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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刺身

2021-12-05王芾

青春 2021年12期
关键词:黄狗蜻蜓老太太

王芾

好几天前,我突然不再失眠了。郑老太太因为狗的事情找到我时跟我说,王鲁,你帮我找,你在行,我给你钱。我找东西有一套理论,大多时候需要灵感的眷顾,在外人看来经常出于奇迹,近乎玄学,我知道自己只是禁不住对角落的兴趣。从科学的层面上来说,我怀疑我的晶状体有问题,长得异于常人,视野宽广,所以“战无不胜”。但是我能一直保持成功的纪录是因为我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从来不找活物。

我找得最多的是钥匙,其次是钱包,再者就是身份证。自从村子里传开我的名声以来,我上个月只休息了四天。我几乎跑遍了所有村民家里,我进入后,常常左顾右盼,屏息静气,一边听物品的主人描述他们要找的东西,一边开始打量各个角落,绝不再与任何一个人交谈。通常在他们安静下来,即将陷入绝望的时候,我就立马迈步,走向一个地方,他们要找的东西也就在那里。我找东西通神的能力开始在镇子上广泛流传,所有人都不再相信“找不到的东西放两天,自己就会出来了”的说法,他们都讶异于东西出现的地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的老天爷,这上哪儿找去。我总能找到,从不失误。刚开始我以此为傲,后来我逐渐厌倦,最后我失眠了。我失眠后,经常在找东西的时候走神,看向别人家里不该去看的角落。后来所有人都发现了我的异常,他们常常面部熏红,有些害羞地跟我讲,要不算了吧王鲁,过两天自己就出来了。这进一步加重了我的焦虑。我的判断力因此大幅减退,经常走向错误的地方,拿出本来就不该出现的物件。后来就没人找我了,准确地说,所有人都躲着我了。我在家里调养了一段时间,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发现我们原来有两个村子,一个村子是属于道路的,另一个村子是属于房屋的。在我失眠的第六天,我终于睡着了。醒来后,郑老太太就在家门口等着我,她瘦得像一只一百岁的蚂蚁。她说,我的黄狗丢了,王鲁,你帮我找,你在行,我给你钱。

郑老太太的狗是远近闻名的恶犬,黄毛白花,腿短身长,见谁都咬,专门吓唬小孩,但又游刃于安全地带,脾气凶暴了十几年,从未伤过任何一个人。郑老太太恳求我帮她找狗,但是我还没有答应。我找的东西不应该是活的,它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等着我走向它们,活的东西有它們自己的想法。

据王吴阳说,郑老太太回去的路上一直在骂我,骂得很难听。王吴阳说话老郑重其事,他问我,你是不是偷了郑老太太的狗?我说,我没有。王吴阳替我分析,除非我找到那条恶犬,否则我肯定要背负这个罪名。我说,我跟黄狗没仇没怨,凭什么要背负这个罪名。王吴阳说,那么多的东西你都找到了,像是你变出来似的,你偏偏不找黄狗,这跟你把它藏起来了没有区别,村子里恨黄狗的人那么多,你要么自证清白,要么就是为民除害。王吴阳虽然人讨厌了点儿,但是总能把我说服,这就是接下来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事情的原因。

我答应了郑老太太帮她找狗,她立马给了我五十块钱,说,我给你一百。意思是找到后再给剩下的五十。我想要推辞,郑老太太说,这就是摁了手印的,你赶紧花。我跟王吴阳拿着这五十块钱去了小卖部,买了四瓶雪花,两包辣条,六包干脆面,剩下的买了一包价位合理的烟。我喝着酒,抽着烟,神情冷漠地看着王吴阳,说,我预感找不到。王吴阳吃白食有自己的绝招,就是没吃完从不发言,言多必失。当天晚上他陪着我,在星光下我感到分外孤独。王吴阳过完年就要离开村子了,他向往远方。我在镇上的加油站上班,即将成家立业,现在为了一只狗的事情把我们两个绑在一块儿,生死有命,聚散在天。我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吼:天下唯我独尊。王吴阳显得十分冷静,跟我说,有可能扰民。

加油站即将搬迁,我专心地找狗,王吴阳只等着过年放炮,现在决定一心一意地陪我。即便如此,我依然感觉到内心清冷。王吴阳跟我是小学同学,高中毕业后他就喜欢往鞋子里垫内增高,米黄色的,夏天用的没毛,冬天用的有毛,据他说是橡胶底,山羊毛,看起来很摩登,可惜大部分人看不到。我一米七,王吴阳一米七二,穿上鞋子他就变成了一米七六。走在王吴阳身边,我常常感觉往日的时光正在逐渐地把我抛弃,连他的身高都飘忽不定。自从我进入了二十五岁,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扭动变形,只有角落在边缘处尽力地维稳,它始终被遗忘,但也始终就在那里。

