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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

2021-12-03邱仙萍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翩翩

邱仙萍

东州市公安局情报中心大队长戴北接到一项紧急任务:寻找一位失踪的设计师。设计师的名字叫程强,失踪时间是昨晚下班后,地点在东湖区梅岭路一带。和程强同时失踪的,还有一块非常重要的硬盘。

设计师不见了,连市里也万分着急。市政府秘书长在电话里和市公安局局长说了个大概:再过半个月,有个全国性会议要在东湖区召开,程强所在设计院负责的项目,是本次会议的重头戏。而程强,就是那个项目的设计师。

当天清晨六点,东湖区派出所就接到报案。一个去梅岭路采茶的外地工人,上山时看见黄泥路被踩得一塌糊涂,泥地上躺着一只黑色双肩包,旁邊还有一把十几公分长的三角铁凿,一柄踩断了的黑雨伞。民警赶到现场后,发现双肩包里面有笔记本电脑,两本书,有耳机、手机等,包中内侧袋有一块系着蓝色绸带的工作牌,上面写着:智蓝设计院首席设计师,程强。民警去过程强的设计院和出租屋,都没找到人。设计院负责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向市里作了汇报。

程强的失踪地点是在东湖区梅岭路的茶山上,戴北和局里抽调过来的梁州,再走了一遍程强昨晚经过的路线。从停车位置走到半山坡,大概要二十分钟。这条路是茶农们平时图方便踩出来的一条小道,山上根本没有监控。穿过这片茶林,再往前走几分钟,就可以看见几幢黑白相间的农居房,掩在一片绿荫丛中,程强租的房子就在那里。

不巧的是,昨晚有一场雷阵雨,大雨已经抹平了路上的脚印。按照现场倒伏的草丛和多处被踩塌的泥块来看,这里似乎发生过激烈扭打。

没过多久,接到通知的程强妻子,确切说是前妻柳莺,就匆匆赶到了。

柳莺看起来像个不经世事的羸弱女大学生,两只眼睛小鹿一样迷茫和慌张。虽然半年前就和程强离了婚,最近也没有联系,但黑色双肩包里的物品,比如电脑、手机等,柳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程强的东西,他……他怎么了?”戴北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柳莺发抖的双手竟然接不住杯子。

程强今年三十七岁,昨晚在公司加班到十点半,叫了滴滴打车到了梅岭路公交车站,之后自己下车上山,出租车司机找到了,也取了证。司机载上程强后,两人在车上一边收听电台音乐,一边聊哪里的串串、烤黄鱼好吃,哪里的十三香龙虾最过瘾。下车时,程强还问司机拿了小票,说要公司报销。司机回想,昨天在车上程强挺开心的,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他上车时背了一只双肩包,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那会儿,雨时大时小的,还没有打雷。

程强所在的智蓝设计院,早年是集体企业,后来改制成了股份制公司。这几天大家全部加班加点,在做一个综合体项目的收尾,这个项目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声声慢”。

昨晚在设计院加班的有七个人。程强平时就沉默寡言,与同事来往不多,每天自己带餐,极少聚会聚餐,不K歌不打麻将扑克,总是独来独往。

蓝智是闻名省内外的一家设计院,研究生毕业的程强资历深,是院里的首席设计师,收入并不低,怎么会去租郊外农民房,他在市区没有房子吗?

“唉,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了。”老周在这里工作时间最长,程强刚来设计院时,实习期还是老周带的,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喊老周师傅。程强毕业于国内顶尖的美术学院,每年招考时,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排队报名,队伍能排出院外大几百米,蜿蜒如蛇。学院外面的美术培训机构,三步一家,五步一室,最红火的那家叫乌鸦工作室,已经成功圈了地,还募了两轮资准备上市。

程强离婚时将房子车子都给了柳莺,自己租了远在郊外梅岭的某亲戚的房子来住。老周提醒他可以去摇号买房了,东州的房价每天蹭蹭往上涨呢,赚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程强听了,只是笑笑。

老周透露了一个细节,几天前,程强和赵子健在办公室大吵了一场,虽然隔着玻璃门,大家还是听到了两人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

赵子健是蓝智设计院的总经理,比程强年轻两岁,也是名校毕业,但学的不是金融管理。程强比赵子健入职早,赵子健刚来时,总是强哥长强哥短的,程强也没少帮他,两人一起打球,一起爬山,逢年过节的,程强还招呼赵子健到他家里吃饭。

赵子健原来有个女朋友,两人一起考上了这个美丽的南方城市大学,一起想尽办法在这个城市留了下来。他老家在东北偏僻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上学的弟弟和妹妹,父亲前几年给别人盖房子摔下来瘸了腿,重活累活不能做。赵子健除了第一年从家里拿学费之外,后面的费用都是靠自己勤工俭学赚来的。

赵子健到设计院快半年时,某天接到一个电话,蓝智设计院院长和省住建局的主任吃饭,到了饭桌上,院长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一份材料,打电话到设计院时,刚好赵子健还在公司,院长就让赵子健把材料送到饭店。

赵子健赶到包厢时,酒桌上的人都喝高了,主任在卫生间吐了一身,衣服都弄脏了。赵子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商场给主任买了一件新衬衫回来,又递热毛巾又泡蜂蜜水的,还主动开车把主任安全送回了家。

这个身高一米八,相貌英俊、谈吐得体的研究生,给主任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良好印象。

过了一年,赵子健就成了主任的女婿,开上了奥迪,搬到了岳父母送他们的一处别墅。主任的女儿比赵子健大三岁,不喜欢读书,职高毕业勉强混了个大专文凭,外貌随爹,皮肤黝黑,五官扁平,女儿的婚事一直是全家最大的心病。婚后不久,赵子健就成了程强的上司。然而,因为“声声慢”,两人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再过半个月,全国美丽乡村建设会议就要在东湖区召开,十几个省的省长要参加这个会议。而蓝智设计院负责设计的“声声慢”项目,正是这次会议的重头戏,是省长们行程中必到的参观重点。换句话说,这次全国美丽乡村建设会议就是冲着“声声慢”来的。

