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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败笔

2021-12-03马拉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模仿者败笔铅笔

马拉

很久以前,读过一本书,很薄,作者的名字不大熟悉,书也鲜见提及,想必也是不畅销。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翻开,果然和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封面素净,一个大胖子的侧面剪影,肚子蛮横地向前方挤开来,背后留下一块三角。大衣过了膝盖,和上身比起来,小腿显得细瘦,像是承不住来自上面的重压。还在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讲裁缝的手艺。说是有个妙手裁缝,做的衣服总是得体,合人身形。有人请教,他自然不会说。儿子跟他学艺,数年之后,总还是差那么点意思。裁缝也不急,耐心等着,儿子还是没有长进。裁缝实在急了,问儿子,你看这些人,有没有什么不同?儿子说,没什么不同,再说,有什么不同又何如?我们都是量体裁衣。裁缝见儿子还不开窍,只得说,你只看到了形体,没有看到人的精神。你看那些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人与丧魂落魄的人有何差别?儿子还是不解。裁缝说,春风得意的挺着肚子,步态张扬,人一失意,连腰都弯了。儿子问,这又如何?见儿子还不明白,裁缝只得详加解释,量体时他们都站得标准,穿上走动时就不一样了,你得把前后那点空间留出来,不能仅就着量出来的死尺寸。道理一说百通。书封上这人,看上去早已过了中年,肚子挺挺,双手后背,想必是春风得意的。这和书中的主角,按说也是契合的。又看了作者的名字:谢尔盖·叶辛。我读书少,这个人的名字以前没有听过。看看简介,他当过高尔基文学院院长,著有《角斗士》《间谍》等作品,算得上成功人士吧。我要谈的是他的另一本书,《模仿者》,这是本让人悲伤的书。

面对艺术,我常常感到哀伤,这种哀伤源于人类最本质的同情。除开艺术这个领域,几乎一切成功都可以凭借努力和机遇获得,而在艺术的天空中,你要成为最灿烂的那颗星,仅靠努力和机遇是远远不够的。艺术更偏爱那些具有天赋的孩子,比如故事中的那个裁缝。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最优秀的艺术家一定是具有天赋的,他们更多地凭借直觉,而不是冥思苦想。这么说可能有些残忍,我们的艺术家更多的是二流或三流,真正一流的艺术家是罕见的。成为二三流的艺术家,依靠后天的努力和机遇完全可能,因为他们都是模仿者。

我不知道艺术家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当我们面对伟大的作品时,一种深刻的绝望在瞬间侵蚀了我们的内心,它的准确、细腻和完美如此地震撼人心。当我们努力搜索的一根线条或者一个词语,被那些艺术的宠儿以漫不经心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才知道我们所感受到而无力表达的部分,其实如此简单。当这种形式被创造出来,模仿或者重复是简单的,但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伟大的艺术家是属于创造的,模仿者只能是可耻的工匠。面对伟大作品的绝望和自卑也许只属于少数具有自省意识的艺术家,更多的艺术家甚至缺少自省的能力。我曾经想过要深入研究艺术家的自卑心理,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萨特都是自卑的。如果萨特也是自卑的,那么自卑应该成为一个优秀艺术家的日常心理。生活如此丰富,是人类想象力的总和,而作为一个个体,不可能穷尽人类想象力之海。