找寻活物我没有任何灵感,只能靠闻,知情的人给我线索,我再一一去证实,在这件事情上我天赋尽失,但王吴阳热心这个。他告诉我,见到男的,甭管年纪多大,一律喊叔,见到女的,甭管年纪多高,一律喊姨,这是要诀也是秘诀。按他的说法,每个人心里住着的都是风华正茂的自己,不要轻易提醒任何人关于时光来过的消息。我虽然决定与他共谋,但依然在开启交流中耗费了太多时间,王吴阳最后决定放弃我,让我专心搜集灵感,他负责外交事宜。但整个过程依然枯燥乏味,缺乏浪漫色彩,我是个时刻需要被赞美的人,有求于人不是我的长项。王吴阳开着大阳摩托载着我,在迎面吹来的风里,劝我尽心尽力,权当玩耍,我越发地感觉到我是被他的思维方式要挟了,没有人会在意郑老太太,我根本不想找狗。

就在我快要丧失动力的时候,村长告诉我,郑老太太快不行了,按电视剧里的说法叫回光返照,黄狗死了,她亲手埋了。我正想恍然大悟的时候,王吴阳阻止了我,问村长埋葬地在哪儿,村长立刻咦了一声,说,那哪有人知道,郑老太太那个脾气性子,你费这事儿根本上就是捣乱,好好陪郑老太太过了这段就感谢天感谢地了。王吴阳说知道了,然后拧动车把,一路开始飞驰。在剧烈的风声中,王吴阳问我要怎么办。我说,继续找。王吴阳换到了四档位,搞得我血脉偾张,他大吼大叫,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但是我感觉他在赞美我,我的脸被冬风刮得生疼,全是英雄主义的余韵。

我们来到了废弃的砖窑厂,仰望着高耸的烟囱。它已经熄灭五年了,静默地俯视着旁边的人工湖,据知情人透露,人工湖深二十米,烟囱高二十米。一高一洼,顺着烟囱往天空的方向看,经常就能满足我们对于湖底的想象。找狗在外,我比较潇洒,穿得很少,王吴阳从村长家里回来后,从亢奋状态缓慢跌落至精神不振,现在身处旷野,他神情颓然,沉默不语,再坐下去就是我陪他挨冻。我起身拍了拍屁股,跟王吴阳说,回家吧。王吴阳这才看向我,跟我说,王鲁,我看见李瑞松了。

李瑞松是我们小学的班花,王吴阳喜欢她,至今已逾二十年。小学毕业那天,王吴阳蹦着跳着告诉我们几个亲近的朋友,说自己要向她表白,胸口戴着红花的校长正好路过,一直盯着王吴阳看,直到王吴阳也看向了他,两个人像乌龟一样赛呆。校长把王吴阳和李瑞松叫到了一块儿,校长跟李瑞松说,王吴阳喜欢你,要跟你表白,你答不答应。李瑞松低着头,羞红了脸。校长又问了一遍,李瑞松这才摇了摇头。当时我们班的同学围在一块儿,全都笑了出来,我笑得极其大声。后来我在电视剧里看到西式婚礼,没想到校长当时就那么先进。这对我来说是个痛苦的回忆,等到我情窦初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当时不笑就好了,总觉得对不起王吴阳。不久后李瑞松的父亲到外地工作,李瑞松也离开了家乡,粗略一算,我都快十年没见到李瑞松了。

我问王吴阳,李瑞松在哪儿。王吴阳说,就在村长家里,跟他爸一块儿,坐在村长堂屋门口,他爸在吸烟,李瑞松化了妆,在望向地面,他爸的头发全白了,他爸不是很年轻吗,李瑞松看起来样子没有大变。王吴阳说了一大堆,说得这么仔细,不像是在骗我,说着说着他就走向了摩托车,我跨上后座,仅凭车速就知道王吳阳有了心事。他车技鲁莽,不问东西,但又刹车精准,甩尾绚丽,每回他来加油站的时候都像是冲着我来,结果刚刚好停在九十三号汽油面前,我惊魂未定,他嬉皮笑脸。这次回家他开得尤其慢。