“声声慢”占地三千亩,光是设计费就高达两亿,总投资将近两百亿,是整个东湖沿江改造的全域旅游综合体项目。工程从开始设计规划到兴建改造,已经有四年时间了。这次全国美丽乡村建设现场会议之后,“声声慢”主体项目将正式对外开放。从湖泊、湿地、江河到陆地改造全部完成,整个东湖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城市开发和保护改造、全域旅游和现代田园等融为一体的综合性区域,预计每年能吸引游客五百万人次以上。

蓝智设计院坐落在东湖区茶叶生产基地的东边,这里有远近闻名的美术学院、音乐学院,号称是全市最有艺术气息的地方。程强毕业于美术学院最热门的规划设计专业,近几年在设计方面取得的成就,让他在业内拥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与话语权。

“声声慢”项目早就申报了住建部组织的全国区域建设奖,如果不出意外,很有可能获得一等奖,颁奖仪式就放在这次召开的全国美丽乡村建设大会现场。

“声声慢”的总设计师原本是程强,但在申报项目时,设计师一栏写的却是赵子健,程强变成了项目总监。程强问为什么,赵子健说:“你知道的,如果不把我放前面,是没法拿到大奖项的。获一个大奖,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涉及到方方面面,并不是项目好就一定会得奖,还得有人脉关系和资源运作。换句话说,如果不把我放上去,其他人怎么会愿意为你跑腿,动用人脉资源是要成本的,你懂吗?”程强瞪着赵子健,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有一次,上级部门来设计院指导工作,前期工作做得很到位,领导们都很满意。最后环节播放PPT时,程强在片子结尾放了一段画外音:“梁漱溟先生的父亲梁济先生在临终前给子女的教导是,身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对这片土地是有责任的,谁应该让它变得更好?作为城市的规划设计,应对大自然心怀敬畏和责任,而不是为了短期的利益去掳掠和破坏。”气氛瞬间尴尬,领导们饭都没吃就走了,把个赵子健气得直跺脚。

全国美丽乡村建议会议就要召开,“声声慢”的核心——博物馆就要对外开放,博物馆的讲解内容、3D制作和视频录制等等,都是程强在负责监制,其中有来自于中央媒体、省电视台以及美院两年多的拍摄组合,仅仅剪辑加工这些图像和声音,就花了十几天时间。制作组把所有内容合拢到一个总硬盘,取名为《奇妙的博物馆》,一直由程强保管。现在程强人不见了,这个硬盘也不见了。办公室、出租屋,民警们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仍然杳无音讯。

市政府秘书长就是为了这个硬盘打电话到公安局的,要求一周内必须找到这个宝贝。如果找不到这个硬盘,博物馆就成了一个哑巴新娘。而开会的邀请通知函,早在两个月前就发出去了。

法医鉴定了现场的遗留物,那把三角铁凿看起来是石匠使用的工具。附近哪里有石匠?调查东湖区茶农的派出所民警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在东湖区采茶叶的外来工人中,有个老乡的弟弟,在“声声慢”博物馆那边做石匠。

即将开馆的“声声慢”博物馆,内设多个展览分馆,展出各种农具、渔具、石具,也有刀剑斧戟等古代兵器,其中给石匠馆打造工具的匠人,就来自“声声慢”项目二期的石枫村。

“声声慢”项目分为一期和二期,第一期主要是改造性开发,第二期是保护中完善,共涉及东湖区五个大行政村,每个行政村又有若干自然村。石枫村是东湖金源村下属的一个自然村,村里的建筑非常特殊,所有房子全部是大小不一的石頭垒出来的。现在保存完整的还有三十多座,石头屋依山迤逦而建,一到秋天,满山枫树或红或黄,很多人特意来这里拍婚纱照、写生和创作。

戴北和梁州先到金源村委,村委办公楼看起来气派,这里原本是一所小学,学校搬迁后,就改造成了村委。弯弯的拱门进去之后,是宽敞的院子,有回廊、水池和假山,院子正前方筑了个平台,竖着一面国旗。墙角拴着一条黑色的大狗,看见戴北和梁州进去,那狗暴跳着竖起两只前爪,狂叫着拼命想挣脱锁链,吐着红色的长舌头,示威般露出白色狰狞的牙齿。

听到狗叫,一楼办公室跑出一个男人,看见穿着警服的人进来,赶紧喝住大狗:“泰森,不要叫。”

中年男人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这狗是晚上用来看护院子的,不咬人。”

梁州说:“这个是黑背吧,这种大型犬,万一伤到人可不得了。”

“用来防防小偷,吓唬吓唬人的,泰森不咬人。”

“你们书记和村主任在吗?”

“我们书记和村主任是同一个人,刘大,在办公室呢。”

戴北和梁州走进办公室,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抽着雪茄正打电话,看见他们进来,挥手示意他们坐旁边的红木沙发上,但电话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中年男人一直拿着话筒“嗯,嗯”。

等了两分钟,刘大的电话总算打好了,“你们是?”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高挑女孩走了进来,黑色水滑披肩长发,白色短袖短裙,修长的双腿直得像小白杨,似乎马上要去高尔夫球场一样。女孩轻声细语:“请问各位要咖啡还是茶?”

戴队长和梁州觉得意外,现在连村里都这么讲究了?戴北说:“如果不麻烦的话,来咖啡吧。”

女孩低头退了出去,刘大拿来雪茄和雪茄夹,“这是前段时间香港朋友送来的,也还凑合,来一根?”戴队长摇摇手,说要了解石枫村的情况。

一听石枫村,刘大的脸色有点不大自然,转头往门外叫了声:“溜子,你过来一下。”

一个穿着花衬衫、牛仔裤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应声进来时,小眼睛左闪右躲着,左边耳朵处有一条明显的旧刀疤。一看见戴北,就夸张地惊呼:“哇哇哇,戴队长,怎么是您老亲自莅临指导啊?大驾光临,也不提前说声,我们好去门口迎接哇。”

戴北很奇怪,“溜子,你怎么在这里?”

