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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塔奇剧作《汗水》中的酒吧共同体解体与重构

2021-12-03龙芃君

关键词:汗水

龙芃君

摘 要:《汗水》是美国非裔女作家琳恩·诺塔奇荣获2017年普利策奖的作品,讲述了去工业化革命背景下钢铁小镇雷丁上一群蓝领工人的故事。本文从斐迪南·滕尼斯的共同体的概念出发,聚焦剧中的地缘共同体——酒吧。通过引入社会学,移民史,劳工史的视角,分析了种族主义是如何造成酒吧共同体解体的悲剧的。戏剧的结尾人们达成了和解,并团结起来建立了跨越种族的命运共同体,传达了作者对于美国底层人民团结互助的期待。这部剧不仅反映了历史,更关乎今天的美国社会,给人们以警示和启发。

关键词:琳恩·诺塔奇;《汗水》;酒吧共同体;蓝领工人

琳恩·诺塔奇是美国著名的非裔女作家,也是唯一一位两度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主要关注黑人,女性和社会边缘人物。2017年新获得普利策奖的剧作《汗水》的创作基于她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雷丁镇的采访,在那里她走访了无家可归的收容所,地方政府和工厂,创作了《汗水》这部剧[1]。剧中的主要人物是在工厂一起工作了十多年的好友,他们工作之余都泡在当地的小酒吧。当裁员的谣言四起,他们之间的情谊也开始布满裂痕。在经济压力之下,他们最终互相攻击。诺塔奇以一个酒吧共同体的破裂暗示了全国范围内更大的动荡,谱写了一曲“充满力量和同情的蓝领之歌”[2]。《汗水》是一部关于友谊,忠诚,种族,爱情和经济的剧本,在俄勒冈莎士比亚戏剧节和公共剧院外百老汇上广受好评[1]。

本文采用的共同体理论来自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他1887年出版的《共同体与社会》一书将共同生活划分为以情感导向为基础的“共同体生活”和以利益导向为基础的“社会生活”,并从这两种生活方式中综合出了共同体和社会这样一对基本概念。共同体是根据人的本质意志形成的有机的整体,在共同体里人们有密切的联系和强烈的归属感,是“真正的持久的生活”[3]54。他们有共同的习俗、信仰或目标,主要通过血缘关系(家庭、宗族)或者历史形成的联合(村庄、城市)或思想的联合(友谊、师徒关系等)实现[4]79。根据联结关系的不同,滕尼斯将共同体归纳为三种: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精神共同体。地缘共同体主要基于共享的土地或空间的接近,通常区域较小、人数较少。《汗水》中酒吧是故事发生的主舞台,汇集了不同种族,性别,身份的社会草根阶层,构成了一个以蓝领工人为主的地缘共同体。

一、草根阶层的共同体

酒吧作为剧中人物主要的活动场所,将不同种族,肤色,性别的底层人们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草根阶层聚集的地缘共同体。美国的酒馆文化从殖民地时期便开始了,酒馆作为社会生活的中心,还通常担负着诸如商业、司法、行政等功能[5]114。至19世纪后期,美国的酒馆本质发生了巨大变化。随着美国内战的结束和大工业化时期的到来,北部地区作为美国工业的心脏地带,劳动力需求猛增,因而大量的外国移民和南部黑人涌入北部工业城市。中上层顾客的娱乐场所由酒馆转为豪华的私人俱乐部,而售卖廉价啤酒的小酒馆则成为“工人们的俱乐部”[6]13。《汗水》中的酒吧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雷丁市,一个衰退中的传统工业小镇,酒吧的招待是中年德裔白人斯坦,吧台助理是在美国出生的哥伦比亚裔年轻人奥斯卡。酒吧的常客们是三位在奥尔斯蒂德钢管厂的女性工人,非裔辛西娅,德裔特蕾西和意大利裔杰西。他们三人共事多年,情同姐妹,辛西娅和特蕾西的儿子克里斯和杰森也情同手足。斯坦是她们的前同事,因为生产事故落下残疾被工厂解雇。因而聚集在酒吧的众人们不仅是老板和顾客的关系,也是多年的好友关系。人们在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酒吧,形成了一个草根阶层的共同体。