郑老太太每天晚饭后都来找我过问找寻黄狗的进程,我每天尽力地造出一个悬念,始终不去捅破,郑老太太为我加油鼓劲,每次也都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她向我说她的黄狗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听话,通人性,说给它什么它都懂,又说,钱我会给你的,王鲁。郑老太太每次转身淹没在黑夜里,踟蹰着步子往回走的时候,总念叨一句,黄狗好,黄狗好,知道疼我。每次看到郑老太太拄着枣棍拐杖来,又拄着枣棍拐杖走,我都觉得黄狗应该还活着。我想鼓起动力,但实际上所向无路,任凭如何也找不到黄狗的一点儿线索,在传闻里它已经自然寿终,狂吠西去。每天晚上我的愁闷郁积,无处挥发,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那些白天的人,也都被不同程度的夜色包裹着,一层一层,如隔轻纱,无法靠近。

王吴阳还是按时来接我了,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依旧按了两声喇叭,与之前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这次没有吼叫我的名字。我咀嚼着早饭,锁上门扇,与他打上照面后,他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咧嘴嬉笑,郑重其事了。我缓慢地跨上后座,他缓慢地往前挪车,低声问我,今天有没有灵感,我们去哪里?我说,去窑后小学。我以为能刺激他一下,结果他二话不说就拧动了车把,把我的心意和身子都闪了一下,搞得我不知所措。窑后小学离我家就二里地,他一路上狂驰冲刺,像是上课铃响,即将迟到。我在路上被灌了一嘴的冷风,主要我想告诉他我现在的灵感:要是我们小学时就会开摩托,那至少早上能晚起十分钟。王吴阳全不在意,我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块块独立了起来,他开这么猛,要冲向哪里,我心里知道,但是在安全性方面我从来对他报以恐惧的怀疑。

窑后小学八年前就合并到了乡里,现在被改造成了打火机厂,两年前发生了一次火灾,无人伤亡,但小学被烧成断壁残垣,面目全非。打火机厂现在是村庄经济的支柱性产业,村长带头捐钱,又向乡里申请了一笔经费,这才又重新复建起来,但早已经不是我们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王吴阳停下摩托后,我俩望着往日的大门,一点儿都不想进去。我拍了拍王吴阳的肩,说,走吧,王吴阳没有犹豫,他甚至都没有熄火,直接又开了出去。我的计策失效了,我今天早上就打定主意想让他感伤,让他感伤我总是很快乐,总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充满了人情味儿,有点儿像文人骚客,意蕴十足。但是王吴阳没接我的招儿。

去村东口的路上,王吴阳一路没说话,他在小卖部前停下了车,说,我去买包烟,你喝什么水。王吴阳主动花钱,一般情况下都会有事儿,我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做足了心理准备。他回来后,给我让烟,我胆战心惊地接住后,他重新发动起摩托,边开边跟我说,李瑞松在找一个人,叫贾蜻蜓。

王吴阳把车开进了村东头的树林子里让我下车,递给我可乐之后,他喝了一口雪碧,跟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问他贾蜻蜓是谁。王吴阳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一件事情。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姓贾,我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听说过有叫贾蜻蜓的人,我问王吴阳,我能帮你什么忙。王吴阳说,找贾蜻蜓。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跟你一起。我说,你第一句我不明白,你第二句我就明白了,这事儿好说,能做足。王吴阳变得严肃起来,说,我说真的,真找贾蜻蜓。他自从看到李瑞松后就不再爱开玩笑,我有些迷茫了,我问他,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王吴阳低着头,接着又喝了一口雪碧,跟我说,反正得找到他,很重要,你有这能力。

我们出发去找李瑞松。我坐在后座,侧过王吴阳的寸头脑袋往前望去,护路林在急速后退,我的目光虚焦严重,看哪儿都定不下心,我现在可能就在失眠。王吴阳看起来又那么悲壮,我想唱歌,洗涤一下我的心情,但脑子里全是男女情爱、伤心情歌,唯一合适的只有《精忠报国》。离年关越来越近,气温下降得厉害,王吴阳的摩托又在不断杀风,我气势全无,最后作罢,把旋律揉碎了卡在嗓子眼儿,拖长尾音大吼了一声,王吴阳全然没有理睬。我说,王吴阳,你心里到底在想啥,你这个样子我可看不下去。王吴阳说,心里想的都是好事儿,就是脑子有点儿乱,你先别逼我,让我冷静冷静。很多我们的小学同学在高中就顺利终止了学业,步入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四散各地,孤独生活。想把回忆聚拢起来,只有等到过年,在村庄里与正在回家的人偶遇分别,在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上被回忆射击,搔痒搔痛,无法预测。许多人从外地回来后,被城市改造的痕迹很明显,都染了黄头发,女孩儿化了浓妆,尤其集中在眼睑部位。我和王吴阳发现以前漂亮的那几个女孩儿,眼睑处喜用紫色,王吴阳说这是图喜庆,紫气东来。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年来我们的确都没有提起过李瑞松。

