不论事情真假,一旦发展到赌咒阶段,双方的关系再无修复可能。

偏偏王老师还抱着手,佯装叹息说,别麻烦老天爷了,它可管不了这么多。

唐怜香禁不起激,点燃了蜡烛。

年过九十的邻居奶奶,颠着小脚拉住了王老师。她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场闹架的胜利者,我的妈妈,当时全村唯一念过高中、被大家赐予外号王老师的普通农村妇女,伏在邻居奶奶肩上,呜呜地哭了。

仪式没能顺利进行,赌咒失效。但此后王老师几乎不跟爷爷和唐怜香说话。年底杀了年猪,做了腊肠,熏了腊肉,王老师要我给爷爷送去。炖了老母鸡,或是打了上好的高粱酒,她分出一些让我端到爷爷的桌子上。起先她会问我,他吃了没,喝了没。后来她不问了,只管让我源源不断地送。

至于爷爷依然送东西给唐怜香,帮她编箩筐、收稻子,王老師都装作没看见。王老师摸清了河流的脾气,她教我掰开河边的大石头,把大螃蟹拣出来,用稻草串成一串。夏天水位落下去的时候,她拎着塑料桶,拽着我去桥墩下捡螺蛳,鸡蛋大小的螺蛳傻乎乎地趴在石桥墩子上,一捡一个准。她经常朝我泼水,我嘴里满是鱼腥味的河水。她捏我的手和脚,得意地说,我们有手有脚,我们能看书识字,我们不求人。

她岂止不求人。她也不准别人求她。

有一段时间,陆陆续续有外乡人来村里乞讨。有人是家里真遭了难,比如房子塌了,房梁落下来家里人被砸瘫痪了。他们出来乞讨,不要钱,只要大米、麦子这些维持生活的东西。还有一些人,据说是小偷。他们白天出来到各村转悠,看哪家的门好打开,在哪家标了记号,晚上去药狗,偷腊肉、电视机,甚至偷走过一头生猪。村里人辨不清这些人是真遭难还是真小偷,一见外乡人来了,赶紧锁上门,不让他往家里瞧。但真小偷的规矩是从不空手,如果没有得手还会回来,为避免惹恼了真小偷,一般人家会用不值钱的土碗盛满粮食放在家门口,任由乞讨人带走。

我家在村头,是全村人去镇上赶场的必经之地,自然也是乞讨人员的必经之路。王老师不在门口放粮食,她跟对方聊天,有时候给一点钱,有时候送一些粮食种子。有一回来了个中年男人,他拎着蛇皮口袋,身上穿着打了蓝布补丁的衬衫,墨色长裤卷到膝盖处,脚上的胶鞋破了,露出两个深棕色的脚趾。他见到我和王老师,先双手合十作揖,他的嘴巴干裂了。王老师让我从锅里舀一碗粥给他。

男人喝了粥,讲起自己的遭遇。他说他是河对面村里的,房子被火烧了,家具粮食全部烧没了,有两个小孩要养,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来讨饭。

王老师问他,你今年几岁?

三十多点。

她忽然指着男人的鼻子,凶他:你一个壮年男人,没断手断脚,没脑壳起包,你好意思摊手讨饭。

男人小声辩解:我也是没办法。

哪没办法?去信用社贷款修房子,去广州打工。办法多得是,你偏偏要捡最安逸的办法,你一家一家去说自己好可怜,你以为别个真的同情你?像瘟神一样嫌你,躲你都躲不赢,还给你粮食给你钱?手板向上摊开要多难看,你要手心向下把东西送给人。

男人说不出话,眼窝已经红了。几个路过的人站在旁边看。唐怜香刚好背着背篓准备赶场,她从背篓里拿出准备去场口卖的红薯,递给男人。男人不敢接,她夺过男人手上的蛇皮口袋,把红薯扔进去,还大声说:你莫听这个女人乱讲,她这种人是劳改犯投胎的,心硬得很。