酒吧是蓝领工人们沉闷贫瘠生活中的一片绿洲。对于辛西娅,特蕾西和杰西而言,酒吧是她们放松身心的最佳娱乐场所。进入工业化时期,生产方式由作坊式转为工业化大机器,现代化的工厂管理体系随之建立,要求工人们遵守纪律,严格守时,反对务工懒散。资本为了追求利益将工人异化为生产机器的附属物,辛西娅等在工厂底层工作的女性工人更是承担着沉重的工作压力,她们的身心都疲惫不堪。然而,她们的家庭却不是她们温暖的港湾,三位女性工人都经历了婚姻的阵痛。辛西娅的丈夫所在的工会被纺织厂拒之门外,失业压力下吸毒成瘾,身体干瘪,夫妻二人分居两年多,家庭账单都落在辛西娅身上。特蕾西的丈夫早年便去世了,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杰西的丈夫在婚后不久抛弃了她,再娶了更年轻漂亮的女人为妻。这些关于男性的痛苦经历使她们内心充满苦闷,逃避家庭生活。“喝酒是美国的一种珍贵习惯,一种庆祝方式,一种悲伤方式以及一种摆脱边缘的方式”[7],酒吧的低消费和轻松随意的氛围使她们将空余时间都消耗在酒吧。成为酒馆常客(regular)是美国酒馆的一项重要习俗,它实质上意味着人们“建立了一种社会关系,它体现了非经济性的互助精神,工人借此获得情感共鸣”[8]113。相同的工作经历和情感生活使三人互相理解,彼此安慰,建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酒吧有一台电视机播放着时政新闻和体育节目,还有一台唱片机播放着流行的音乐。在这样轻松随意的环境下,她们可以聚在一起谈论工作生活,聚会跳舞,尽情买醉或是庆祝生日。在酒吧里她们没有种族,肤色,性别,宗教的差异,可以畅所欲言,宣泄情绪,得到心理上的安慰和满足。

酒吧對于奥斯卡而言是他融入美国生活的跳板。奥斯卡的家庭来自哥伦比亚,一个不发达的拉丁美洲国家。同大部分拉美裔美国人一样,年轻的奥斯卡没有高学历又没有工作技能,因而只能从事一些服务类、体力劳动类职业。在美国北部传统工业区,工会的力量相对强大。出于对工人阶级权益的保护,这些新移民们无法进入工厂同当地工人们享受同样的福利待遇。尽管酒吧餐馆等场所的服务工作通常工资低劳动量大,但由于对员工的学历工作能力要求很低,于是成为新移民们融入美国社会的首位选择。一方面,这个低门槛的工作可以维持奥斯卡的日常生活开支,帮助他在美国社会生存下去;另一方面,在酒吧等地方可以接触很多美国当地人,更快地融入美国文化,从而为改善职业状况作准备。

对于斯坦而言,酒吧是他安身立命的场所。斯坦作为最早移民的宾州的德国人的后裔,早已经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斯坦原本是钢管厂的工人,三代人都在工厂的底层工作。他们忠诚于雇主,像一颗齿轮勤勤恳恳工作。正如斯坦所说:“我从没想过在其他地方工作”[9]36。斯坦对于蓝领工人身份具有高度的认同感和忠诚度,但是资本家却只把他当作榨取利润的工具。由于工厂管理层对生产安全的漠视,在一次生产事故中,斯坦失去脚趾变成了残疾人,便被无情的赶出了工厂。蓝领工人是美国收入稳定,福利有保障的阶层。在克里斯想要辞职时,斯坦就曾劝他:“很少有人离开奥尔斯蒂德,因为你再找不到比这更好挣的钱了”[9]30。失业又身患残疾的斯坦失去了收入来源,只能从事一些低收入的服务行业工作。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酒吧为斯坦提供了一个避难所。尽管酒吧招待不如蓝领工人有社会地位,但却是沦为底层人物的斯坦的安身立命的最佳途径。

酒吧对于共同体中的人们而言也是一个“消息中心”。工人们在沉重的工作压力下,很少有心情去读报看书,关心社会新闻。此外,她们几代人都在当地工厂工作,认为这种生活方式会一成不变的传承下去。因而,外界社会变革的相关新闻主要通过酒吧的电视和斯坦的解说传递给顾客们。

斯坦:你明天醒来的时候可能发现,你们工厂所有的工作都搬到墨西哥了,无论如何,这就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

特蕾西:这他妈的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听起来像是一种泻药(laxative)。

斯坦:你不看报纸吗?