对一个模仿者,我们能说些什么?嘲笑,讽刺还是同情?更多的时候,我愿意选择同情。在谢尔盖·叶辛的《模仿者》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成功的模仿者谢米拉耶夫,他当上了美术馆馆长,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一个国家项目的竞争中,他被自己的女儿和准女婿打败。我们在作者的字里行间能读到讽刺和嘲弄,在译本前言中,张秉衡老师也说尽了谢米拉耶夫的坏话,追名逐利、妒贤忌能、弄虚作伪、老谋深算这些贬义词慷慨地被用到了谢米拉耶夫的身上。然而透过这些词,我看到了更多的悲哀和失落。在小说中,谢尔盖·叶辛花了大量的笔墨写了谢米拉耶夫的出身和成名史,那是多么悲惨的人生啊!一个小人物,要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他几乎付出了一生的努力和尊严,把同学用在泡吧、勾引女孩子的时间都用在了艺术品的临摹上。这些付出让他具备了鉴赏和修改艺术精品的能力,他唯一缺乏的是创造力。为了画好人像,他拍摄模特的姿态,通过大量的照片发掘模特最动人的一面。他并没有抄袭,只是借助了照相机这个工具。在真正的艺术家眼中,这是没有创造力的表现,甚至他的女兒也因此而鄙视他。为了完成国家项目,争取准女婿———也是他的学生———的支持,他甚至屈尊为准女婿母亲的丧事操心,表现堪称尽善尽美。读到那一段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悲凉的,在艺术面前,人与人的关系是如此的残酷。那些艺术的宠儿凭借天赋,羞辱着他们的父亲。

在我看来,谢米拉耶夫具有相当的自省意识,他深知自己的缺陷和优点,也并不否认。他的舞蹈家妻子,一个另一种意义上的模仿者在死前对他说:“我丧失了生活的兴趣。我奋斗得太累了。尤拉,我的天赋是非常微薄的。”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心酸的事。艺术比生活更残忍。也许我们应该想想,我们是否有权利这样嘲笑他们,他们的孤独和苦是否能有人知道?在书中,我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谢米拉耶夫两次写到乌鸦,他最喜欢的鸟。第一次,他写道:“我从未见到乌鸦成对儿飞行。它们也未必成对儿生活吧?春天,夏天和秋天,它吃力地掀动翅膀,像一道沉重的闪电,劈开蓝天,去搜寻自己的那份猎物……”第二次出现在结尾,是简短的一句“我安慰自己,乌鸦是大自然的清洁工”。我想,乌鸦大概可以形象地概括谢米拉耶夫对自己的认识。他深知在艺术的天空,他只是一只乌鸦,一只艰难的益鸟。

在俄罗斯传统文学中,一直具有强大的自我反省和批判意识,通过这些厚实的文字,我们能感觉到一个强大的灵魂。在我们这个时代,强大和诚实已经成为稀缺的品质了,一个过于迷恋风花雪月的时代,一个民族的精神也是贫瘠和虚弱的。《模仿者》也许并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叙事形式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阅读。而且,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略微显得简单和主题先行,目的过于明显而让读者缺少回味的空间。但在我的观念中,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交代了谢米拉耶夫的心理根源,带着怜悯的姿态来看待这一切,使得这部作品在批判之余,具有了人性的温度,它的同情像是一声叹息,似乎在告诉我们,在艺术的世界里,才华是唯一的通行证。

读完这本书,我非常伤感,我想到我自己,我何尝不是那只乌鸦,一只艰难的益鸟。诗人张执浩在访谈和文章中都说到“我靠败笔为生,居然乐此不疲”,这不仅仅是自谦,我想也是意识到了某种深刻的无力。作为一个诗人,在天才的群星照耀之下,在无尽的传统之中,但凡有所敬畏,难免会自觉失败。一个以败笔为生的人,却乐此不疲,他从早到晚推动一块巨石,这是悲剧,也是深沉的喜悦。如果没有这块巨石,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我体会过这种绝望和喜悦。由于某种不可描述的机缘,我对绘画产生了兴趣。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一所乡村中学念书,我们学校来了一个老师,刚从师范毕业。他长得高大,帅气,也极其严厉。很奇怪,他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应该是贪玩任性的,他的严厉超出了他的年龄。他们那一批分来的新老师,他是最严厉的一个。其他老师,即使强硬地绷着脸,依然会有孩子气的一面。我初一的数学老师和他同期报到,爱笑,身材娇小,据说家里真的有矿。有天,班上有个同学剃了光头,他迟到了。站在教室门口,他喊“报告”。我们可爱的数学老师,先是好奇地看着他,没有说“进来”,也没有批评他。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强忍着憋不住的笑。终于,她跑到教室外面,发出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的大笑。笑完了,她走进教室,让那同学进来。等那同学坐下,她又盯着那位同学看,连正在讲的习题也不讲了。看了几秒,她再次跑出教室,哈哈大笑。如此三次,她终于停了下来,告诉那位同学,你的头型实在太搞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光头罢了,我们都被数学老师的笑弄得莫名其妙,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和数学老师相比,他不爱笑,总是板着脸。他姓冷,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左冷禅。他不光严厉,据说还阴险,喜欢偷偷在教室窗外看有哪些同学没有认真学习。被他抓到了,一顿打跑不脱了。因为严厉,学生并不喜欢他。只要天晴,每个傍晚,吃过晚饭,冷老师会和其他老师打篮球。那是同学们最喜欢的时段。冷老师热爱篮球,动作堪称漂亮,遗憾的是他总是会被人抢断、盖帽,投篮的命中率也低得可怜。他的每一次投篮都会引起同学们大片的嘘声。即使,他偶尔投进了,惊讶的叫喊其实也是另一种嘘声。有时,打完篮球,其他老师都散了,只有冷老师还在练习三步上篮,罚球区投篮,三分线投篮。他勤奋如此,还是一次次被人抢断、盖帽,一次次充当篮球场上被人取笑的角色。和他华丽而没有效率的篮球技术相比,他的画画得不错,尤其是素描。他的单身宿舍,雪白的墙面上挂着他的素描。