溜子嬉皮笑脸地说:“哎呀,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大有作为。不单是我,麻子、筒子、直条都在这里。”

这些名字,戴北都很熟悉,几年前他还在派出所的时候,就常和这些人打交道。

刘大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雪茄的浓厚味道充斥了整个办公室:“戴队长要了解石枫村的情况,你带他们去一趟吧。”

说话间,刚才出去的女孩端了咖啡进来。精巧雅致的英国骨瓷杯,咖啡上的拉花是笨熊,戴北喝了一口,是正宗的蓝山。

刘大叼着雪茄,将戴北他们送到大院门口。这个村委大院空荡荡的,从他们进来到出去的半个多小时,没有一个村民走进来。

走出院子,戴北感觉身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鹰样盯着他们,和呼哧呼哧狂叫跳蹿的泰森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石枫村的人都姓石,据说是东汉时期,几个族人带着大家躲避战乱从北方逃到了这里。这个家族世代做石匠,现在愿意继承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宁可到市区打散工,也不愿做石匠吃苦。再加上环境治理和保护,石头不能随意开发,整个行业都不怎么景气。

车子只能开到山下,大家要走山路了。

说是山路,其实是修整过的机耕路,牛车、双轮车都好使用,道路也平整宽敞。正是春末时分,路两旁的野花随风摇曳,几只蜜蜂和蝴蝶嗡嗡追闹。听到人声,灌木丛里惊起一只彩色长尾巴的鸟,扑棱着翅膀一掠而过。空气中流淌着山里独有的春草气息,一条白色的山涧碎玉般淙淙而下。约莫走了二十分钟,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三十多座石头房子依次掩映在桃树梨树后面,目光所及,还有一潭波光粼粼的水库,野鸭和水鹭在水面上嬉戏。黄色的油菜花分布在高低错落的田野中,映衬着鳞次栉比的黑色瓦片,美得像是仙境。

还没有走进坊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就远远传了过来。老石头正和七八个人在作坊里作业,斧子锤子凿子发出抑扬顿挫的当啷声响。看见溜子他们进来,老石头的脸色一沉,他左手扶凿,右手扬锤,继续一板一眼地刻着一块石碑。

老石头七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的皱纹透射出泥土般的缄默与石头般的刚毅。工坊里,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黑色圆领棉布短袖,外面罩着蓝色牛仔粗布围裙,戴着粗线白手套。还有两个穿着白T恤的年轻人,学生模样,背着双肩包,正支着三角架拍摄视频。

看到老石头左手握着的凿刀,戴北不由得心里一颤,老石头握着的正是一把三角铁凿,和梅岭路泥地上的那把简直一模一样,梁州也看到了,向戴北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

溜子大呼小叫地喊:“老石头,你出来谈点事。”

老石头很不情愿地扯下手套站起身,一瘸一拐走了出来。戴队问他脚怎么了,溜子尴尬地说:“老石頭的腿是被大石头砸坏的。”

趁着老石头和戴北他们到作坊外面谈话,梁州拿起老石头那把三角铁凿,悄悄量了尺寸。他发现作坊里有很多这样的凿子,长的短的都有。工匠们身边都放着一个黑色工具箱,箱子里分为左右隔间,放置着凿、斧、锤、剪、刀等等。

可能碍着溜子在,老石头几乎一言不发,当他听到程强不见了,顿时变了脸色,一绺花白胡子也抖颤起来。他愤怒地揪着溜子,想要把他捏碎似的,“程工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了?”

溜子使劲掰开他的手,“老石头,你胡扯什么呢?别没事找事。”戴队和梁州赶紧上前劝架,一边拉一个。老石头扔下溜子,自顾自拖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进去。

从石枫村回局里的路上,戴北接到了第三组的调查情况报告,是程强前妻柳莺和她情人钱自来的。

程强和柳莺是在市特殊学校认识的。程强工作后,周末和节假日经常去养老院、福利院、聋哑学校做公益。某个周六,程强来到郊外的聋哑学校,刚进校门,就被拐角水池边的一幕吸引了。一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正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朗诵泰戈尔的诗,声音清脆如山间小溪。那男孩仰着脸倾听,阳光洒在男孩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像是霞光穿透了树林,男孩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

程强不由自主走过去问女孩:“他能听见?”

女孩说:“能,他不但能听诗,还听得懂花开的声音。”

这个女孩就是柳莺,刚从旅游职业学院毕业,在一家小旅行社当导游,那个男孩是她弟弟,叫柳树。柳树小时候因为一场疾病高烧不退,没有及时送医院,病好后却从此不能说话,听力也基本消失。

柳莺的父母本来都是打工的,家里因为给柳树看病已经一贫如洗,柳莺不得已选择了导游专业,以便早早工作赚钱。柳树在聋哑学校就读,每月还要花钱买药扎针,否则听力会全部丧失。柳莺一直认为柳树会好起来,一直坚持给他唱歌读诗,不管他懂不懂。

从那时开始,程强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去看柳莺和柳树,有时候柳莺带队跑比较远的线路,他就帮她照顾柳树。按程强的条件,完全可以选择条件更好的女孩子。但不知为什么,程强坚持和柳莺结了婚,为了柳树,他们这几年都没有要孩子。

结婚后,程强将柳莺的父母接了过来,到了节假日,又接柳树住在家里。程强还让柳莺将旅行社的工种换成了后勤,虽然工资不高,但程强说:“你回家多陪父母和弟弟,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赚钱的事情不是你们女孩子操心的。”

某回,程强去云南出差,因为朋友送了他不少鲜花,担心花蔫了,就改了航班提前一天飞回,想给柳莺一个惊喜。下飞机后,程强直接开车去接柳莺,车子后备箱里,是满满当当的玫瑰和百合。程强把车子开到柳莺公司对面,停在路边,拿出手机正要给柳莺打电话,突然发现柳莺从楼里出来,坐上了门前的黑色奔驰。车窗没关,柳莺上车后,驾驶座上的人探过身子,两人的脸便挨在了一起。程强的脑子“嗡”地一声响,瞬间蒙在那里,但是电话已经拨出去了,没等程强说话,柳莺就说:“我在开会,回头打给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程强跟着那辆奔驰,七弯八拐往西开去,一直开到东湖景区的曼蔓酒店。那晚,柳莺没有从酒店出来。程强在酒店门口的车上听了一晚音乐。离婚协议书是程强拟的,他把房子车子全部给了柳莺。柳莺哭着求程强:“我对不起你,一时没把控住自己,他送了我旅行社的股份。程强,我弟弟要很多医药费,以后还得为他打算,我不能总靠你,我不想离婚,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办完离婚手续,程强冲到旅行社,把柳莺的老板钱自来堵在办公室里揍了一顿,钱自来的眼角被打得像熊猫一样。钱老板也算是道上混的人,除了旅行社,还承包了几个区域的快递公司,他当即撂下狠话:“姓程的,看我不弄死你!”