特蕾西:你竟然看报纸?

斯坦:是的,我看。

特蕾西:好吧,我不看报纸,可以吗?我有阅读困难症,谢谢[9]20。

此外,人们之间也常通过闲谈交流工作生活上的消息。同事弗雷迪自杀,工厂招聘低级管理人员,辛西娅当选仓库管理员,工厂将部分机器转移到墨西哥等等消息都是在酒吧传播扩散开来的。而工厂偷偷在哥伦比亚社区招聘工人的消息是奥斯卡告诉特蕾西的,正是这个消息让人们开始产生失业危机感与不信任危机。诺塔奇用酒吧电视播报的新闻节目和天气节目将场景串联起来,并且通过酒吧中人们谈话内容的变化,向读者清晰地展示了事情是如何失控的,人们的关系又是如何一步步恶化,最终导致酒吧共同体衰亡的。

二、种族仇恨的撕裂

《汗水》这部剧最大的社会背景是美国的“去工业化革命”,即美国由工业社会步入服务社会的过程。在去工业化革命的影响下,美国北部传统工业区出现了大量工厂倒闭、搬迁、转产和大批工人结构性失业的现象。为了躲避成熟的工会,降低用工成本,制造业纷纷迁往美国南部和海外地区。克林顿政府在1993年签订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法案更是加剧了工业资本的外逃,“有了这狗屁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他们明早就可以把整个工厂搬到墨西哥去,而在那里像你这样的女人会站上十六个小时并且很高兴能赚到他们所付的钱的一小部分”[9]72。“工厂成了经济动荡的核心,造成的损失不仅仅以美元计算,而是以稳定的社会关系计算”[10]100。诺塔奇在戏剧创作过程中调查发现,雷丁居民在2000—2008年生活水平急剧下降,而且当地的种族人口发生了变化,各种族之间高度隔离。于是在《汗水》这部剧中,她生动地展示了在工业流失和种族构成变化对人们生活和情感的影响。通过对当地德裔,非裔和拉美裔三大种族的族裔史分析,解答了为何蓝领工人酒吧的人们,在经济压力下将矛头错误对准了与自己肤色族裔不同昔日好友们。

在酒吧这个地缘共同体内,主要以德裔美国人为主。斯坦,特蕾西和她的儿子杰森都是德裔白人。根据德国人的移民史和融入美国的历程,德裔美国人应当被看作是雷丁的本地人。从历史上来看,德裔美国人是宾夕法尼亚州工业化过程中的重要族群;17世纪,为了寻求宗教自由,德意志国家的小教派教徒来到北美殖民地。早期的德意志移民大多将宾夕法尼亚视为首选居住地。“18世纪早期,德裔人口已占宾夕法尼亚州的三分之一”[11]25。18世纪末19世纪初,美国东北部开始工业化,需要大量工人。19世纪德国人如浪潮般涌入美国,数目和规模堪称当时之最。在1820——1880年间,德国移民以305万成为美国的第一大移民群体,超越了英国移民的92. 6万人[12]302-305。这些到来的德国人,为当地的城市建设和工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德意志移民中有很多是技艺出色的工匠,这些人给美国带来各种手工技术。工商界里德裔人才辈出。他们通常是家具、钢琴制造业和房屋建筑中技术熟练的工人”[11]37。斯坦和特蕾西祖上三代人都在当地的工厂勤勤恳恳的工作,是建设雷丁的铺路人。从身份看,德国人成功融入美国社会,被同化为美国人。在德国人400年的移民历史中,他们一直竭力保持德意志文化和民族特色,但这并不被美国社会接受。美国虽然是一个移民国家,但并不认同族群的多元的文化,坚持单一语言和文化特征。经历各种波折,德裔将德意志民族特色完美地融入以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为主流的美国社会,成功转变为美国人。