冷老师大概留意到了吧。每次经过他宿舍,我总会走得慢一些,偷偷看看他的画。有天,他叫住我问,你喜欢画画?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画过画。他说,你要是喜欢,周末你到学校来,我给你讲讲。周末,我起得很早。去到学校,冷老师早已将宿舍收拾好,他简单给我讲解了什么叫素描。然后,拿出一把铅笔说,你先要认识铅笔。你看,上面写着H的表示硬铅,画出来颜色淡一些。说完,拿着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下。H前面的数字越大,就越硬,颜色也越淡。B表示软铅,颜色重一些。一样的道理,数字越大,颜色越重。他把铅笔递给我说,你画着看看,感觉一下差别。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一支铅笔说,想学画画,先要学会削铅笔和握笔,不同的笔头画出的线条完全不同,握笔的角度也会对其产生很大的影响。老天作证,那天对我产生的影响延续至今。此前,我哪里知道铅笔还分软硬,我以为全天下的铅笔都是一样的。冷老师说,你先去买铅笔吧。第二天,我步行三个小时,去了最近的镇上。在镇上的新华书店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不同型号的铅笔。买了一大把铅笔,回来的路上,我像是一个掌握了秘密的少年,好像那把铅笔将带我去另一个地方。路邊熟悉的风景,有了令人惊异的陌生感,天地之间突然有了新意。我像是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而我手里的铅笔,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签证。艺术这个词,变得具体而真实,我因为即将接近艺术而感到惊喜。这种喜悦,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高潮,从未离我远去。每一支笔都像一个神秘的符号,这种符号,由于未知而具有神圣的色彩。至今,想起那一幕,我依然会为我的天真骄傲。我怎么会认定那把铅笔将引导我进入艺术?

这并不是最荒唐的事,我还做过比这更荒唐的。后来,我在余华《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中看到,他也做过类似的事。余华写得准确生动,我就不再浪费笔墨了。“可是那些简谱,我根本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我只知道我所熟悉的那些歌一旦印刷下来就是这副模样,稀奇古怪地躺在纸上,暗暗讲述着声音的故事。无知构成了神秘,然后成为了召唤,我确实被深深地吸引了,而且勾引出了我创作的欲望。我丝毫没有去学习这些简谱的想法,直接就是利用它们的形状开始了我的音乐写作,这肯定是我一生里唯一的一次音乐写作。”“有时候,我会突然怀念起自己十五岁时的作品,那些写满了一本作业簿的混乱的简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它,它的消失会让我偶尔唤起一些伤感。我在过去的生活中失去了很多,是因为我不知道失去的重要,我心想在今后的生活里仍会如此。如果那本作业簿还存在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能够获得演奏,那将是什么样的声音?胡乱的节拍,随心所欲的音符,最高音和最低音就在一起,而且不会有过渡,就像山峰没有坡度就直接进入峡谷一样。我可能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理由在一起的音节安排到了一起,如果演奏出来,我相信那将是最令人不安的声音。”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召唤,我们像是听到了一个声音,它从内心深处传来。让你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这是一种荒唐的、激情的败笔,它的到来汹涌有力。甚至,还有神示般的荒谬力量。