之后,柳莺一直想找机会求和,但程强连电话都不接。

在回答警方询问时,柳莺提到了一个名字——“沈翩翩”,他是程强的发小,这半年来问程强借了不少钱,程强的公积金都取出来了,信用卡也贷了款。

沈翩翩和程强是一个村出来的同学,虽说一起穿开裆裤长大,两人却性格迥异。程强性格内向不善表达,是妥妥的学霸。沈翩翩功课不好,但能说会道、头脑活络,中学时就会做生意,把成绩差的同学拉到程强这里辅导作业,他负责收费。

高考时,程强进了顶尖的美术学院,沈翩翩却只考了个外地的大专,睡觉、打游戏、撩妹,稀里糊涂毕了业。但沈翩翩的交际能力让他如鱼得水,一下子福建,一下子广东,马不停蹄地换着工作。

半年前,程强突然接到沈翩翩的电话,“强子,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要咸鱼翻身喽。”

沈翩翩在一家金融投资集团当销售经理。那天,沈翩翩穿着红色西装上衣白色西裤,开一辆红色宝马来见程强,“强子,有句话没错,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美国敲钟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你现在就可以设计穿什么衣服去,是中山装、汉服还是对襟大褂,既要体现中国文化传统特色,也要融入国际时尚潮流,可不能让美国人小瞧了。”

沈翩翩公司在做的是一个新型养老项目,遍布全国,有老年复式公寓、配套医院、生态种植基地等等,只要投资几十万购买养老床位,项目修建完工后就可以入住,永久性地拥有居住权。如果暂时不住,公司也可代为管理出租,每年都有比银行高得多的利息返回。沈翩翩要程强一起投资:“强子,你就帮哥一把,现在我们公司正在募集资金,我能筹集多少,决定了我在公司占多少股份和地位。证券公司有关团队已经在帮我们操作上市了,不出两年,上交所,或者深交所,肯定敲钟!”

程强对投资没有兴趣,但拗不过发小情谊,就凑了一百万交给沈翩翩,说好两个月归还。沈翩翩感动得一把抱住了程强,“打虎亲兄弟,等我们上市了,就把钱胖子那个王八蛋的公司收购了,到时候喊他来给我们管传达室!”

没多久,沈翩翩公司就出事了。周五大家还好好地在上班,过了个双休,到了周一老板电话就打不通了,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全国各地呼啦啦涌来很多人堵着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像是火车站,人们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着闹着要公司还钱。

沈翩翩傻了眼,他过手的资金有五千多万,合同上經办人写的都是他名字。公安说这是以养老项目为名义的杀猪盘,涉及资金百亿以上,老板和三个股东目前失联中。十几个管理中层被大家围在大楼里两天一夜,如果没有警察,估计人都被撕了。沈翩翩向大家求饶:“我也是被骗的,也不知情啊,我的全部家当也投进去了,还欠了很多高利贷,我也是受害者啊。”除了跑路的,公司里其他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前几天老板还说带大家到马尔代夫去潜水,谁知道一夜之间,沈翩翩和众多投资者们,连底裤都被剥光了。

第二天晚上,沈翩翩趁大家不备,把长裤和毛巾毯撕开结成绳子,敲掉厕所窗户玻璃,沿水管攀援而下跑了。

程强有没有再和沈翩翩联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沈翩翩想赖掉程强这一百万,两人发生了争执和冲突?

“昨天晚上,赵子健在外面有应酬,没在公司加班,地点是海哨海鲜酒楼,”民警给戴北打来电话,“赵子健老婆证明,他凌晨一点回到家的。”

酒店饭局九点半结束,从饭局结束到凌晨一点,赵子健这三个多小时在哪里?干了什么?柳莺的老板钱自来昨晚在梅灵山庄打麻将,从麻将室到程强经过的地方,也就二十多分钟路程,中间钱自来接了个电话,出去过两个小时。还有那个沈翩翩,现在到底在哪里?

戴北脑子里像放影片一样过滤着各种信息,一边盯着坐在对面的赵子健。自从知道程强出事后,赵子健就像被雷劈过一样,神情呆滞,戴北问他昨晚失踪的三个多小时到底在哪里,他就是一声不吭。

戴北给他倒了杯水,“快抓紧时间,别磨叽。”

赵子健满脸涨得通红,“昨晚人证我有,但我没法说啊,也说不了啊,你看这事整的,咋开口啊?”

“赶紧的,找不到人和硬盘,你们这会还开不开了?”

赵子健痛苦而尴尬地把双手插进头发,头埋进了胳膊里,“程强啊,你真是我的克星,真的害惨我了,我昨晚在米拉山庄302房间。”

米拉山庄位于郊区一个庄园内,宾馆的房间倚着山的斜坡而建,从市区开出去要半个多小时,地方很偏僻。

“大晚上的,跑到米拉山庄干什么?”

“和朋友谈心。”

“到那么远的地方谈心,半夜三更的和谁?”

赵子健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和某个女领导在一起……”

“你们就是靠这样谈心拿项目的?”

赵子健瞬间失控了,“院里这么多人要养活,要和同行竞争,要做最大最牛逼的设计院,我容易吗?股东不止我一个,是一大帮我不能得罪的爷。他妈的,这日子过得真窝囊,程强不是早就说我把自己卖了吗?”

钱自来很不情愿地走进局里,骂骂咧咧说要投诉民警,刚才进门的时候,被后面的警察一催,差点绊倒。说自己有高血压高血脂,吨位又重,万一有个闪失,谁负这个责任?