辛西娅是非裔黑人,但是她和特蕾西姐妹情深,他们的儿子也情同兄弟。美国社会的黑白差异似乎在她们身上并不存在。然而从美国黑人的迁移历史来看,美国北部工业区的黑人同当地白人工人确实有过一段斗爭历史。美国的黑人是通过奴隶贸易从非洲到来的,人口集中在南方地区。美国内战结束以后,黑人奴隶获得了解放。二战爆发后,美国军事工业对劳动力需求猛增,大量黑人涌去了北部和西部的大都市的制造业工作。由于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和偏见,黑人的城市化遭到了白人强烈抵制。黑人数量的急剧增加,加剧了城市中就业机会的竞争,加深了白人对黑人的敌对和歧视。美国黑人在20世纪50-60年代掀起了轰轰烈烈的黑人民权运动和种族暴乱,才为美国黑人赢得了广泛的社会和政治权利。尽管从辛西娅和特蕾西的身上,已经看不到黑白种族矛盾的影子。但是随着当地的经济崩溃,白人对于黑人的不信任又被激发出来。特蕾西和辛西娅之间的矛盾最终由工作竞争升级为种族冲突。

奥斯卡是哥伦比亚裔美国人,属于拉美裔,也可以称为西班牙裔。拉美裔进入美国比较晚,属于新移民群体。从20世纪60年代起,大批拉美裔族群开始踏上美国土地淘金,其中以墨西哥人为主体。现在拉美裔已经是美国最大的少数族裔群体。绝大多数拉丁美洲移民在美国过着比较悲惨的生活。拉美裔居民普遍文化程度低,使用母语西班牙语,不懂英语,很难融入美国白人文化。美国企业家利用拉丁美洲移民难于寻找工作的机会肆意进行剥削,他们从事的劳动主要是以前黑人从事的收入最低的繁重劳动,集中于服务业和建筑业。拉丁美洲移民以聚落生存方式为主,他们的聚集使美国社会出现了较多的社会问题,如暴力犯罪、吸毒、种族冲突、贫困等一系列非常棘手但又亟须解决的社会弊病。因而拉美裔如同历史上黑人一样,在美国通常受到白人的歧视。在特蕾西眼中,奥斯卡是如同空气一样不可见的存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如同舞台背景板一般在酒吧里默默的工作。除了斯坦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会为他的服务说一声谢谢。有一次当酒吧众人谈到弗雷迪的房屋被烧毁时,特蕾西冲奥斯卡说:“你们波多黎各人在雷丁到处放火,你知道的吧”[9]21。面对特蕾西的挑衅和歧视,奥斯卡只能忍气吞声,并不敢正面回击。

去工业化给雷丁镇的工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工作岗位越来越少工资越来越低。“这些工人认为世界应该是像工厂的装配线一样运行,永远不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10]102。找不到出路的本地白人工人将一切归咎为后移居雷丁的非裔美国人和拉丁美洲人的错误。在种族仇恨的驱使下,特蕾西的不滿造成了酒吧众人的肢体冲突,最终的结果不仅将众人之间的情谊彻底撕裂,还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走向。

特蕾西和辛西娅之间友谊出现裂缝开始于辛西娅成功申请到了仓库管理员的岗位。辛西娅同特蕾西都是高中毕业就进入钢管厂工作,她们在生产环境恶劣的工厂底层共同工作了二十多年。特蕾西认为自己的祖辈建立了这个城镇,作为本地人的她比非裔的辛西娅更具有资格得到这个岗位。

特蕾西:我的家族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从二十世纪就开始了,好吗?他们建造了我现在住的房子。他们建造了这个城镇。我的祖父是德国人,他能建造一切东西。橱柜,上好的家具,任何东西。他有一双令人惊叹的手。强健,厚实,绝对的结实。……我的祖父是个真正的人物,一个工匠[9]49。