王老师大笑起来,她指着唐怜香:你是泥菩萨,装什么好人。你要真有本事,你去把他家房子修起来,把他家柜子装满粮食。你以为装好人容易啊,你要能装一辈子好人,我改了名字跟你姓。

唐怜香呸地吐了一口痰,冷冷地笑了:不如你现在就跟我姓。

王老师白她两眼:你先把你家房子腾出来给人家住,只要你敢让出来,改个姓算啥。

男人为难地劝解,让她们俩别为自己吵架。他把红薯捡出来,规规矩矩放到地上,再次双手合十,朝王老师弯腰鞠躬,转身快步离开。他衣服背后的线裂开了,脊背在阳光的照耀下黑亮黑亮的。

王老师喊住他,给了他十块钱。他推脱不要,王老师说是借给他,她等他赚了大钱连本带利一起还。男人说了好几遍谢谢,又急又快地走了。那是九十年代初,我上幼儿园一学期的学费才七块钱,猪肉单价不足一元,寻常人家一个月才买一次猪肉吃。王老师把钱拿给陌生男人,成了唐怜香嘴里的谈资,她见人就说,人人都觉得王老师的作风出了问题。王老师自然气不过,等唐怜香从家门口经过,她站在路中间警告唐怜香——这辈子别栽到我手里。

唐怜香噘起薄薄的两片唇,从鼻腔里哼了两声以示回答。

王老师和她彻底交恶,但凡跟唐怜香走得近的人,她都刻意亲近。她有一双巧手,织毛衣、做卤菜、纳鞋底,样样精通。她又肯将这些毫无保留地教出去,给她们出主意管孩子,斗公婆。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王老师在罗家湾的口碑越发好了。谁家有不听话的小孩儿,家里人只消说一句,让王老师来跟你讲,小孩儿立马乖了。因为他们早就领教过王老师的厉害,她说出的话比打在身上的棍子疼多了。

而唐怜香,独来独往,跟村里人牵涉越来越浅。她的两个儿子挺争气,先后成家立业,各自有稳定的工作。儿子是她的门面,她从我家门口路过的时候,总是昂着头,像一只敛着翅膀的大鹅。王老师说,这头老鹅不看路,会摔跟头的。她的预言在半年后得到了應验。

从我家通往公路的路上,有一道三尺宽、五尺高的水渠,水渠上搭了十来厘米厚的石板。村尾有家人修房子,板材不够,又怕村里人骂,半夜来把石板顺走了。唐怜香早起赶场,连人带背篓栽进了水渠里。她喊了两声救命,晕过去了。

王老师这几年睡眠浅,外面有一丝风吹过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用胳膊肘撞刘老师:喂,外面有人喊,好像是唐怜香。

刘老师翻个身,不想搭理她:村里哪天没人喊,个个喉咙都像安了高音喇叭。

王老师一脚把被子踢到床底下,掐刘老师的胳臂,起来,起来!

刘老师无奈,被她押着出门。他们在水渠边找到了昏死的唐怜香,刘老师骑摩托车载唐怜香去镇医院。王老师拿着存折,把还没到期的定期存款取了出来垫医药费。

唐怜香得了急性脑出血,医生说幸亏送治及时,再晚一点可就没命了。唐怜香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他们给了王老师一笔钱托她照顾。王老师跑医院跑得很勤快,她跟我说,她再也不讲别人栽跟头的话了,以后要收敛性子,做个慈祥的老奶奶。

我笑,刘老师也笑。

后来唐怜香的病治好了,只是说话不利索,前言不搭后语。她跟王老师又好上了。她在我家门口喊,老燕儿,赶场——

王老师说:等一下下。

王老师顶着才染好的黑发,挎住唐怜香的胳膊。她们出发的时候,浓雾渐渐退散,阳光毫不留情地找出王老师精心藏匿的白发。我和刘老师走在她们身后,刘老师悄悄说,你妈现在不跟人闹架,我还有点不习惯。

是呀,我也喜欢她曾经飞扬跋扈的样子。我在心里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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