我相信我的那把铅笔,它们并没有制造奇迹,只留下了热爱。那个难忘的夏天,我像发疯一样爱上了绘画。很快,我不再满足于素描,国画和水彩都进入了我的房间。我从一个对绘画一无所知的乡下孩童,变成了狂热的艺术爱好者。两年过去,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甚至认为我是一个有绘画天才的人。包括冷老师,父亲的同事,看过我画画的亲戚和乡人,都认为我可能会成为画家。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把考北大的目标改成中央美院。我的梦想在另一个夏天粉碎,它来得猝不及防。姐姐带了同学回来,同学的父亲是位乡村画家。姐姐同学看过我的画说,画得不错,挺好的。她的轻慢让我有些生气,难道仅仅只是不错?过了些天,姐姐从同学家回来,给我带回了一堆乡村画家的草稿。看到那些草稿,我才意识到,我画的那些东西,不过类似余华老师写过的那本作业簿,它只是一堆无用的激情,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而我,并没有任何艺术上的天赋。一个乡村画家,通过他朴素的作品提醒了脑袋过热的少年,让他意识到他的无知和傲慢是多么荒唐。等我见过一些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我意识到乡村画家并没有过人的天赋,但足以击败我。和他比起来,我是一个更没有天赋的人。意识到这一点虽然并不让人愉快,却有着理性的价值。如果只是热爱,败笔不光可以宽容,它甚至还是必要的。没有败笔,热爱是值得怀疑的。即便是败笔,我还是舍不得扔掉那些粗糙的画稿,我带着它们沿着铁路线搬迁。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那些画稿,我想再看看它们。甚至,怀有莫名的侥幸,也许它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我问过父母,我中学时代的那些画稿还在吗?大约是弄丢了。这么多年,一次次的搬迁,它们的价值随着岁月逐渐消减,抵不过一张床垫和粗瓷饭碗。做不了画家,即使有些遗憾,在败笔的训练中,我还是构建了我的审美。

有一年,在维也纳艺术博物馆,我站在勃鲁盖尔的《雪中猎人》面前,内心的激动无以复加。勃鲁盖尔是十六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一生以农村生活作为艺术创作题材,他笔下的乡村生活深刻地打动了我,尤其是著名的《雪中猎人》,全世界的雪和猎狗都具有精神的相似性。多少个雪夜,我看着窗外,树木和雪地,宁静肃穆。大雪落定,人渐渐多起来,呼叫和喜悦穿过寒冷的空气,在树梢和湖面荡漾。我见过那种美,它激荡在我心中,却无法言说和表现。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我是个高明的画家,该如何描绘这个场景。第一次看到《雪中猎人》,我知道,它完美地表现了我理想中的大雪覆盖的乡村,每一笔都准确而美妙,透露出清冷的气息。那时,我还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原作面前,那么近地膜拜它。我们在维也纳艺术博物馆的时间只有一个下午,还有别的行程在等待着我们。而且,那里的名画也不是只有这一幅。然而,当我看到《雪中猎人》,用欣喜若狂来形容怕是最贴切的了。我在那幅画面前徘徊了大半个小时,一次次想离开,又被吸回来,如此多次。那是一个完美的下午,我目前的人生没有几个下午比那个下午更美好。我知道,这是热爱给我的,没有热爱,美不存在,也无价值。我有一个热爱音乐的朋友,他对我描述过音乐给他的震撼。在他的观念中,没有什么比音乐更深刻,更灵魂,连语言都无法与之比拟。他在音乐中所体会到的我永远无法理解,但我知道,有些地方,别人去过但你一无所知,这有遗憾,也是人类精神的伟大之处。他想过学习钢琴,显然,那只能证明他的愚蠢。倾听和演奏,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我猜想,这是他渴望的愚蠢,在笨拙的演奏中,他像一个天籁初开的孩子,当他的手指在钢琴上演奏出第一个音符,他为这笨拙的创造而喜悦,也因此产生更多的敬畏。败笔让我们知道,完美的那一笔有多么艰难,那种神示般的力量又是多么强烈。我不为败笔羞愧,只愿意赞美创造的神秘。