民警悄悄对戴北耳语,这家伙一听“程强”的名字,问他昨晚在哪里,拿着车钥匙就想开溜。

钱自来今年五十多岁,眯眯眼,长得和老年版的福娃一样肉嘟嘟。穿着一件印着京剧脸谱的黑衫,脖子上挂一根粗实的金镶玉,手上戴着硕大的红色玛瑙串珠,腰上还系一块肥皂大小的玉佩,整个人往椅子里一坐,满满当当。

“钱自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钱自来不应声,胖胖的右手不停地一颗一颗摸着左手腕上戴着的珠子。

“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们对程强做了什么?”

钱自来嗫嚅着说:“我就是想吓唬一下程强,不至于吧……”

“什么不至于,你到底干了什么,把程强弄哪里去了?”

“什么,程强找不到了?”钱自来惊得下巴上两片肥肉抖了起来。

钱自来原本只想和柳莺玩一玩,偏偏遇上了一个死脑筋的程强。程强跑到钱自来公司闹腾一番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钱自来花心的老毛病又犯了,让他贼没有面子。所以,钱自来就想找人教训一下程强。一是不揍回来没有面子,二是让他安分一点,不要再上门闹事。

戴北问:“是昨晚吗?用什么凶器?人去哪了?”

钱自来吓得赶紧摆手,“昨晚是昨晚,但我们绝不会用凶器。我再三交代,他打我一只熊猫眼,我打他两只熊猫眼。而且我派去的铁蛋,根本没有遇见程强。”

按照钱自来的说法,昨天派去揍人的小弟叫铁蛋,不是本地人,是一个新到快递公司的北方哥们儿。刚到公司,想好好表现,听说要给大哥出口气,就自告奋勇去了。

钱自来知道最近程强都加班,推算下班时间和路线,准备在程强经过的梅岭茶山上给他点教训。程强从设计院出来之后,回家的路线是从东往西。铁蛋的路线是从西往东,这样就是邂逅起的冲突,不容易让人怀疑。

铁蛋是晚上十点半骑电瓶车出发的,走的是山上的公路。公路是双车道,路上有不少骑着山地车的人经过。不到十一点,铁蛋就打电话给钱自来,“哥啊,我被狗追到山上,现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呢。”

原来,铁蛋是跟着手机导航走的,这个导航不知怎么回事,越走越偏离公路,后来到了一条小路,再后来竟然没路了,电瓶车也没法骑了。铁蛋想,要不跑步去教训程强一顿吧,时间应该来得及,就把电瓶车放在路边开始走路。

铁蛋没走多远,发现有大狗对着他叫,可能他穿的雨披太诡异,上面有两只兔子的长耳朵,中间还有个像天线宝宝一样会转的风车。他赶紧掉头跑,哪知他一跑,后面的狗就追来了。糟糕的是,后面的狗叫还引来了前面的狗。铁蛋慌不择路,不管大道小道,看见路就钻。三只狗一直追,铁蛋越跑越远,跑到后面,狗追不上来了,铁蛋浑身湿透打开手机电筒,想看看自己到底在哪。手机电筒一照,他更加灵魂出窍——周围竟然是一片公墓。

铁蛋吓得快尿了,他哭着给110报警:“民警同志,赶紧来救我,我现在在山上,我被野狗追到一片坟地里,手机也快没电了,救命啊,救命。”

后来,是110打电话给片警,片警打电话给村里,请村民帮忙,才把铁蛋领下山。钱自来出去的两个小时,就是去村里领铁蛋了。见到魂不守舍、浑身烂湿、筛子一样簌簌发抖的铁蛋,披着村委给的一块浴巾,说话都不利索,大舌头结巴了,钱自来恨不得一个巴掌劈过去。

梁州接到一个电话,是老石头打来的,白天劝架的时候,梁州把一个号码塞到了老石头手里。戴北和梁州走了后,刘大来到石枫村,警告大家不要胡说八道,还派了几个人待在石枫村监视他们。老石头一下子出不来,不过,明天他们要去隔壁县进石料,老石头和戴北他们约了在高速路服务区见面。

第二天上午七点,戴北和梁州没有动用警车,他们开着一辆私家车,等在了老石头经过的高速服务区,老石头和两个年轻人开着运货车,拐进了服务区。

老石头拿出一份协议书,是刘大和村民签订的。协议书的名称很奇怪,叫作《关于自愿永久放弃宅基地的协议》。这份协议还是四年前起草的,每个人头补贴十万元,耕地按照每年八百元一亩租赁,要大家永久放弃宅基地。像老石头老两口加上儿子媳妇孙子,五个人才能拿到五十万元。在东湖区域,五十万连一套房子的首付都不够,老房子没了,耕地自留地没了,这不是把大家的根断了么?刘大的说法是,年轻人都要外出打工,这个村迟早也是空心村,改造成房产别墅和民宿项目后,集体经济壮大发展,石枫村每年都可以分红,大家坐着就可以分年终奖。

石头屋是大家的祖宅地,村民自然反对。但反对有用么,不过是一块石头扔进池塘,连个水花也不起。村委今天明着派人修路,到处挖沟堆土把路堵了;明天又说装电缆电线,动不动停电停水。最糟心的是拿捏住了年轻人的前途,就业、教育、当兵等等,都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老石头去村委讨说法,他的腿就是那次被泰森咬了。

这样烦心受累的日子熬了一两年,有十几户人家没耐心折腾,就签了协议下山,还剩下十六户人家拔河一样胶着僵持着。这个时候,程强出现了。

程强是为了“声声慢”项目来村里调研的。每次自己带面包和水,每一座房子的边角,每一块石碑的来历,每户人家的情况,他都想弄个究竟。刘大对程强很防备,派了溜子整天跟着。后来看程强并没有反对他们建别墅,反而有意无意经常谈民宿改造中文化融入的元素设计,他们就对程强放下了戒备。最后索性委托程强做方案,主题换成借船出海打造文化品牌,建造文化旅游区域项目。

刘大们天天喜滋滋盼着项目批下來,有一天,溜子狂奔而来,说项目终于有消息了。但项目的内容不是建造民宿别墅,是非遗保护,石枫村的石头屋被列为市非遗保护项目,村里不能征用,以前签订的协议全部作废,所有的石头房子全部要原汁原味保留。

这下,刘大们对程强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扔到海里喂鱼。

戴北问老石头:“工坊里的三角铁凿这些工具,是不是每天都清点数目?”