辛西娅的当选让她不解又不满,她将原因归结于辛西娅的黑人身份。“我打赌他们想要一个少数族裔的。我不是有偏见,这几天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有眼睛,他们能获得减税之类的好处”。[9]48特蕾西认为是政府的种族保护政策使得辛西娅的黑人身份具有了特别的优势,工厂能利用非裔员工获得税费减免的好处。这也侧面反映了当时美国本地白人对于国内的种族政策是不满的。在辛西娅进入管理层不久,工厂便开始转移机器到墨西哥,并开始在当地的拉丁裔社区招工,以求降低用工成本。随后工厂甚至将工人们拒之门外,要求重新谈判用工合同。罢工的工人们要求辛西娅同她们一样站在同一立场上,保持“蓝色”精神。辛西娅作为一名黑人,相较于她的白人朋友经历了更多的歧视和压力。在工人好友和优渥工作之间,为了能体面的生活,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她选择保住自己辛苦争取的工作。她的选择被朋友们看作背叛,愤怒的情绪使她遭遇了朋友们的口诛笔伐。资本家的对于黑人工人的提拔成功瓦解了工人之间的黑白联盟,辛西娅成为工厂树立的转移仇恨和注意力的靶子。她自己也感慨“我不知道他们给我这份工作是不是故意的,把我定成目标,他们好待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9]77。事实上,无论谁得到这份工作,一场关于黑白肤色的种族冲突都会爆发。

一直默默地在酒吧工作的奥斯卡成为悲剧发生的关键人物,成为造当地经济困境的资本家的替罪羊。特蕾西对奥斯卡的仇恨始于奥斯卡越过罢工封锁线进入到奥尔斯蒂德钢管厂当临时工。因为拉美移民使用西班牙语,工厂便利用这一点在拉丁裔社区张贴西班牙语的招工海报,绕过了工人和工会的注意。尽管工厂开出薪资比本地工人低,没有任何福利保障,要求的工作时间也更长,对于生存艰难新移民而言依然是最好的工作机会。有了廉价的劳动力来源,工厂便对本地工人提出了降薪裁员等等要求。为了保护自己利益,特蕾西同朋友们都参加了工会组织的罢工活动。他们设立封锁线,阻止新移民进入工厂工作,要求同工厂谈判。但是这样自发的罢工抗议并不能阻止工厂雇佣新移民们。当特蕾西在酒吧遇到了要辞职去工厂的奥斯卡,她的怒火被点燃了。毫无疑问,当他们之间的愤怒完全爆发时,没有人会毫发无损[13]。奥斯卡有了同特蕾西一样的工人身份,也不再对特蕾西忍让。两个人的口角冲突随着杰森的加入变成了肢体冲突。斯坦和克里斯见状上前劝阻,失去理智的杰森失手将棒球打在了斯坦的头上,斯坦倒下时又将头磕在吧台上,血流了一地。

从2008年的场景中可以看出来,这场冲突不仅使斯坦后半辈子只能活在轮椅上,还给杰森和克里斯带来了八年的牢狱生活。为此,辛西娅和特蕾西彻底决裂,不再往来。见证了一切酒吧不再是人们逃避现实的绿洲,而是充满了愤怒,悲伤,愧疚回忆的场所。当事人们都不愿意再回到酒吧,不愿意再面对过去痛苦的回忆。酒吧这个共同体失去了联结人们的功能,因而也就解体了。