王吴阳在村南口降低了车速,而后在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了下来,跟我说,到了。整个路程中我分心严重,一直在想郑老太太的黄狗,总觉得郑老太太今天晚上饶不了我,越想越把自己搞得很焦虑。王吴阳拿胳膊肘戳了我一下,李瑞松正从家里走出。她上身穿着一件貂皮短袄,下身穿着一条亮晶晶的毛边短裙,把自己的屁股包得鼓鼓的,露出雪白的大腿,上边冬天,下边夏天,显得精神很矛盾一样。她一看到我们就笑,我的家乡冬天气温很低,一张嘴都是雾化气体,李瑞松嘴边经常氤氲着雾气,又美又朦胧。李瑞松说,王吴阳,王鲁,你们怎么在这儿?我低声跟王吴阳说,完蛋了,她走过来了,你跟她搭话。王吴阳犹犹豫豫地说,瑞松,你怎么回来了?王吴阳语气轻柔,娇羞横溢,我知道,这就叫作再续前缘。电视剧里放过,《白蛇传》。

李瑞松沁人心脾,浑身都是香气,靠近我们时说,我回来找人。王吴阳问,找谁?李瑞松说,贾蜻蜓,对了,你们应该认识他,你们认识他吗?我端详着李瑞松的面庞,她的确变化不大,但是眉毛显然被修理过,柳叶形状,十分简约。单凭这一点,我已经自作主张,丧失了跟她叙旧的勇气,往事芜乱,我缺乏修剪的能力,我肯定会提起她的眉毛,这不是一件会令人愉悦的事情。但王吴阳看起来很自在超脱,他说,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李瑞松请我们到她家里,整个过程中,王吴阳都在炫耀我找东西的能力,我只能连作谦辞,告诉李瑞松,找东西的确还可以,但还没找过人。李瑞松说,这两年里我一直在找他,我一回到村子,我就知道他肯定在这里,但是他一直躲着不肯见我,我回来两天了,昨天差点儿就找到他了。

但是贾蜻蜓到底是谁,李瑞松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你们认识,王吴阳,王鲁,你们肯定认识。王吴阳说,我也觉得我认识他,但想不太起来了,王鲁,你还记得吗?我一看就知道王吴阳在撒谎,我说,我记得,有点儿印象。王吴阳順势说道,瑞松,我跟王鲁一起帮你找贾蜻蜓,可以吗?王吴阳说完后,李瑞松就开始看着他,两人对视良久,情感逐渐丰沛,但头颅都挺立着,谁也没挨近谁。我停止呼吸,期待骤然上升,毛孔次第封闭,这要是他们亲上了,我当即就会大吼,要不然助纣为虐,我居心难安。

李瑞松低下头,哭了起来,跟王吴阳说,不行,只能我一个人去找。王吴阳想要安慰李瑞松,但是双手挣扎,不知道要放到哪里,他点了点李瑞松的胳膊,说,没事儿,我们不会让他发现的,是不是,王鲁?我说,是的,我们不会让他发现,我们可以尾随着你,你在我们前面,我们两个在你后面,找到他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我们就装作不认识你。李瑞松认真地考虑着我的话,接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说,贾蜻蜓什么都知道,我们瞒不过他的,他什么都知道,他白天的时候不出现,只在晚上的时候出现,他晚上的视力比我们要好,我们来不及看到他,我们就被他看到了,到时候他就再也不愿意见我了,他有夜视能力。

从李瑞松家离开的时候,王吴阳问我有什么灵感。我说,这种事情还是得找人问,郑老太太的黄狗还没找到,整体难度上升了。王吴阳将摩托车开得很慢,一边开他一边说,我觉得我认识贾蜻蜓,我总感觉我要认识他,不是之前认识,就是即将认识,或者在未来认识,王鲁,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语焉不详,王吴阳也不再追问。

郑老太太晚饭后又来找我,我白天积累的素材量不够,今天编造的悬念张力不足,郑老太太越听越高兴,说,太好了,我的黄狗快要找到了,我去等黄狗回家。郑老太太今天的嗓音有些嘶哑,看起来很困,我想关心她,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转身离开,身影在黑夜里逐渐隐没,不断地说我是个好人。