老石头摇了摇头,“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的工具箱,但都不会仔细管理。凿子锤子都是常用工具,工坊人来人往多了,有换着用的,有报废的,你说少了一两把,谁会留意啊?”

戴北和梁州从服务区出来后再次来到村里,但溜子找不到了,听说昨晚就失联了,电话也关机。

沈翩翩始终无影无踪,像是一块石头跌入黑沉沉的大海。

戴北和梁州驱车三个小时,抵达邻省的黄村,村委老主任已经在村口等候他们多时了。

黄村是靠近钱江源头的一个小村庄,这几年村里彻底变了样。新拓宽的村道像舒展的玉带,家家户户院子周围都做了欧式木栅栏。说到程强,老村主任很难受,“强子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这孩子从小就特别聪明,读书好,心地善良又懂事。强子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在镇上教书。在他读大二那年,山里涨洪水,路基塌陷了,一辆大巴冲到了溪沟里,强子父母刚好坐大巴去学校,两个人都没了。家里有个奶奶,去年也走了。”

老村主任带着戴队到村里转了转,很是自豪,“你看,我们乡下现在像不像城里?家家户户都弄乡村艺术,养盆栽植物,做手工艺品,原来农村里不值钱的东西,枯树桩啊,烂木头啊,野藤啊,连鹅卵石、苔藓、蒲草、芦花等等,强子说都是艺术品都是宝。他每年在村里待个把月,带美院大学生实习,几年下来把我们这里彻底变了个样。现在每到周末和节假日,村里农家乐的生意真不错,上海人杭州人,都成群结队来吃清水鱼、手磨豆腐,过年么杀年猪、打年糕。去年秋天,强子还和县里一起做了个‘稻田艺术节,割稻子,晒谷子,扎稻草人都上了省里的电视报纸,黄村变成明星村了。”

说到沈翩翩,村主任来了气,“翩翩和强子是一起和泥巴长大,但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翩翩太不争气了,在外面弄什么金融項目,亏了好几千万,前段时间要债的一拨接一拨到我们村。翩翩怎么可能在家,根本没有回来过,他那个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爸因为这个事情气得三天两头住院。这个翩翩啊,尽给我们丢脸,强子被他祸害了。”

村主任向戴北透露,沈翩翩有个姐姐,嫁在浙南一个渔岛上,叫沈朵朵,两姐弟的关系一直很好,估计他姐姐应该知道沈翩翩的消息,说不定,沈翩翩就在她那里。

沈朵朵家不在岛上,在镇子里,听到公安局来找翩翩,她立刻火燎火急地赶过来了。

沈朵朵说:“你们是公安,我不敢欺瞒你们,我知道翩翩在外面惹了事,欠了高利贷钱。没有办法,我就把他先送到小岛上躲躲风头,这些高利贷太狠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只有一个弟弟,不能不帮,他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是受害者。不过出人命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的,更何况强子和他是很好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

沈朵朵带着戴北他们去鹿望小岛找人。

鹿望小岛在浙南,是个袖珍渔岛,岛上只有二十几户渔民。戴北、梁州和沈朵朵坐着手摇渔船靠上岛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三人爬上坝坎,呼呼的海风把大家的头发吹得和茅草一样东倒西歪。眼前是一片灰黑的滩涂,湿漉漉的,一坎坎一坷坷,中间一汪汪窝着无数的水凼,海鸟扑打着翅膀“嗷嗷”地飞起又落下,扑面而来的海风里,全是又咸又腥的潮湿味道。

沈翩翩胡子拉碴扎个小辫,戴了斗笠,邋里邋遢的T恤下面套了条花里胡哨的大裤衩,左手提着竹篾大夹子,右手握个小铁铲,肩上一个鱼篓,正在滩涂上挖螃蟹。

戴队长拢着双手卷个喇叭喊了一声“沈翩翩”,沈翩翩一听,警觉地扭头望了一下,扔下铲子鱼篓就跑。沈朵朵急得大喊:“翩翩,不是高利贷的人,是公安民警找你。”

沈翩翩一听是警察,停住脚步,狐疑地回头看看,停顿了几秒钟就掉头往回小跑,呼哧呼哧跑到跟前开口就讲:“警察叔叔,你们可来了,快把我抓走吧,救救我,把我抓走,给我一条活路!”

沈翩翩来海岛之前,被高利贷追得整天像惊弓之鸟。有两次被他们抓了,说再没钱就要剪手指、挑脚筋,后来又把他弄到一个农场里,说要关狗笼。幸亏沈翩翩机灵,跑出来了,也不敢用身份证,扒上了一个物流车,东躲西藏跑到这个偏僻渔岛躲躲。涨潮落潮时候,帮渔民们赶海拢网、收鱼搬货,闲着就到滩涂上捡点小海鲜给小摊小贩,整天提心吊胆,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高利贷的人来抓他,感觉都要得神经病了。

戴北问他:“程强认识吗?”

“当然,我是他哥,他怎么了?总不是他让警察来催钱吧?这个死人急什么急,我和他说过早晚会去敲钟上市的么。”

“这个死人,什么意思?”

“他书呆子死读书,我是欠他一百万,他也是问别人借来的,借来就借来么,说我不讲诚信,我命都快没了人都要翘了,诚信有个屁用。”

“你和程强最后一次电话是什么时候?”

“我和他通电话,弄得像搞情报交流一样,再这样下去,都要用上摩斯密码了。应该是一个月前,我到镇上借了别人的手机打过一个电话,当时我们在电话里吵得很厉害,他说再不还钱,要跑过来把我剁了。我让他来,我每天在这里等他。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向高利贷出卖我的。还真盼他来呢,我们可以一起出海,在船上“刷”地一网下去,“刷”地一网拉上来,那个海鲜,直接清水一煮,不用蘸任何调料就可以下酒,爽啊。”

“程强失踪了,你知道吗?”

沈翩翩张开嘴巴,像死鱼一样呆滞着,两只手伸向空中想抓取什么,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什么时候的事情,强子不会被人害了吧?”