三、命运共同体的转向

诺塔奇是非裔美国剧作家,但她从未忘记她笔下的白人工人阶级人物的人性,即使他们的经济问题引发了他们潜在的种族主义倾向。“当爱与恨,以及想要打击和安慰的冲动,在险峻的平衡中摇摇欲坠时,“汗水”是它最泥泞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诺塔奇笔下的角色,以及扮演这些角色的演员们,展现出了悲剧性的人性”[13]。剧中有很多这样的时刻,白人工人们在不满和愤怒中依然选择了给予身边人善意和安慰。特蕾西凭借家族的历史自视甚高,脾气急躁,在得知黑人好朋友辛西娅赢得了管理层岗位后,她不快的一个人躲到走廊抽烟。碰到她所歧视的奥斯卡问她借一支烟抽时,特蕾西愤怒地教训了奥斯卡一番,后来又改变了态度,把他先前要的香烟给了他。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奥斯卡提醒特蕾西她们工作的工厂正背着她们在拉丁裔社区招聘临时工。在辛西娅的生日聚会上,失业的特蕾西向开除她的工厂管理层一员辛西娅抱怨自己的遭遇,但是在沉默一阵子后,她还是讲起了两个人曾到大西洋城游玩的快乐时光,沉浸在两人的友谊之中。在该剧的开场,克里斯和杰森都出狱后的2008年,克里斯向他的假释官讲述了他们出狱后第一次见到杰森的情景。此时的两个人命运有了不同的转向。杰森在脸上纹了象征着“白人至上”雅亚利安兄弟会的文身,克里斯则向宗教寻求安慰。诺塔奇描述的见面时刻充满紧张不安,克里斯的指甲甚至扎进了手掌,让人以为两人会互相攻击重演八年前的一幕,但是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最后拥抱了彼此。

尽管《汗水》描述了充满绝望,愤怒和暴力的四分五裂的酒吧共同体,但在悲剧的基调下,仍然有着闪耀着人性温暖的时刻。当社会无法照顾每一个人时,取而代之的是人们互相照顾。斯坦作为酒吧的招待,是一个充满智慧和幽默的长者和预言家形象。他没有美国本地工人的优越感和白人至上种族观念,无差别的为酒吧助理奥斯卡和顾客朋友们提供帮助和照顾。在杰西沉溺酒精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收走杰西的车钥匙,找朋友们开车送她回家。在辛西娅被朋友们当作叛徒的时候,他愿意听辛西娅讲述自己因为肤色而遭遇的辛酸艰苦经历,理解她的两难处境。在特蕾西的生日会上,他陪着特蕾西跳舞,请三位女工们喝酒。对待身为拉美裔的奥斯卡,他也能做到理解和尊重,将奥斯卡看作酒吧共同体的一员。在奥斯卡被顾客刁难时,他总是以家长的形象出现,替奥斯卡解围。对于奥斯卡的辛勤工作,他尊重并对之表达谢意。斯坦对奥斯卡的态度与工厂管理层对员工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斯坦的受伤也是为了保护奥斯卡免受杰森的攻击。在成为众人混乱暴力的意外受害者之后,斯坦的生活由备受他帮助的奥斯卡所拯救。奥斯卡放弃了进入工厂工作,留在酒吧接替斯坦的招待工作,同时照顾行动不便的斯坦。在斯坦还是个钢管厂工人时,是同事弗雷迪在生产事故中关闭了机器,保住了斯坦的腿没有被轧断。从斯坦的经历可以看出,在社会经济衰退的大环境下,一直都是生活在底层的工人们,社会边缘的移民们在互相帮助对方,他们的生活才能扛過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冲击和风险。他们共同面对没有保护网的残酷社会和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压榨,如果把矛头指向身边人,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只有携手互相帮助,传递善意,才能编织起为自己兜底的保护网。

酒吧共同体的破裂主要源于工人群体中的白人对黑人和新移民群体的仇恨和暴力,然而在八年伤痛之后,同样经历着种族主义隔阂的年轻一代人之间却诞生了爱与救赎。杰森的冲动给克里斯带来了八年的牢狱之灾,中断了他的大学教育计划和人生理想,因而克里斯对曾经的好兄弟杰森满怀愤怒和痛苦。假释官伊万告诉克里斯,“原谅是更为轻松的那一条路”[9]108。克里斯转向宗教寻求安慰,试图宽恕过往的伤害,结果他发现面前是“一扇又一扇的紧闭的门”[9]108。杰森始终痛苦地被愤怒和无助裹挟,在种族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两人意外相见时,缠绕着他们的肤色梦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朋友情谊。正如伊万所说:“大多数人认为是内疚或愤怒最终会摧毁我们,但我从经验中知道,是羞耻吞噬我们,直到我们消失”[9]109。于是二人决定重回酒吧面对当年的错误。当年参与冲突的三个不同族裔的年轻人在酒吧重逢,面面相觑。斯坦的出现打破了沉默的局面。行动迟缓听力受损的斯坦在擦桌子时不慎将清洁布掉落,是当初误伤斯坦的杰森跑过去帮他捡了起来。从这一微小善意的举动中,杰森感受到了互相帮助的力量。他为奥斯卡多年来照顾斯坦表示谢意。克里斯和杰森说不出话来,但是歉意闪烁在他们的眼睛之中。“四个人坐立不安的在这断裂的团聚之中等待着下一刻的到来”[9]112。