晚上我又失眠了,我等待的困意全部消散在了黑夜里,它们胡冲乱撞,拉扯不清,又任意消逝,突然振作,仿佛要将我能够想到的一切都连接成线,钩造出一个深邃的网,密织住我,清退夜色。我左右互搏,无能为力。没有人在黑夜丢失东西,也没有人在黑夜里找过我,他们相信只是夜色藏匿了他们需要的一切,当自然醒来时,所有东西都将出现在眼前,分毫不差,巍然屹立。即便是在夜里丢失了重大物件,人们也姿态从容,盲目乐观。视力的缺陷总能给人们安慰,无论事情是大是小,是始是终。当日轮上升,日光下降,所有人都开始找寻东西。在夜里我们曾经丢失过一切,孤独孑然,毫发无损。我想起我这段时间进入了许多房屋,它们都在解释着这个村庄,语调不一,但都不紧不慢,它们总被里外朝天,没有人相信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仿佛物件常常凭空消失,角落是江洋大盗。人们总会感到紧张,总会急于走上道路,望向终点,望向远处属于我们的一切,找到东西,并献祭给它。我一直想,终夜醒着,直到公鸡报晓,王吴阳鸣笛,我洗了把脸,没有吃饭就走出了家门。

王吴阳今天似乎很兴奋,他说他昨天一晚上没睡,产生了许多寻找贾蜻蜓的灵感。我现在还处在黑夜里,浓度过强,无法与他商量对策,我说,我失眠了,今天听你的。王吴阳说,昨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你。我跨上摩托,没接话茬,说,走吧。王吴阳在路程中告诉了我他的计划,他说,我们以前的同学肯定有认识贾蜻蜓的,我们一个个去找,黄狗的事情说不定顺道解决,皆大欢喜。我意识恍惚,又犯起了之前的毛病,一路上我都在看平日里不会注意到的场景,整条村路如同天地初生,我在努力辨识。

我们来到了一个个同学家里,在王吴阳与他们寒暄的时候,我观察着他们的脸庞,好像我做过的一个个梦,突然在现实里复排上演,细节不同却又摄人心魄,像是突发的现实,却又曾经被预言过。我越看心里越空落落的,王吴阳却激动地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在找贾蜻蜓,询问了每一个人对于贾蜻蜓的印象,一部分同学回答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一部分同学却说模模糊糊有些印象。贾蜻蜓彻底神秘了起来。我走神的片刻,自己也觉得好像认识他,但是这有点像纯属虚构,得放下考究才能努力相信。王吴阳每次听到有人认识他,就不可避免地喜悦起来,但接下来想得到更多线索时,却发现走入了死胡同,没有人能指认他的具体样貌和所处何地,他像传说一样,朦朦胧胧。

寻找老同学的行程基本结束,王吴阳有些疲惫。他拿出小学同学名单,划掉了倒数第二个人的姓名:韩明伟,我听到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我想安慰他,但是怕他觉得我不支持,就哑声陪在他身边。他喝了一口雪碧,跟我说,还有最后一个,李魏,王鲁,黄狗我是不是忘问了?王吴阳说话的时候,全程没有看我,他每次见到一个老同学就要重新作一遍自我介绍,内容各处不同,现在有些害羞。我说,黄狗没事儿,先找贾蜻蜓吧。王吴阳立刻坐了起来,我又说,你放心,我陪着你。王吴阳转头看向我,眼神凝重,他似乎有点儿感动。

在晚饭前,我们又出发去了李魏家里。李魏在小学毕业后也跟随父母去了外地,后来见面不多,我对他印象不深,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说,王鲁,王吴阳,我刚回来两三天,这就碰到你们了,快两年没见了吧?你们现在在做什么?王吴阳看了我一眼,他没法儿拒绝,又开始了寒暄,这次他没有虚构任何内容,告诉李魏他在家里闲了快三年了,今年过完年就到南方打工。李魏笑了笑,说,你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我玩。王吴阳说,一定一定。