就像宇宙没有确定的边界,败笔何尝不是如此。我所敬仰渴望的完美,在另一个人那里,不过是残破的败笔。我见过几个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有着确凿无疑才华的人,其中一个写小说。他很年轻时,遥远的论坛时代,他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会引起惊叹。很快,他大学毕业,搁笔。有人问起,他说,在大师面前,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败笔。再问,他说如果不能写得更好,为什么我还要写作?这是天才的骄傲,也是愚蠢的骄傲,或者说逃避。按照这个逻辑,这个星球上,没有人配得上创造,所有人不过是另一个人的败笔。那将是多么荒凉,单调,万劫不复。我依然热爱绘画和书法。甚至,我并不宽敞的客厅还摆了宽大的书案,笔墨纸砚齐全。那张书案摆在那里,多半闲着。偶尔,酒后或者心动的时刻,我站在书案前,随意涂画,我已经没有了焦虑。我不再为一笔一画焦灼,墨色的变化、层次,造型等等都和我没有关系。书案对我来说,如同旷野中的钢琴,即使无人演奏,而音乐就在其中。

我的酒友老谭,写诗,写书法,他可能是非常好的诗人、书法家。无论写诗还是写书法,对他来说,不过像是游戏,写完,发个朋友圈,这就了结了。去年,还是什么时候,他开始画画。对他来说,学什么都是容易的事。刚开始,我对他的画不以为意,模仿痕迹太明显了,也过于草率粗鲁。不过一两个月,他的画有了神韵。再过几个月,有了自己的笔墨。现在,我已经不好评价。我很难准确表达对他的画的理解,我只知道,他早就轻松地画出了我想要的那一笔。那是我经过多年模仿,学习,却始终不能达到的一笔——笔墨世故,精神稚拙。對他来说,这再自然不过了,就像他喝酒,你们为什么早早就醉了?有意思的是他虽然知道自己聪明,却不敢肯定自己的才华,对他的书法和绘画,他既有大师的狂妄,又有凡俗的谦卑。这不矛盾,相反,好极了。我问过他,一幅画里,你能容忍几处败笔?他想了想,一处也不能。又补充到,几乎每一处都是败笔。这个回答,如同萨拉丁眼里的耶路撒冷。前段时间,他和几个朋友搞了一个画展。规模很小,民间性质,和他一起展览的都是以书画为业的专业人士。事后,他告诉我,他的画卖得最好,价格也高。这话里自然有得意的成分。他又说,买画的都是不懂画的,难道我苦心孤诣的作品,这么通俗,这么甜腻?这种焦灼怕是只有少数人才可以有。就像某作家所言:“书卖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羞愧呀,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严肃作家了。”太凡尔赛了。

没有创造就没有败笔,没有规则也没有败笔。关于人,人类的平等,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人类只有理论上的人格平等。即使取消一切制度上的不平等,在起源上已经是不平等的。每个人来到世上,不可能具有平等的智力、体格,这种先天的差异永远无法消除。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远古造人的传说中,都存在工艺上的不完美。有些人不过是泥点子,有些人则贵若黄金。神,也有败笔。不必再苛求了,也不必跪下,唯有巨大的激情才是真理。想起某一天,我拿起画笔的那一刻,有些东西早已注定。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一刻会如何到来,又将产生怎样的意义。微妙的一个瞬间,铸造了不可更改的形象。这随意而轻松的一笔,就此落下。它是起点和未知的路。作为造物主的败笔,我早已意识到我的命运。它不值得书写,却有着自然而迷人的过程。有一天终会落下的那一笔,它的完美不容置疑。它原谅了败笔一生的羞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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