通过对《汗水》中悲剧中的人性,人们互相照顾的温暖以及年轻人之间的爱与救赎的刻画,诺塔奇向我们预告了一个新的命运共同体即将到来。命运共同体中的人们以血泪的经验感受到超越种族,肤色,民族的命运共通性。“100多年来非裔美国人一直用这种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处境:‘我们感觉被边缘化了,我们感觉被忽视了,我们觉得自己被剥夺了权利”[14],但是在雷丁,这些话开始被中年白人男性工人用来描述自身的处境。而人口上逐渐占据优势的拉丁裔移民及其后裔,则在重复20世纪的黑人群体的遭遇和命运。“事实证明,所有种族和族裔在经济上被剥夺权利的人有很多共同之处,这就是政客和公司老板如此热衷于挑起冲突和激起不满情绪的原因:一个支离破碎的反对派更容易被操纵和压制”[15]。命运共同体中的人们在放下种族仇恨,直面往事痛苦的过程中感受到爱与救赎的力量,在相互支持和相互帮助中感受到团结的力量。“它为一个被痛苦的选举撕裂的国家提供了一条疗伤之路。如果我们都能效仿诺塔奇富有同情心的智慧的榜样,走出我们的舒适区,拔掉耳塞,我们所有人都会受到帮助”[15]。共同体中的人们“离灾难只有一步之遥,反之,离救赎也有同样的距离。但后者将需要更多的工作”[16]。

四、结语

通过引入滕尼斯共同体概念,本文讨论了工人阶级酒吧这个地缘共同体在美国“铁锈带”小城镇雷丁经历的解体与重构。结合去工业化的时代背景,以及对雷丁不同族裔的移民迁移史的考察,可以看到种族主义产生的信任危机和仇恨将共同体撕裂成不同的痛苦个体。八年后的重逢时刻,人性的本能和爱的力量使他们感受到命运的共通性,于是选择在困境中团结互助,一个新的跨域种族肤色的底层人民命运共同体诞生。“就像酒吧经常出现在像《汗水》这样老式的,具有社会意识的戏剧中一样,剧中的酒吧不仅存在于宾夕法尼亚的雷丁镇,而且是一个更大世界的缩影”[13]。

这部剧展示了2000—2008年去工业化革命影响下的雷丁镇工人阶级的生活图景,但对于2016年至今的美国社会仍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诺塔奇说:“这部剧成功的部分原因在于,尽管它发生在2000年,但它仍然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今天的美国”[17]。2016年“政治素人”唐纳德·特朗普意外赢得美国总统大选,而2015年上演的《汗水》则恰好解答了疑问:谁是特朗普的选民?《汗水》反映了美国工业衰退城市的中产阶级白人的愤怒和恐惧,他们正在失去身份认同感和优越感,他们想“让美国再次伟大”。而特朗普高举“反全球化”“反精英主义”和“美国优先”的旗帜,将自己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代表,抓住了长期被忽视的中产白人的不满和诉求,从而吸引了“铁锈带”白人蓝领工人阶层的广泛支持,成功入主白宫。诺塔奇以戏剧的方式,承载了本应该在美国大选期间被认真讨论的问题。作为移民历史悠久的国家,美国国内存在的共同体很难完全脱离多元文化的拼贴和影响。诺塔奇说,她写这部戏是为了“搭建沟通的桥梁,营造一个共鸣的环境”[17]。剧中预示的即将到来的新的命运共同体或许可以为困境中挣扎的美国底层人民提供新的希望。

(指导老师:王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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