就在李魏觉得是偶遇分别的时候,王吴阳调转话向,说,你认识贾蜻蜓吗,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李魏没有犹豫,说,贾蜻蜓,他不就在咱们村吗?王吴阳有些兴奋,问,他是谁,咱们小学同学吗?李魏沉思了一会儿,看看我,又看看王吴阳,说,不是小学同学,我在外地见过他几次,就是咱们村的,我快好几年没见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王吴阳问李魏,李魏问王吴阳,直到李魏要留我们下来吃晚饭,我们决定无功而返,等黑夜降临。在路上王吴阳推着摩托,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劝他说,可能这个人是个流浪汉,找年长的人再问问,说不定有线索。王吴阳低声沉吟,李瑞松说她认识贾蜻蜓快十年了,怎么可能是流浪汉呢?他一边推着摩托,一边思索着,我鼓起勇气,问他,你为什么非得找贾蜻蜓呢。王吴阳眼神忧郁,说,我就想知道李瑞松在找的是谁,我觉得我认识他,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又走神了,目光虚焦后,定在了远方的土坡上,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形瘦小,正在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和王吴阳走近,听到郑老太太正在对着地面说话,我们放缓了步子,努力不发出动静。郑老太太对着一处地面,说,黄狗,你走了,没人疼我了,我想你嘞,他们都对我不好,只有你知道,我想你嘞,我让王鲁去找你去了,把你找回来,馍馍给你留好了,鸡汤泡馍,你爱吃嘞,我想你嘞。

郑老太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像是努力穿越了她的身体,嘶哑着贴近我们的耳郭。她缓慢地擦了擦脸,用枣棍点了点地面,又说了一句,把你找回来嘞,转身后看到了我们。郑老太太走到我们面前,贴近了我们瞅看,等认出我是王鲁时,她笑了,说,王鲁,黄狗找到了没?

没等到过年,郑老太太就去世了。我和王吴阳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黄狗的埋葬地,我们也打消了好奇,从未挖开。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还是在村子里瞎逛,一边寻找黄狗,一边寻找贾蜻蜓。李瑞松的家人现在全在外地,过年前两天,李瑞松和她父亲也离开了家乡。在他们离开之前,李瑞松的父亲与我们见了一面,他说,谢谢你们,她现在好多了。我和王吴阳问他贾蜻蜓到底是谁。他父亲说,没有这个人。

李瑞松的父亲离开时步履缓慢,在我印象中,他父亲高大巍峨,经常捉弄我们,当年他指着地上的羊屎球告诉我是巧克力,在我想吃下去的时候又突然阻止,抱起我后发出浑厚的笑聲,认真地告诉我,这个东西还没熟透,现在不能吃。如今他似乎愿意尊重我们,我也只能偷偷地看他背影,与他对视。

李瑞松走后,贾蜻蜓也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是王吴阳依然觉得贾蜻蜓存在,他过年放炮的时候跟我说,贾蜻蜓能听到。不久后,他开着大阳摩托,在正月十五以四档位的速度撞向了高压电线杆,连车带人摔进了沟里。摩托车掉下去之后,韧性很强,压在王吴阳身上一直转动着,轮胎像除草机一样斩杀着王吴阳四周的杂草,发动机贴着王吴阳的右大腿,把那一整块肉直接给腾熟了。王吴阳说,要不是发动机的高热把自己激醒了,那天晚上自己可能就睡过去了。王吴阳说自己隐隐约约感觉到一阵舒服,眼前发出太阳的光,但是又柔柔的,看到一个血红色的大轮盘转来转去,像是自己的小宇宙,但就是光觉得饿,后来饿得不行,就醒过来了。他又说得郑重其事,我觉得他在骗我。

王吴阳的右腿骨折好了之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三厘米,走起路来十分不得劲,他说,我的骨头肯定被拿走了一块,卖给别人做器官移植了。我说,你骨头能值几个钱。王吴阳说,我的骨头在我身上不值钱,拿走就值钱了,都是这个道理。

王吴阳出发去外地的时候,柳树又抽出了新枝条。他走的时候把他七个内增高都送给我了,其中带毛的有三个。王吴阳说当天摔进沟里的时候,右脚的内增高甩了出去,到现在都没找到,本来想让我去找,但综合我前段时间的表现来看还是放弃了。他一米七二,穿上鞋一米七六,算起来骨折后丢失的三厘米,他总共遗失了七厘米。

我送他到车站的时候,他本来快要上车了,后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向我,搂住我时说,王鲁,我有点儿难受。我说,王吴阳,我也挺难受的。具体难受什么,我也讲不清楚,感觉自己要哭,又哭不出来。我看着王吴阳一瘸一拐地走向车门,走进车厢,这次他没有回头。随着火车开动,车轮的噪音好像都出自我的心里,辨识起来困难,又旁逸斜出,媚态百生。

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也开始想念所有人。

责任编辑 陆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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