“三天前的晚上。”

沈翩翩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把鱼篓踢得老远,脚上的夹趾拖鞋也飞了出去,“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没了呢?谁干的?动强子还不如动我呢,我这活得生不如死,还不如一死了之。”

戴北和梁州说:“我们走吧。”

沈翩翩光着脚追过来,“求求你们,让我进公安局行不行,我是嫌疑人,我是最大的嫌疑人,是我害了强子。我在这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我还不如去监狱。求求你们,戴队长,你们带我走好不好?”

从鹿望小岛往回走时,戴北一直沉默不语。暮色四合,天边的云近了又远,远了又近。明天就是案发的第四天,好在溜子有下落了。东霞县公安局拘捕了溜子,具体什么情况,他们要去了才知道。

东霞县和东湖区倒不远,不过一个小时路程,回省城可以绕道经过。得到消息后,两人就直接开车往东霞县赶,并让东湖区民警开了提审证送过来。

溜子是前天晚上从石枫村回自己住处后,被东霞县警方秘密带走的,连刘大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年东霞县在改造当地车站时有个招标,标的上亿,溜子的建筑公司涉嫌串标,这次是第三方出了事情,把他供了出来。溜子的建筑公司大股东自然是刘大,但法人代表是溜子。

在看守所,戴北和梁州提审了溜子。溜子看起来倒也平静,对他来说,在公安局进进出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溜子问他们要了支烟,“说真话,我们是非常痛恨程强,杀他的心都有。本来是想给他点教训,松松筋骨放放血,让他长长记性。他住哪里,上下班时间,我们是早就掌握的。也想过把这个小子的家里人收拾一顿,谁知道他后来离婚了。再说,我们的房产别墅项目没有了,即使做了他也换不回来,‘声声慢后面还有别的工程,说不定还要和这小子打交道,现在还不到收拾他的时候。”

戴北问:“四月十一日晚上你在哪里?”

溜子叹了口气,“那天,我们和三家招标公司一直在酒店,也是一个陪标工程,在希尔顿包了两个总统套间,那天几乎熬个通宵,你们可以去查,但这些没法对外说啊。谁知道,上次的陪标公司这么不靠谱,出了事情还把我给卖了。戴队,你能不能和东霞警方说说,帮我做个保释啊?钱没有关系,多少都行,刘大会想办法的,或者,你能不能帮我给刘大带个信过去啊?他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呢。喂喂喂,戴队长,别走啊,一个地方的么,你能不能帮个忙啊?”

戴北和梁州没有停留,直接驱车往省城赶。

第四天上午局里开完会后,戴北和梁州又去了程強的出租房。

东湖区是全国著名的龙井生产基地,龙井产区分等级,一级产地包括传统的“狮(峰)、龙(井)、云(栖)、虎(跑)、梅(家坞)”五大核心产区,其中最好的狮牌龙井,三分之一的产地就集中在这个村。这里的茶农条件都很好,家家户户都是别墅,基本上都被改造成民宿和茶楼,前面庭院秋季桂花十里飘香,二楼三楼是阳光房和包厢,房前院后,是满坡金贵的龙井茶园。

程强租赁的是一个远房亲戚的老房子,面积不大,早先是搁置农具堆放水泵的一间附属房。四十多平方,被程强设计改造成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大开房间兼书房。院子里单独开了一个小门通往外面。程强从乡下老家移了两棵桃树过来,树上花瓣已落尽,翠绿的叶子油润透亮。院子的墙角下,放着几排花架,架子上全部是开得灿烂的雏菊,粉白、嫣红、紫陈、浅绿,让人欢喜得紧。

房东已经等在院子里,案发当天,戴北就来过这个屋子,彼此见过。看他们盯着院子里的菊花,房东解释说:“这些菊花程强可当宝贝,有时候还拿个大矿泉水桶,到山上提泉水给它们浇呢,说喜欢一个韩国电影,里面有这样的菊花。”

梁州插了一句:“《雏菊》。”

程强的房间里有一块匾,写着“饮冰室”三个字,以梁启超的书斋名为名,他一定喜欢梁启超。进门右边是厨房,迎面便是一个大开间,卧室和工作室相连,中间没有隔断。墙上挂着几幅画,一幅自己写的书法——“一片冰心在玉壶”,篆体,隽秀而孤傲。

墙角竖着一摞写生,还有一些根雕和树桩。房间里有两排木头做的书架,厚实高大,倚墙而立。一张长条型的原木桌子,床上铺着深蓝色格子床单,平整光洁,像是酒店里那样压抻过。阳光透着窗棂射进来,几粒调皮的浮尘在空中若隐若现。卫生间用品摆放有序,干净整洁,杆子上晾着一件白衬衫,厨房里放着几样简单的厨具,冰箱里还有新买的水果牛奶和牛排、西兰花、小番茄。

戴北问房东:“这个房间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房东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程强不喜欢增添东西,也不喜欢有人打扰,有时我们送些家里做的水饺小菜给他,他总会回礼,反倒弄得我们不好意思。”

房东拉开程强的衣柜看看,又仔细看墙边的书架。想了半天,突然说:“这里,这里好像少了一样东西,很漂亮的一个坛子,是程强从国外带回来的,是个古董,还开玩笑和我说可以腌泡菜,这怎么没了呢?”

程强的书架上放着一些书,有建筑、历史、小说、散文等等,房东说放坛子的地方,现在突兀地显示出一个空位,旁边有本《明清瓷器鉴定》,作者马维洛。戴北抽出书打开后,一张名片掉了出来:马维洛,国博文物鉴定中心陶瓷鉴定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

新闻上报道过马维洛,退休前是省报高级记者,几十年来走遍全国几百个大小窑口,对古陶瓷的鉴定保护极有研究。

戴北掏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马维洛正在安徽颍上考察,电话里声音洪亮爽朗。“是的是的,我和小程是莫逆之交。小程经常来听我讲座,跟我学了三年,蛮有悟性的,他怎么了?”

“马老,没有什么事情,我想问下,程强是不是有一个从国外带回来的彩色坛子?”

“有的,程强去英国旅游时买回来的,是一个清代五彩将军罐,我印象中是一个五彩鱼藻纹盖罐,当时他微信里发来照片和视频让我把关。哎,戴队长,在国外买古董回国可不违法哦,有购买证明和合法手续的,国家鼓励通过正当贸易引导海外文物回流呢。”

“别误解,我们不是调查这个事情,我是想问下马老,五彩鱼藻将军罐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马维洛的手机信号不好,时断时续,但他还是细心解释,“将军罐是中国陶瓷艺术上一个重要款式,罐子的头部顶盖有个球,像是将军戴的帽子,罐身是大圆肚,所以叫作将军罐。用途说法不一,有的说是皇帝赐给将军的,有的说是佛教僧侣放骨灰用的,也可以放自己心爱的贵重物品。”

戴北向马维洛道了谢,挂了电话。

眨眼已是程强失踪的第五天。

梁州拎着早餐走进局里的时候,戴北正撑着额头坐在小会议桌前看材料,桌上摆摊一样,堆得高高的资料把他的头埋到了里面。两张地图摊在另一边,地图旁边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戴北的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的像沙棘,垃圾桶里放着几个空的咖啡杯、方便面盒。

估计昨晚戴北又在局里泡了一夜,一大堆“声声慢”项目的规划设计,程强的工作札记,连出租屋的很多书都搬来了。《建筑家安藤忠雄》的灰色封面上,安藤忠雄用凌厉的眼神、严峻的表情,犀利地盯着这个世界。做刑侦工作就是这样,不同的案子,要看大量的资料,一个案子下来,对相关专业常识都能略知一二了。

程强的笔记本电脑开机密码就是初设的六个0,电脑里没有什么内容,除了下载的一些影片之外,其他都是“声声慢”的资料和他的调研注释。

看得出来,程强在这个项目上投入了极大的心血和精力。和常规设计项目不同,除了一摞《声声慢项目设计纲要》之外,程强还写了一本厚厚的《声声慢附录札记》,扉页上是木心的那首《从前慢》。

看戴北埋头啃读,赵子健轻手轻脚找了个凳子坐下。程强对““声声慢”设计理念的构思解读很学术性,也备注不少文献资料。赵子健试探说:“戴队长,要不,我把‘声声慢项目粗略地和您讲解一下?”

戴北点头说好,赵子健一下来了精神,他专业知识不如程强,但口才绝对出彩。

“‘声声慢整体开发分为风、雅、颂三部分。我先说‘雅”,它指依山而建的博物馆、美术馆、档案馆,建筑语言和空间设计上运用了黄公望‘三远法的独特画理。传统中国山水画有‘三远法,即平远、深远、高远,三个馆在这里成了一群山。博物馆内可以体会山水人与大自然二十四节气的变化,感受采茶、网鱼、农耕等3D的身临其境。外墙采用三十多万块废瓦片碓彻组成,有元宝砖、龙骨砖、屋脊砖等,砖龄都超过一百年。所有瓦片都是从江南农村的老房子收集而来,秦砖汉瓦是我们一个时代的建筑特征,也是岁月长河的一个记忆……”

戴北指着地图右上角一片区域问:“这是你们打造的桃花源吧,面积不小呢。”

赵子健面露得意之色,“‘声声慢中的桃花源,可唤醒人们对美的原始感受,看一朵花盛开,听一株稻拔节,享受断舍离的简洁宁静之美。台湾有白色桐花祭,日本有樱花七日祭,我们有古典浪漫的粉色桃花祭。”

“用桃花祭奠?”

“花祭其实就是一系列活动,有花赏、花酿、花吟、花颂、花诗、花艺等等,可以收集花瓣赋诗歌咏、酿酒做糕,把心愿写在祈福木牌上挂在廊宇,也可以用桃花罐把花瓣和锦囊埋在桃花树下,《红楼梦》里就有黛玉葬花一说。”

戴北默不作声,绕着小会议桌踱步,像驴拉磨一样,从对面转到这边,又从这边转到对面。过了一会,他似乎下了决心,把烟蒂狠狠掐到烟缸,在纸上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梁州,“带上这些物料,叫上组里的人去程强出租屋。”

程强出租屋院子前,微风轻轻拂过桃树,桃叶在四月的阳光里伸开翅膀,欢快地沙沙作响,好像在拥抱。

两个民警用老鹰小锄和小镐,小心翼翼扒开桃树下直径一米左右内的泥土,往下挖了五公分后,再换上特制的不锈钢铲子,一点点往外兜土。泥土并不结实,不到二十分钟,隐隐约约看见一角墨绿色油布。扒开上面黄色的湿土,大家合力抱出来一个微波炉大小的物件。揭开三层油布后,里面还包裹着一件蓝底印花的防水薄棉外套,戴北打开外套,动作轻得像是解开婴儿的衣服,一个二十多厘米高的圆肚坛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正是之前程强出租屋消失的坛子——五彩鱼藻将军罐。荷叶边的罐盖上,有一个紫红色的樱顶,像将军头盔上的璎珞一样。圆肚瓷器上,几条绛红和深蓝的鱼游弋于水藻间,灵动活泼,似乎就要跳将出来。鲜艳的五彩中掺和着湛蓝发紫的青花,瓷胎洁白无瑕像膏玉,整个将军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亮如新,美丽至极。

戴北换了手套掀开罐子的顶盖,把盖子仰面朝上放在软垫上。将军罐里面有两样东西:一个塑封装着的硬盘,还有一封信。赵子健激动地喊起来:“硬盘,‘声声慢的硬盘!”

信是程强书写的,一手漂亮的行楷跃然纸上。信签用的是浣纱斋的桃花纸,古色古香的淡黄的纸张上,印着优雅的浅色桃花:

“和你们告别,给你们添麻烦了,很是内疚和不安。是我自己的问题,受抑郁症折磨已经两年,看医生、吃药,都无济于事。每天,我的身体里面都有火在熊熊燃烧,每一根神经都如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疯狂的疼痛和火灼一样的煎熬,我度日如年……现在,我终于放下了自己,也放下了内心的偏执,和光同尘。感谢‘声声慢,不是我们设计了‘声声慢,‘声声慢才是最伟大的设计师,是她让我持续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唤醒我內心生活的光亮……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别担心,我只是去了另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声声慢,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

在回局里的路上,梁州悄悄问戴北:“戴队,你是不是前两天就有答案了?”

戴北没有回答,只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仿佛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真有一个名叫“声声慢”的地方。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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